到這裡來的班車與其說是拉客,不如說是拉貨。
一輛二十座的中巴客車帶着黑色尾煙吭吭吭的過來,幾乎所有山民都從自己的揹簍擔子裡面拿出東西擠到路邊來,石澗仁敏銳的發現成色都是最好的,皮毛啊野味啊草藥啊,甚至還有不少婦女拿着織好的土布。
光是山民們內部之間的交易顯然已經不能滿足現在的生活需求,哪家不想給孩子買個玩具婆娘弄身花衣裳的,所以這邊跳下車的商販明顯就有些罵罵咧咧的趾高氣揚,他們從車裡拖下好好幾個紅白蛇皮口袋,把裡面那些花枝招展的衣裳和塑料玩具、生活用品拿出來,大聲嚷嚷:“排好隊!排好隊,讓我們先看看東西……”
儼然有種古時候地主師爺收糧時的氣派。
石澗仁饒有興致的看着集市的這種狀況,和他以前呆的山區不一樣,那片十萬大山總體來說接近一張平鋪在山裡的網,不算好的省道和鄉村公路還是交錯貫通的,走街串巷的商販在一個個集市裡面流動,每天在不同的趕圩日做買賣,而這裡好像是最深處的斷頭路,只有這一組人會來,要不就得花十多塊錢往返城裡,更不用說,這車進城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
也許林場興旺的時候,這裡都不是這樣,反而是慢慢這裡成了遺忘的角落,纔出現了這麼一點難得的真空地帶。
對山裡人來說,他們哪管外面是誰做皇帝,哪裡知道現在已經是網絡信息時代,他們只會看着眼前的這點天地,和千百年來沒多大區別的天地。
只有三五個山民打扮的乘客,跟兩個工作人員穿着的一起下車來自己走了,客車司機顯然也見慣了這種場面,懶洋洋的到招待所食堂去吃午飯,看樣子還要午睡以後下午回程。
趙子夫終於有些神色異動的站直了,又默默的退回到招待所屋檐下看着這些年輕人,大概六七個人吧,都是前些日子石澗仁和趙倩在鐵林看見那些城裡社會青年的打扮,普遍染着黃頭髮,有兩個手背上還有渾濁難看的刺青,最後下來的那個穿着一件花襯衫,瘦得跟排骨似的,嘴角懶洋洋的叼着一支菸,蓋兒頭,脖子上掛着一串什麼鏈子還連着玉牌吊墜的那種,下面牛仔褲套着白色運動鞋,一看就很有社會習氣的在腋下挾着個皮包,推了金邊墨鏡到頭上,不說話的掃視一眼全場。
石澗仁專注的在觀察這幾個人,的確也一眼就確認最後這個是頭兒,明顯對方眼神掃過的大多是這些山民捧在手裡的東西,迅速辨別了東西的好壞,可走路姿勢很難看的抖抖着過來,充滿輕蔑的翻看:“這……什麼啊!弄些啥子東西來賣?這種東西你也好意思拿來換錢?”
山民們頓時有些唯唯諾諾的不敢吭聲了,哪怕是身材高大,還帶着彪悍氣質的山民在面對這種城裡人的時候,爲了能賣個好價錢,有種天然的忍讓。
這番做作先從心理上就壓住了山民們有些惶惶,感覺這些城裡商販能收都是萬幸了。
還有幾個山民已經在看那些編織蛇皮口袋裡倒出來的東西,石澗仁也瞄見了,他基本上能判斷,那都是批發市場裡面最次的貨,基本都是滯銷以後論斤買賣的庫存貨,但是拿到山民們面前來,就變成可以交易上好動物和藥材,真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如果說趙子夫接下來的眼神變得有些陰沉跟興奮,莊胖子就是嘲諷,手裡把那個破籃球左右顛,看着這些帶有明顯小流氓氣質的商販吆三喝四。
趙倩竟然認出了幾個從月亮湖出來的阿婆,本來有些興奮的跟她們在一起交流這幾天的感受,自然也被吸引過來,看這些阿婆拿出了一些布匹似乎也想跟着換點東西,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位阿媽一樣的見識技藝和底氣,生活就在眼前,總得換些柴米油鹽不是?
她當然也能看出來這些商販刻意打壓的行徑,有些難受的站在旁邊,咬着嘴皮悄悄看石澗仁兩眼,再走近些小聲:“山裡面生活好不容易哦?”
石澗仁卻無動於衷的只是點點頭,沒有半點霸氣外露的雄姿。
這幾個商販當然也看見了四個外鄉人,對清秀的女大學生還多看了幾眼,小白花嘟着嘴的模樣讓那個花襯衫拉下了墨鏡一直偷偷看,其實還真不會上演什麼調戲民女的狗血橋段,這姑娘氣質明顯就不是這窮鄉僻壤的,再看看那三個身材肥胖強壯的男人,腦子吃錯藥都不會來主動招惹。
但是一塊小石頭扔進池塘裡都會泛起漣漪,萬事萬物總有連帶反應,可能就是這四個外鄉人都目光炯炯的看着,特別是那個姑娘很明顯的不高興,讓這些商販加快了步驟,不想節外生枝,快速的翻看一臉討好的山民們奉上東西,那個戴着玉牌吊墜的瘦排骨從包裡拿出一疊錢非常吝嗇的一張張計較收購。
那羣帶着草藥來的山民明顯還是要精明一些,好幾個人擠作一團展示東西,對於商販刻意打壓貶低他們藥材的時候,還敢據理力爭:“我們的太子參是天然的!不要拿那些養殖基地的跟我們比,這種原生太子參我們都只能採到這麼幾兩,你當成養殖貨收?太便宜了吧!”
“還有這個鷹爪藤,這都是我們提着腦袋從山崖上挖出來的,幾塊錢一個?”
趙倩皺緊了眉頭:“我……我們還有多少錢,我們給買了嘛,要不算我跟你借的!”
石澗仁沒表情:“且不說你有沒有錢把這幾百人的東西都買了,你買這一次,下回呢?你一直在這裡收?你懂這個鷹爪藤是幹什麼的?太子參呢,對,你去問問,這個太子參多少錢,好像還真可以買點回去泡茶。”
趙倩都難得嘟嘴了:“你怎麼沒同情心?”她真的是心思剔透了就轉得快:“哼!你是不是非要看着美女才幫忙?”
石澗仁詫異的看了她上下一眼:“我發現你現在是不是心態也太自信了?”
趙倩按照情緒不應該笑的,但有點捂不住,使勁皺緊眉頭讓自己苦大仇深:“你看那個婆婆……”
話音剛落,的確是有個戴着黑色頭巾的少數民族婆婆熱切的想展現自己揹簍裡的東西:“娃子,看看我這個嘛,新米,真正的貢品糯米……”然後就被急匆匆的商販這麼一撥拉,婆婆腳下沒站穩,嘩的就把揹簍翻倒在地,真是一片白色的大米頓時灑在地上!
這街道可不是什麼柏油路水泥路,碎石子煤灰泥土夾雜石板,大米傾倒在上面立刻就跟體積差不多的碎屑混在一起!
那婆婆悲鳴一聲撲在地上開始顫顫巍巍的把大米想抹到自己的容器裡。
場面看着心酸又悲涼極了,真的好像黃世仁踹翻了楊白勞的租子,趙倩都要哭了,連忙過去幫忙。
可那商販其實也不是什麼惡霸啊,有些臉色抽抽的看了裝着沒發生過,又去收購別人的,但明顯動作小了很多。
所以石澗仁依舊靜靜的看着,這幾個商販充其量只能說是利用了山裡山外的信息不平等和交通不便這個機會牟利,甚至這種看着比較兇狠霸道的社會青年打扮都是裝出來嚇唬人壓價的,因爲對方一直都在裝腔作勢的眼神卻沒什麼暴戾的兇悍之氣,如果非要形容,他倒是覺得跟紀若棠她們喜歡的那種cosplay差不多,按照喜好跟工作需要裝扮成這種黑*社會的模樣,然後形似而神不在,其實是比較好笑。
這是個生存環境和社會結構的問題,與其說貿然不自量力的去破壞,反而讓架構被毀滅,不如仔細觀察如何改善。
那纔是智者的行爲。
然後偏偏這時候,那個玉牌瘦排骨剛剛順手抓了山民的果子啃兩口就扔掉,就聽莊胖子怒吼一聲:“幾個小屁孩!隨隨便便就敢來欺負人!真當沒人管了?!”
然後高大的身形就壓過去了!
石澗仁有些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