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人的最高境界,是讓對方覺得,這一切都是事實的必然。
只要將“現有理由”和“未來鐵定事實”中間的橋樑,讓別人覺得理所當然,那麼,無論猜忌你還是敵視你的人,都會相信你的假話!
狡狐陳恆就是這麼做的,讓天子曹丕與鍾繇都不再懷疑。
三日後,陳恆被天子曹丕私下召見,與剛剛升遷爲太尉的鐘繇一起,對曹魏各地駐軍的調度商議。
這隻狡狐,在開始之前,就扔給了兩人一個心理暗示。
他的去年奪得南中全境之功,拖了好久的朝廷封賞終於下來了:增食邑八百戶,並且升遷爲撫軍大將軍。
嗯,這個官職也是曹丕稱帝后弄出來的,與鎮軍大將軍陳羣、上軍大將軍曹真同級。
狡狐陳恆直接固辭不受。
說什麼,自己之前奪漢中郡和南中三郡,已經升遷爲徵南大將軍了。此次再奪南中三郡,乃是本分,不應該一功二賞,不合朝廷法度。
對此,天子曹丕和鍾繇,當然是走了勸說他接受的流程。
然後呢,陳恆就圖窮匕見了。
他請天子曹丕看着自己征伐多年的辛苦上,將這次增加的食邑分給嫡次子陳亮,將這個兒子也封個列侯。
天子曹丕當即就允了,太尉鍾繇頓時也稱讚不已。
他們都很開心。
這隻狡狐在這個時候,親自開口謀子孫計,就是在考慮一個問題:未來嫡次子陳亮封侯,太難!
因爲己吾陳家未來將成爲外戚,無法再執掌兵權。
這樣的結果,天子當然是樂意看到的。
鍾繇也意識到了一點:當狡狐陳恆不再念着軍中權力,他們各自的利益小團體,也將變得緩和很多。
畢竟他們兩個人淪爲政敵的緣由,就是因爲軍權。
潁川士人想把陳恆當成一把刀子;而陳恆這把刀子有了自己的想法。若是陳恆不再是一把刀,雙方也就沒有了爭執的理由。
沒有了利益衝突,誰會沒事給自己找個敵人!
不是嗎?
他想法,很快也得到了證實。
三人議論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於揚州的防務。
鍾繇以爲,揚州乃是江東屢次兵犯的地界,自從前將軍張遼故去,防務就變成了曹休獨木難支。便想推舉時任豫州刺史的滿寵,前去徐州任職,助曹休一臂之力。
滿寵,字伯寧,山陽昌邑人。
在魏武帝草創基業的時候,便成爲曹魏官吏,任事以剛毅著稱。有勇有謀,執法嚴厲,任職汝南太守、豫州刺史近二十年,有勳方岳。
嗯,也因爲在豫州的時間長久了,他這個兗州士人,便變成了潁川士人小團體的其中之一。
“子初以爲,滿伯寧可勝任否?”
鍾繇剛說完,天子曹丕便將眼光撇向了陳恆,語氣中有些讚賞。
從他天子的角度出發,滿寵去徐州是很不錯的。
因爲之前臧霸在徐州割地養兵經營多年,那邊對天子權威並怎麼在意。而滿寵是連四世三公楊彪都膽敢用刑拷問過的狠人;在官渡之戰時將袁紹的鄉里汝南,鎮壓得鴉雀無聲的牛人,去將臧霸的餘威拔掉是最恰當不過了。
“回陛下,臣以爲太尉之薦,乃知人善用也!”
好嘛,陳恆不但贊同,還誇上了。
也讓鍾繇在開心之餘,有了些不置信:難道狡狐要玩欲擒故縱的詭計?
不過呢,他的擔憂在陳恆接下來的話語,變成了煙消雲散。
這隻狡狐,還加了一句:“陛下,荊州亦是江東窺測之地,當爲夏侯伯仁增兵,以保邊界無憂。臣以爲,王文舒有知兵之能,可勝任!”
額....
這下連天子都覺得,陳恆是一心爲國分憂了。
王昶,曾經是陳恆的舊部,後來曹丕以五官中郎將、副丞相職位開府後,接任郭淮成爲門下賊曹。
但是呢,這個太原名門之後,脫離了世之狡狐的團體,投向了潁川士人的陣營!
和陳恆形成了政敵!
如今,陳恆竟然主動開口舉薦他,不就是奉公不徇私嗎?
而且從另一方面考慮,他舉薦王昶去擔任夏侯尚的副手,也就是在給天子表態:他陳恆並沒有再度督戰荊楚的心思。
而對於鍾繇而言,陳恆此舉,是對他釋放了足夠的善意。
因爲在司馬懿身死後,潁川士人的小團體中,有知兵之能的人首推王昶!也是潁川士人能扔出鎮守一方,執掌兵權的不二人選。
嗯,陳羣就算了。
他這個鎮國大將軍的職位很高,但那是多方利益博弈的結果。鎮守京畿還行,外出征戰那就有點難爲人。
“大善!”
天子曹丕當即就大讚出聲,看着陳恆的眼神,友善無比,“子初素有知人之能!此番爲國薦才,朕安能不允邪!”
馬上的,陳恆連忙拱手謙虛幾句。
還趁着行禮之際,用眼角瞥了下,坐在右側的鐘繇。
對方正撫摸着鬍鬚,一臉笑容呢。
對上了陳恆的眼光,他眼皮就耷拉了下來,用微微頷首表明了態度:他收到了狡狐的善意,也接受了。
呼.....
這也讓陳恆在心中,長長出了一口氣,還夾帶了一句:他大爺的,事協矣!
是的,陳恆方纔做的姿態和所有的讓步,都是假的!
爲了讓天子曹丕覺得,他是忠貞爲國的臣子;讓鍾繇覺得,他是有心和解雙方的權爭。
然後,讓這兩個人在接下來的議事中,不反對他陳恆提出來方略!
不反對世之狡狐的野心佈局!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
想迷惑深諳權謀之術的天子曹丕,想騙過宦海沉浮了一生的鐘繇,就只能出此策。用實實在在的利益割捨,來讓人無法產生質疑。
因爲王昶,本來就是他狡狐的人!
因爲議論完江東後,便是談論針對幽州劉備、隴右馬超的方略!這纔是他此次要佈局利益的地方!
事實上,事情也開始往着他期待的方向發展。
當鍾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利益後,便開始閉目養神;而天子曹丕打消了猜忌之心後,也終於問到了將陳恆召回來洛陽的重頭戲。
原關中都督、上軍大將軍曹真,去冀州任職後,關中的防務將如何調度?
他自己去年南征大敗而歸、顏面掃地後,今歲該怎麼找回來?
“陛下,臣以爲,關中無須再設立都督。”
陳恆捏着鬍子,微微一沉吟,便來了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臣有一策,可令關中之地再無鮮卑寇邊!”
此言剛落下,不但鍾繇猛然睜開了眼睛,連曹丕興奮之色形於表,立刻就出聲催促,“子初有何良謀,速言之!”
也不怪他們驚詫。
關中的防務,防禦馬家軍並不難,而是難在於防禦鮮卑遊騎入寇。
防禦馬家軍,只需要在街亭穀道和大散關重兵駐守,便可無憂。就算馬家軍大舉寇邊,以這兩個地方的險要,也能堅持數個月的時間,讓大軍來增援。
但是鮮卑遊騎就不一樣了。
這些居無定所、仗着來去如風速度優勢的胡人,讓整個關中三輔都變成劫掠的後花園,曹軍對此也無可奈何。
漫長的戰線,不可能每一處都以重兵駐守!
而且鮮卑還經常玩“打一槍就換一地”的戰術,讓曹軍的馳援變得疲於奔命。
陳恆現在,張口就來輕飄飄的一句“讓大魏無鮮卑之禍”,他們怎麼能不詫異無比呢?
尤其是他們知道,身爲戰功赫赫的狡狐,是不可能無的放矢的。膽敢言之鑿鑿,肯定也會有萬無一失的謀慮!
“諾!”
陳恆又是一禮,也不賣關子,“彼鮮卑胡人,分爲東、中、西三部,其首領由部落衆人推選。但自從檀石槐死後,各部首領便變了世襲,爲此各自爲戰。其中,和幽州劉玄德約爲兄弟之盟的,也僅是中部鮮卑大人之一,軻比能。是故,臣的建議乃是刺殺與分化。”
頓了頓,陳恆又繼續說道,“軻比能者,昔日不過小種鮮卑,因斷法公允而被推選爲首領。之前,曾爲了權力穩固,擊殺過首領扶羅韓,併吞其部衆。也因此與扶羅韓之弟步度根結仇,雙方多次互攻。若是陛下令人持節封步度根爲王,許互市之利;再招募刺客,前去將軻比能刺殺,幽州劉備將無鮮卑助力!我大魏亦無鮮卑之禍!”
好嘛,陳恆這次想起了,在原先的歷史軌跡上,軻比能就是被漢人刺客韓龍給刺殺的...
但是呢,這些天子曹丕是不知道的。
“大善!”
所以呢,他馬上就擊掌而贊,心裡還衍生了一絲感慨:怪不得陳恆征戰二十餘載,皆百戰不殆,有赫赫之功傳頌於世!
因爲在陳恆的謀劃中,大魏無須動用一兵一卒,不用耗費錢糧,就可以將鮮卑的威脅給抹去了。而且此舉的得利,不僅是斷了劉備的一條臂膀那麼簡單!如果多給步度根一些利益的話,還能讓他變成曹魏的一把刀,前去騷擾幽州!
不僅解決己方的憂患,還能將以其道還治其身!
一舉兩得!
完美!
當然了,小器量的天子曹丕在讚歎完了以後,也將心思轉到另一方面。
他想到了,若是關中無鮮卑寇邊,是否就意味着,關中駐軍就有餘力了?
若是讓關中駐軍去牽制隴右的馬超,以狡狐陳恆的用兵之能,是否就能攻下蜀中?以開疆闢土的功績,將他的天子顏面給找回了?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問的。
還很有心計的,玩了個激將法,“子初當年曾豪言曰:五年之內,必然爲朕將蜀中攻下。不知今日,還記得此事否?”
某當然記得!
但是某爲什麼要將蜀中打下來?
當年老子纔打下漢中郡的時候,汝就想將漢中守備的權力給拿走!若是再打下蜀中,以汝個曹子桓的猜忌之心,豈不是就變成了將老子徵調回朝中當擺設?
陳恆當即就在腹誹不已。
不過呢,表面上該做的姿態,還是要做的。
馬上的,陳恆就扔出忠心,擲地有聲的說道:“回陛下,臣對此,一日不敢懈怠!不瞞陛下,在臣的計劃中,是在明年秋收入庫後,便大舉征伐蜀中,力求一戰而定。”
然後呢,不等曹丕說話,又扔出了一句,“只是,臣心中還有些不安。征伐蜀中,不過是讓臣踐行諾言,卻對我大魏不利也!”
嗯?
攻下蜀中,開疆闢土,反而對大魏不利了?
頓時,曹丕的眉毛就蹙了起來,臉色也有些不豫。
他還以爲,狡狐陳恆這是沒有把握打下蜀中,所以就找了推托之詞呢!心中躊躇了一會兒,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直接問出來,“子初此言,何解邪?”
唉,身爲國君,戰略目光如此短淺!
怪不得能爲了一時氣憤,就壞了魏武帝的謀劃,一意孤行去攻伐江東呢!
陳恆心中嘆了口氣,又一記拱手,“臣若是自辯,乃推脫之詞也!陛下,臣斗膽,請鐘太尉解答。”
好嘛,一直老神在在的鐘繇,看到天子曹丕的目光飄過來,也在心中嘆了口氣。
以他的戰略眼光,當然知道陳恆此話的緣由。但他不想當陳恆的口舌,拂了天子想找回顏面的心思。
只是在方纔,陳恆已經釋放了善意、賣給他不少好處;自己的職位又是太尉,也沒有不開口的理由。
“回陛下,徵南大將軍之意,乃是擔心我大魏,會面連三線作戰耳!”
鍾繇的聲音悠悠,讓曹丕陷入了默然。
他明白了。
如果大魏對馬家軍用兵,那麼,馬家軍爲了自保,肯定會派遣使者去找幽州劉備和江東孫權結盟,一起對抗曹魏的。
劉備與孫權,早就勢不兩立,也肯定會接受的。
而如今的大魏,因爲他曹丕自己繼位後,連年征伐導致國庫空虛,面連三線作戰,也是難承其重!
“唉....”
沉默良久,天子曹丕很不甘心的嘆了口氣,“太尉之言甚是,是朕心切了。”
所以呢,他的不甘,也終於讓陳恆有機會,將野心的謀劃給扔了出來。
他慨然作色,裝了一臉的爲曹丕顏面謀劃,“陛下,蜀中如今雖不可征伐!然,臣以爲江東可伐!而且臣有把握,以兵力逼迫馬家軍向我大魏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