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宋小燕所預料的那樣,這年的夏天,劉啓明以異常優異的成績如願以償地考上了省重點高中。暑假裡,劉啓明和宋小燕倒是有時間陪劉啓亮玩了,可是這時的劉啓亮已經玩成了一個野孩子,天天不着家,與同齡的孩子成天瘋在一起,一直玩到吃飯的時間,他才戀戀不捨地與小朋友分開,極不情願地踏進家門。也只有到了晚上,劉啓亮才安靜下來,乖乖地躺在宋小燕的懷裡,聽哥哥姐姐給他講故事,時常是兩人講着講着,累了一天的劉啓亮就在宋小燕的懷裡進入了夢鄉。
天氣真熱,陳來娣端了個小板凳讓劉啓亮坐在屋門口,邊吹着風,邊啃着西瓜。劉啓明從井裡打了水,灑在院子裡,院子頓時像蒸籠一樣熱。
劉啓亮的嘴巴邊流滿了紅紅的西瓜汁,邊吃邊說:“哥,你別灑水,你一灑水,就更熱了。”
“過一會兒就涼快了。”
“爲什麼?”
“因爲水和水是好朋友,空氣中有水,你身上的水就要往空氣中跑,去找它的好朋友,這樣就要從你身上帶走一些熱量,你就涼快了。” 劉啓明一邊打着生動的比方,一邊在盆裡倒好洗澡水,將弟弟抱進去,替他洗澡。
劉啓亮的眼珠直轉,古怪機靈地問:“那我才喝了一肚子的水,我身上的水會不會跑到我的肚子裡去找它的好朋友?”
劉啓明這時正爲自己剛剛打的那個比方得意呢,聽弟弟這麼一說倒呆住了,一時間無法回答他的問話。宋小燕在一旁忍不住大聲地笑起來。
一天清晨,陳來娣給了劉啓明和宋小燕一些錢,讓他們帶着劉啓亮一起去一趟長江路,幫着家裡買一些日用品,另外再給劉啓亮買一件生日禮物和一些學習用品,再過一個星期,小傢伙就六週歲了。而這個暑假過完,他也就該上小學了。
劉啓明將弟弟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三個人一起上了街,照陳來娣開出的清單買了不少東西。兄妹倆給劉啓亮買了小書包、鉛筆盒、本子,生日的禮物則是兩套新汗衫短褲。最後宋小燕還自作主張地弟弟買了他愛吃的水果糖和一支塑料小手槍。
天氣十分炎熱,陽光越來越強,他們來到一家小店,一人要了一杯加了冰的牛奶。牛奶真好喝,甜甜的,香香的,涼涼的。劉啓亮喝下一杯,小嘴直咂巴,向哥哥姐姐提出要求:還要再喝一杯。宋小燕說不能再喝了,否則小肚子就要疼了。劉啓明拍拍弟弟的小腦袋瓜,說是沒錢了。劉啓亮不樂意,眼睜睜地看着那隻裝着牛奶的大桶,捨不得走。
宋小燕看着弟弟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有些不忍心,可是又怕這冰涼的牛奶喝多了會生病,於是問賣牛奶的人:“可以買一杯牛奶帶走嗎?”
賣牛奶的人說:“那你就要再買一個杯子了。”
劉啓明想了想,對弟弟說:“牛奶下次再來喝,我們現在出去到太陽底下曬曬,等你的小肚子暖和了,再給你買支奶油冰棒,好不好?”
小傢伙一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快活了,騎到劉啓明脖子上,走出了店門。
三個孩子在街上閒逛着,宋小燕擔心弟弟被太陽曬傷,給他戴上了遮陽帽。小傢伙走一截就會問一聲:“什麼時候我能吃冰棒呀?”
劉啓明說:“等你的小肚子變得熱乎乎的了,就可以吃了。”
他們走着走着,看到馬路邊有一家照相館。宋小燕提議:“哥,我們進去拍張照吧,弟弟長這麼大,還從沒有照過相呢。”
劉啓明問自己頭頂上的弟弟:“小亮,你願意去照相嗎?”
劉啓亮的聲音甜滋滋的:“願意,我願意。”
照相館裡的一個女同志很客氣地招呼着他們:“照相吧,是拍單人照還是拍合影?”
宋小燕沒主意了,看着劉啓明。劉啓明盤算了一下口袋裡的錢,說:“拍一張單人照,再拍一張合影。”
女同志開始開票。劉啓亮好奇地問:“哥,合影是什麼呀?”
劉啓明回答:“合影就是你跟我和姐姐一起照相。”
宋小燕明白劉啓明說的單人照一定給弟弟拍的,她對劉啓明這樣的安排很滿意,牽着弟弟的小手進了照相間。劉啓亮是個很快樂的孩子,一進門就咧開缺了大門牙的嘴對着拍照的師傅笑。拍照的師傅一看劉啓亮挺可愛,逗他道:“喲,這孩子,長得可真喜慶啊。你家大門啥時沒了?”
劉啓亮不解,聲音洪亮地說:“我家大門在家裡呢。”
幾個人都笑起來。
拍照的師傅繼續說:“不對吧,你家大門昨夜給誰扳掉了吧。”
只有劉啓亮不笑,他皺起眉想了一下,明白那師傅是在逗他,劉啓亮不幹了,發火道:“我家大門好好的。你家大門才被人扳掉了呢!”
宋小燕趕緊給弟弟解釋:“叔叔是在跟你開玩笑呢。咱家大門好好的,沒被人扳走。”
拍照的師傅說:“看,他還真急了!行了,開拍吧。單人照給誰照?”
宋小燕替弟弟擦乾臉上的汗,將他抱到板凳上,小傢伙很聽話,坐在那兒不動,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拍照的師傅對他說:“笑一個,笑一個!好!”劉啓亮咧開嘴笑着,師傅啪地按下了快門。
拍合影的時候,三個孩子坐在一個長條凳上,哥哥姐姐將劉啓亮夾在中間,也是很順利地就拍好了。拍照的師傅將照相單還給劉啓明,說:“相單拿好,三天後來取照片吧。”
走出照相館的大門,時間已經不早了,劉啓明沒忘給弟弟買了支奶油冰棒,見宋小燕也被太陽曬得臉通紅,就又給宋小燕買了一支。
宋小燕說:“我不要奶油的,要一根赤豆的就行了。”
“我這兒還有錢呢。”劉啓明說,“天太熱了,我們坐公共汽車回去。”
宋小燕見劉啓明只買了兩根冰棒,問:“哥,你還有錢嗎?”
“有。”
“那你怎麼不給自己買一根?”
“不用了,我不需要。我不怕熱。”
宋小燕堅持:“天多熱啊,哥你再買一根吧,你不是還有錢嗎?錢不夠的話,我們帶着小亮走回去。”
劉啓亮一邊用小舌頭在冰棒上舔來舔去,一邊對賣冰棒的老奶奶說:“奶奶,我們再要一根奶油冰棒,我哥還有錢。”
劉啓明和宋小燕看着弟弟可愛的模樣笑了,劉啓明掏出錢來,也給自己買了一根。
老奶奶誇獎他們:“多懂事的孩子們啊。”
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一輛公共汽車駛過來在他們身邊停住了,劉啓明問車上的售票員:“請問這車到南區嗎?”
“到。”胖胖的女售票員看了看他們,“坐車是要錢的,你們有錢嗎?”
“有。”劉啓明邊抱着弟弟上了車,邊從口袋裡拿出錢來遞給了她。
汽車在道路行駛着,三個孩子在座位上坐下,劉啓亮的小手指着路邊一棟棟的紅磚樓房,問哥哥姐姐:“那是什麼?”
“是房子。”
“這房子怎麼比咱家的高許多?”
“那是樓房,以後我們也會住的。”宋小燕一邊回答着劉啓亮的問話,一邊低下頭看着弟弟可愛的模樣。劉啓亮長得和宋小燕、劉啓明都有幾分相像,那一雙毛茸茸、圓溜溜的大眼睛,從外形上看與宋小燕的眼睛幾乎沒有區別,不同的只是劉啓亮的眼睛裡少了溫婉清麗,多了機靈和頑皮。而劉啓亮的鼻子和嘴則與劉啓明的如出一轍,鼻樑高而挺直,嘴脣棱角分明。
劉啓亮出神地望着那些在他眼裡高大無比的樓房,對哥哥姐姐說:“等我長大了,我也要蓋老高老高的樓房。”
劉啓明逗他:“蓋了樓房給不給我們住呀?”
劉啓亮馬上很響亮地回答:“給,全家人都給。到了晚上,我還要站到樓頂上摘星星。”
回到家時已經是中午,吃了飯,宋小燕要帶着劉啓亮一起午睡,劉啓亮想也沒想就拒絕了:“我不要睡覺,我要去巷口玩。”
“外面曬死了,聽話,跟姐在家睡覺,下午再玩。”宋小燕邊幫劉啓亮換着溼了的汗衫邊說。
“不,我不。”劉啓亮噘着小嘴,“我昨天就跟小虎講好了中午在巷口等他。”
“你就讓他去玩吧。”劉啓明用拳頭捶了捶弟弟結實的小胸脯,疼愛地說,“他呀,瘋慣了,就是留在家裡也睡不着,不如讓他玩去,玩累了,晚上睡得香。”
劉啓亮聽了哥哥的話,咧開小嘴笑了,拿起那隻塑料手槍,穿着藍色汗衫的小身體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
宋小燕追在弟弟身後叮嚀:“早點回來,別又到天黑才見着人!”
劉啓明和宋小燕各自回房休息。下午,劉啓明一直在幫宋小燕複習功課,快到黃昏的時候,隔壁老李家的兒子突然闖了進來,大聲地叫喚着:“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劉叔、劉姨,快去看看吧……”
家裡就只有劉啓明和宋小燕,他們聽到喊叫聲,慌忙走了出來,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老李家的兒子急了:“你們倆還愣着幹什麼?快跟我來吧。”
倆人跟着老李家的兒子一直來到了城頭的小河邊,在那裡,他們看到了自己可愛的弟弟劉啓亮。
此時此刻的劉啓亮正躺在地上,沒有像往常那樣撲過來衝着哥哥姐姐撒嬌,他的雙目緊閉,面色青白,腹部鼓脹,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劉啓明和宋小燕驚呆了,嚇傻了,周圍的人看着他倆,一句話也不敢跟他們說。也不知過了多久,宋小燕一個踉蹌,猛地撲倒在弟弟的面前,抱住他,失聲痛哭。
劉啓亮死了,在他六週歲的生日還沒到的時候,和小朋友玩水時溺水身亡。
劉富貴一下子顯出了老態,陳來娣的哭聲格外地讓人揪心:“亮啊,媽的亮啊,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讓媽的心都碎了呀,媽的心肝寶貝呀,你讓媽怎麼活呀……”
宋小燕倚在母親的身邊,哭得雙眼通紅。劉啓明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三天三夜沒有出門。
全家人的心都碎了。劉啓亮的死對劉富貴一家的打擊實在是太沉重了,重得讓他們無法承受。也因此令他們明白,以前的一些小事,在生命面前,顯得是多麼地微不足道,簡直根本不值得一提。
因爲一家人悲傷過度,所以劉啓亮的後事是由劉家的一個長輩來料理的。火葬的那天,劉啓亮躺在殯儀館裡,臉上上了妝,臉色紅撲撲的,那張嘟嘟的小嘴半張着,彷彿要說出話來,長長的睫毛像把扇子,在他粉嫩的臉上留下一圈陰影。
這一天,天氣陰沉,濃濃的烏雲大片大片地聚集起來,彷彿隨時會壓到頭頂上。距離劉啓亮死已經一個月了。照相館外,劉啓明一個人站了很久,他的口袋裡揣着那張取像單,一直等到黃昏的時候,他才終於鼓足了勇氣,邁步跨進了照相館的大門。
櫃檯裡還是上次那個女人,她顯然已經不認識劉啓明瞭,拿着取相片的單子看了半天:“一個月前的單子,怎麼到現在纔來取?我們照相館是有規定的,你這相單要是再過一個月就取不到相片了。你想想看,如果每個人都拖這麼長時間來取照片,那我們這兒能堆得下那麼多照片嗎?”
劉啓明默默地聽着那個女人的嘮叨,終於,一隻小小的紙袋甩在了他的面前。
“看看,這照片是你的嗎?”那女人說完這話,就去幫另一個顧客找照片了。劉啓明盯着那紙袋良久,這才顫抖着將紙袋拿在手裡,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照相館。
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時間,劉啓明終於停下來,從紙袋裡抽出相片——一張可愛的笑臉立刻跳到劉啓明的面前,那活生生的笑刺痛了劉啓明的眼,他伸手輕輕地撫摸着弟弟的小臉,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街上烤大餅的仍然在。“哥,要吃。”“姐,要吃。”劉啓亮稚嫩的聲音猶在耳畔。劉啓明停住腳步,呆立在風中,許久,才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