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兒去?言情小說看得太多,腦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樣。”他損起我來還是不遺餘力,“你真不應該來,邱偉這傢伙好心辦壞事兒。”
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中間不打算迴應。邱偉怎麼想我不知道,可走這一趟我不後悔。他此番離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來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脣動了幾下,聲音很輕,我還是聽出他在說兩個字:“傻妞兒。”接着一聲嘆息,更是輕得象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簾掩映的室內卻日夜難辨,三十六小時之後,他將離開烏克蘭,暫時避到第三國去,或許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
我窩在他懷裡,摸摸他鬍子拉碴的下巴,勉強笑着問:“你有剃鬚刀嗎?我給你剃剃鬍子吧?多難看哪。”
分離在即,無論內心如何慘痛,我都想盡量維持着輕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銀製的手工剃鬚刀,最古老的樣子。我舉着它回臥室,做出高高興興的模樣,把刀片橫到他的脖子上威脅:“乖乖的,不許亂動啊,不然我就給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這玩意兒給嚇到了,一直往後躲:“趙玫,你混勁兒又上來了吧,你會使嗎?”
我按住他:“說了別動你偏動,看看看,剃鬚膏弄得哪兒都是。”
小時候我用這種剃鬚刀給我爸剃過鬍子,有時候掌不住勁兒,就會在他臉上割幾個小口子。但今天我屬於超常發揮,沒有一點兒技術失誤。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點點從泡沫下現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餘的剃鬚膏,捧着他的臉仔細而貪婪地看着,這樣的眉眼和嘴脣,我要用心記住。
他在我的注視下閉起眼睛,呼吸變得急促。
房間裡寂靜無聲,我多麼希望時間能在此刻靜止,可是牆角的座鐘滴滴答答依舊永不停歇,我終於控制不住哭出來。
“你讓我來,就是爲了和我說再見吧?等事情過去,你還會來找我嗎?”我問他。
他側過身,輕輕抱住我,一時沒有說話,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離開烏克蘭重新開始,跟我糾纏下去不會有好結果。”
“我不!”我哭得更厲害。
“別任性,我是爲你好。”
“不!”
他嘆口氣,一下一下摸着我的頭髮:“彭維維……她的事兒你聽說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這個例子讓我難以接受,我賭氣說:“她是她,我是我,我倆不一樣!”
“一樣的,開始都是一樣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極其苦澀。
看他的樣子,再想起維維的遭遇,我心裡又酸又苦,百味雜陳:“你真的喜歡過她,對吧?”
“我確實喜歡過她。”他扶着額頭,神情無限蕭索,“她長得漂亮,人又活潑,和她出門可以滿足一個男人所有的虛榮心,我們有過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後來呢?”
後來爲什麼會變得象仇人一樣,彼此相看兩厭?
“後來……後來我覺得倆人性格實在不合適,她個性太強,我也從來不知道讓着她,天天吵架多過正常的說話,那時候她說的最多的一句,她說沒有男的真正愛過她,都是爲了她的身體。我說既然你都那麼想了,倆人在一塊兒還有什麼意思?乾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賭氣,去外面和人約會吃飯,再回來專門氣我,我說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門找樂子,就這麼着越鬧越僵,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是這麼個結局……”
他低下頭,再也不肯開口。
“維維她只是運氣不好……”說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覺言語中的空洞無力。
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攬過我,再次嘆口氣。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說話。眼淚早已風乾,臉頰的皮膚被淚水浸泡過,緊巴巴地繃着,非常不舒服。
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維維那裡早就聽過,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來竟是個羅生門的故事。但維維人已不在,誰是因誰是果,誰爲是誰爲非,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牀頭的壁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對面牆上,那壁紙是充滿東南亞風情的熱帶花卉,枝葉纏綿撲朔迷離,就像剪不斷理還亂的世間男女之情。
我伸出雙臂繞過他的脖頸,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懷着最後一點希望追問:“如果我去了奧地利,是不是還能見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乾脆,“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爲什麼要放過那個混蛋?他要是乾乾淨淨死了,哪兒還有後來這些事兒?”我深恨他這點,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動了兩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個人都在問這問題,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嗎?”
我扳過他的臉:“告訴我。”
他看着我:“ 你想讓他死嗎?”
“他該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絕不是愉快的笑容:“聽聽,連你都這麼說,我怎麼就心軟了呢?兩次栽在同一個人手裡,這不是傻逼是什麼?”
他仰起頭,壁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流轉,他的臉上充滿自嘲的微笑。我望着他秀氣的側影,只覺得心疼,卻不知道疼在什麼地方。
“嘉遇。”
“什麼?”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這回他真的笑了,回頭看着我,眼睛彎彎地勾出兩道笑紋,“你知道不,我平時最怕人跟我說,孫嘉遇你真是好人,誰這麼說話,準就有什麼事兒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執地重複。
“算了算了。”他抓過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經十二點了,你好些天沒怎麼睡了吧?過來點兒,我抱着你,這就睡會兒吧。”
我猶豫一下,伸出另一隻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臟便隔着內衣砰砰砰撞擊着我的掌心,和着他心跳的節奏,漸漸倦意上涌,我挨着他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燈仍然黑着,分不清此刻是深夜還是黎明,卻清清楚楚聽到窗外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我一個激靈,立刻要坐起來,有人按住我,輕輕說:“別出聲。”
模糊的光線裡,我看到孫嘉遇光着腳走到窗邊,從窗簾的縫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後他說:“他們終於還是來了。”
話音未落,客廳的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接着是噠噠噠一陣點射。
我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朝他撲了過去:“誰誰誰?什麼人……”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孫嘉遇已經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腳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着他滾過來,整個人撲在我的身上。
一時間我還不明白髮生什麼事,已有子彈帶着灼熱的氣流,貼着耳邊呼嘯而過,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兒火花。
隨後是通通通幾聲悶響,好像爆竹的聲音被棉被悶住一樣。臥室梳妝檯的鏡子被擊中,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玻璃碎片四處迸濺。
壓在上面的身體,明顯抖動了一下。
“嘉遇?”我掙扎着要爬起來
“別動!”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們要幹什麼?”我驚恐萬分。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別說話!”聲線壓得極低,卻異常鎮定。
我已經完全亂了方寸,聽話地閉上嘴。
他拖着我一點點挪到衣櫥後的死角處,這才湊在我耳邊說:“沒事兒,他們在試探虛實,不會輕易進來。”
果然,從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異響,跟着是瓷器破碎的聲音,之後完全歸於沉寂。
不用他解釋,我已經明白,來的肯定不是警察。
隨後窗外汽車引擎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瘮人的寂靜,只有遠處嘩嘩的海浪聲清晰可聞。
我的背緊貼在牆上,渾身瑟瑟發抖,耳朵裡灌滿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聲。
我想去握他的手,觸到的卻是一塊冰涼的金屬。
藉着窗簾縫隙透進的月光,他異常熟練地把彈匣壓進手槍的彈艙口,打開保險,嘩啦一聲拉上槍栓。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這一串動作絕不是出自一個持槍的新手,而是無數次苦練之後的協調流暢。
他側過頭。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裡,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靜而充滿殺氣。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燙了一下,竟有片刻明顯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處的繭子,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所有的僥倖都在一瞬間退去。
我縮回手,感覺指端粘溼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睜大眼睛也辨別不出什麼,但鼻端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恍如夢中一腳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緊他的手臂問:“你中彈了?”
他沒有回答。
我顫抖着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輕輕噓一聲:“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別亂動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長氣,室外傳來輕而急促的說話聲,中間夾着金屬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輕輕敲擊着防盜窗的護欄,聲音雖小卻怦然驚心。
潛伏在周圍的隱隱殺機令我頭皮發麻,我死死摟着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麼人?”
即使是在黑暗裡,我也能感覺到他揚起了嘴角。他說:“你覺得能是什麼人? ”
“他們要幹什麼?”
“進來,取命。”他一字字說得十分清楚,聲音裡依然帶着笑意,卻寒氣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戰滾過,我絕望而慌亂地在身上亂摸,“手機呢?報警啊!爲什麼不報警?”
“報警?”他按住我的手低聲嘲笑,“嗨,寶貝兒,你忘了我的身份?別說報警,只要手機一開機,當場就能把警察招來。”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涌上頭頂,手頓時僵在半空。
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中浮現,我問:“這些人,是我帶來的?”
他平端起雙手試着瞄準,慢慢說:“跟你沒關係,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總會找上門來的。也好,這筆帳最終要有個瞭解。”
我垂下頭,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
隔一會兒他說: “我一直想讓你脫開,沒想到最後還是把你捲進來。我沒有阻止邱偉帶你過來,真是個錯誤。”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裡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
“玫玫,對不起。” 多少前情舊怨,都含在這幾個字裡,他說得艱澀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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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擡手去摸索他的臉,喃喃說:“我寧可那時候我們在雪地裡永遠走不出來。”那是無比純淨的時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臉埋進我的掌心,依然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不在乎,要是你什麼都不說就偷偷離開,我纔會恨你,我會徹底鄙視你。”
他沒有擡頭,睫毛在我手心裡頻頻顫動,象受驚的蝴蝶在扇動翅膀。
耳邊突然噗一聲輕響,我嚇一跳,擡起頭四處察看卻找不到任何異樣。
他仔細觀察一會兒,輕聲解釋:“電源被切斷了,這房子的防盜系統大概也癱了。這可有點兒麻煩,我還以爲靠那套系統能撐到天亮。”
我握緊他的手沒有說話,想汲取足夠的勇氣抗拒心中的恐懼。
不一會兒客廳方向就傳來毛骨悚然的軋軋聲,靜夜裡聽得令人心驚肉跳。
“你呆着別動,我去看看。”他掙脫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腳並用,匍匐穿過牀前的空地,消失在臥室的門口。
軋軋聲仍舊在繼續,漸漸我聽出點門道,好象是防盜窗被撬動的聲音。這些人勢在必得,一定會在天亮前進入室內。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過的港臺劇,那裡面的黑社會。似乎從來沒有這般禮貌謹慎過。想象中他們應該一梭子打爛門鎖,很酷地踹開大門,然後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掃射,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