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眉心緊蹙。他明白張紘的擔心是什麼,而且知道張紘的擔心不是杞人憂天,肯定是聽到了風聲,所以明知會被當作迂腐,還是要秉忠直言。
改革者爲什麼大多不得善終?事後反思,改革者的初衷大多是好的,措施也未必全是紙上談兵,但最後大多失敗了,不僅被動了奶酷的既得利益集團反對,就連從改革中受益的百姓都反對。
原因很簡單,輿論掌握在既得利益集團手中,而普通百姓大多是烏合之衆,他們是被輿論裹脅的人,而不是主導輿論的人,即使有幾個理性者也很難有機會發聲。這不僅僅是技術問題,還有人性。君不見科學技術昌明的二十一世紀人手一機,獲取信息的渠道無比通暢,朋友圈卻成了謠言的集散地。
印書坊能夠印行公文又如何,公文能貼到每一里的里門上又如何?冷冰冰的紙能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嗎?他推行教育,擴大郡學、幼稚園的招生,可是一來這些人相對於整個人口來說還是杯水車薪,二來這些人還沒有在基層紮根,真正的基層官吏還在世家豪強的掌握之中。公文是發下去了,他們如何宣揚的,誰能保證?
蔡家貪得無厭,龐家、楊家就一定能恪守底線?他讓杜畿來查蔡家,不想給人留下因爲蔡諷沒來迎接就打擊報復的印象,但別人怎麼看,誰能保證?陰謀論從來不缺市場。這些人表面上不說什麼,背地裡究竟怎麼想,誰也把握不了。能夠冷眼旁觀都是客氣的,以訛傳訛,甚至故意造謠抹黑在所難免。也許沒有人會跳出來反抗,但相互之間沒有信任可言,消極抵抗在所難免。
這時候對外擴張,大量軍費如何籌集,是增賦還是借貸?如果借不到,是不是要強取?不管哪一樣,都和殺雞取卵差不多。一旦發生這種事,他苦心精營的一切都會付諸東流。攘外必先安內,內部不安,對外擴張就是賭博,不管前面贏了多少,只要輸一回,就有可能輸得一無所有。
孫策看着張紘,淺笑道:“依先生的意思,我該怎麼做?”
“守邊安內,穩定形勢,繼續推行新政。”
孫策向前挪了挪。“先生詳言之。”
“四年前,將軍在襄陽開始興工商,新政由此起見。蔡家是將軍扶持的第一個榜樣。如今蔡家唯利是圖,不僅不支持將軍,反而爲了一己私利,壟斷印書坊牟取暴利,置將軍開民智的本意於不顧。將軍予以打擊是必要的,派杜畿來查而不是簡單的付諸殺戮也是英明之舉。但這麼做還不足以消除疑慮,且不論龐家、楊家會不會繼蔡家後塵,僅他們兩家與將軍的關係就足以讓人懷疑將軍的公正。”
孫策想了想,苦笑。“先生所言甚是,瓜田李下,我有點弄巧成拙了。”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張紘說道:“將軍明日去洄湖,後天去龐家,這都是與襄陽世家正常的交往,只要不涉及利益,心中無私,大可直道而行。蔡家有過,也不必諱過飾功,讓杜畿去查,只是查完之後要予以公佈。印書坊要建,但不能只讓襄陽書院建,大可將印書技術公諸於衆,誰想建就建,自主經營,自負贏虧。如此一來,爲了爭奪市場,書價自然下降,將軍的目的也就實現了。”
孫策連連點頭。張紘這個處理辦法很符合市場經濟的原則。
“蔡家要查處,但蔡家的債不能賴。”張紘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爲安撫衆人之心,我建議將軍公佈一個還債計劃,在年底之前將第一批還債發放到位,本息都擺在明處,一示將軍守信,二示衆人以利。如今南陽諸家都有閒錢在手,只要有利可圖,會有人願意借錢給將軍的。”
孫策忽然說道:“先生,我有一個主意。”
張紘很詫異。“將軍,你有什麼主意?”
“關於債務的事。”孫策笑了起來。他欠了不少人的債,蔡家也是債主之一,而且是大債主。他處理蔡家,自然有人懷疑他想賴賬。張紘提議公佈還債計劃,今年先還一批,以安衆人之心,這當然是個不錯的辦法,但這個辦法還不夠完美,還可以進一步規範。“我們可以將債務變成一種票據,只要借了一定數額的錢給我,都可以拿到相應的票據,註明什麼時候還,本息多少,讓他們心裡有數,不必疑神疑鬼。這些票據既可以當作還款時的憑證,也可以轉讓。這樣的話,如果誰急需錢週轉,就不需要來催債,真接將這些債劵轉讓給願意接受的人就行。”
孫策把關於國債的大致構想說了一遍。張紘聽了,頻頻點頭。“這是一個不錯的辦法,把事情擺在明處,按期還款,猜忌自然會少一些。”
“這件事就由先生主持,如何?”
“多謝將軍信任,我就當仁不讓了。”張紘轉身對郭嘉說道:“到時候還要請軍謀處通曉經濟民生的賢士多多襄助。”
郭嘉哈哈一笑。“先生有命,焉敢不從。不過,我現在最關心的還是先生所說的天命。”
張紘也笑了。“奉孝莫急,其實我現在說的就是天命,只是還沒點題而已。”
“哈哈,是我心急了。”
張紘收起笑容。“將軍推崇孟子,常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是百姓之福,但百姓愚昧,若剛剛溫飽,又要增賦銳或徵發從軍,有生死之憂,凍餓之虞,他們何以體會將軍的良苦用心?輕則牢騷滿腹,重則舉家遷離。必待數年之後,生活安定,家有餘糧,子女讀書識字,然後方知將軍仁德。”
“所以先生建議以安民爲重,不宜急於拓邊?”
“將軍所言正是。常言道:三年耕而有一年餘,九年耕而有三年儲。南陽推行新政四年,方能支援將軍決戰於官渡。如今將軍大獲全勝,數年積儲也消耗殆近,正當休養生息,不宜輕開邊釁。五州之地,天下之半,將軍若能據之數年,兵精糧足,進可全取天下,退亦能觀天下之變,又何必急在一時?萬一受挫,人心浮動,反而不美。將軍推崇的那位亞歷山大遠征萬里,看似功業赫赫,可是一朝身故,萬里江山分崩離析,難道這是將軍願意看到的結果嗎?將軍,欲速則不達,可不慎哉。”
孫策看着郭嘉,笑而不語。張紘終於挑明瞭心意,他就是反對郭嘉冒進。
郭嘉似笑非笑。“先生所言,的確是老成之策,可是君子見機而作,一味持重,也有可能失去戰機。”
張紘頓了一下,用手指輕輕叩了一下案几。“我反對出征,卻不等於坐守。除了征戰,將軍還有很多事可做。百發百中固然神勇,但持滿不發,不戰而屈人之兵,未嘗不善。”
“比如?”
“名義。將軍還缺一個名義,名不正則言不順,將軍以鎮北將軍統領五州不合常理,難以服衆,可若是朝廷予以確認,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孫策明白了張紘的意思。他現在的身份是鎮北將軍領會稽太守,這個職務肯定是不能統領五州的。麾下的文武也好,百姓也罷,只把他當作臨時負責的官員,不會認爲是他的臣民,現在接受他的管理,一是被他的武力所震懾,一是被利益所誘。一旦他在戰場上受挫,利益又不能讓他們滿意——這幾乎是必然的結果,沒有人會滿足的,蔡家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五州隨時可能分崩離析。屆時分領各州的大將不是被當地豪強裹肋着自立,就是被當地豪強擠走甚至殺害,更有可能,他們也想過一把逐鹿天下的癮。既然出身寒門的武夫孫策可以,別人爲什麼可以?
張紘舉亞歷山大爲例,堪稱精準。亞歷山大死後,他麾下的大將就割據自立了。如果有了朝廷確認,那情況不一樣了。一是他可以名正言順的控制五州,二是他和麾下諸將確立了君臣關係,有利於內部團結,以後再有人想自立,多少會有些顧忌。
當然,他以後想自立也麻煩。
“朝廷能夠同意嗎?”
“對朝廷來說,這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張紘說道:“朝廷與將軍相安無事,纔有可能立穩腳跟,重整旗鼓。天子雄心勃勃,敢爲天下先,效仿子嬰,閉關自守,承認將軍割據一方的可能性不小。”
郭嘉反問道:“那以後呢,就這麼對峙着?”
“雖說現在不敢斷言,但統一乃是大勢所趨。將軍這麼想,天子更會這麼想,否則他如何面對天下人,如何面對列代先帝?朝廷所據之地大多貧瘠,冀州被袁譚佔據,只有益州能供應朝廷,以一州之地供應半個天下,益州也支撐不了太久,是以天子一定會行險,會急於求成,以求改變這個對他不利的局面。既然是行險,就難免會出意外。”
張紘停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一眼郭嘉。郭嘉咧了咧嘴,笑得有些勉強。張紘又轉向孫策,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天子出了意外,將軍可不戰而勝。如果天子居然冒險成功,和將軍對峙疆場,也不過是上蒼送給將軍的機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