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眉心緊蹙,關切地打量了戲志才一眼。“志才,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戲志才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曹操起身,輕輕走了出去。站在廊下,他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戲志才的用心是好的,但這兩個人似乎都不太可能來益州輔佐他,尤其是荀彧。他是天子的心腹,朝廷的尚書令,怎麼可能跑到益州來?
可要說他一點不動心,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認識荀彧很久了,一向欽佩荀彧的才華。在他看來,朝廷能有今天都是荀彧的功勞。若有荀彧相助,他自信可以做得比天子更好。
“君侯,祭酒的身體如何?”法正出現在曹操面前,拱手施禮。
曹操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的已經回到自己的官廨,不禁有些後悔。剛纔想問題太入神了,對周邊的環境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虧得是法正,若是刺客,自己的性命也許就沒了。
“不太好。”曹操搖搖頭。他知道法正和戲志纔不太對付,否則法正也不會在這裡等他,早該親自去看戲志才了。不過這是私人恩怨,他不能勉強。“孝直,你對荀彧可有印象?”
法正笑了。“我見過他。”
曹操很意外。法正在關中時是個布衣,怎麼會有機會見到荀彧?他催法正快說,法正就將當時的情況說了一遍,曹操靜靜地聽完,又問起法正對荀彧看法。法正見曹操不似閒談,也鄭重起來。
“荀令君有蕭何、張良之能,不愧王佐之名。”
“我能請他來益州嗎?”曹操臉上看起來很平靜,心中卻有些活泛。法正一向自負,而且與人很難相處,他對荀彧印象這麼好,固然可能是荀彧和他不是同一類人才,競爭的可能性不大,也離不開荀彧的個人魅力。
法正眼神微縮,打量了曹操片刻。曹操剛纔從戲志才的院子裡走出來時就一直在想事情,看來想的就是這件事,可能是戲志才幫他出了這個主意。既然如此,那戲志才自然是活不久了。如果由辛評接替戲志才成爲謀主,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與其辛評,不如荀彧。
一瞬間,法正就做了決定。“他不來,君侯可以去。”
“去?”
“君侯,此戰過後,天子還能與吳王和睦相處嗎?”
曹操笑了一聲。天子這次不僅鼓動他和袁譚圍攻孫策,還親自上陣,算是撕破了臉,怎麼可能還和睦相處。不過他也明白了法正的意思,既然撕破了臉,那孫策這個大將軍估計也做不成了,天子也離不開他和袁譚的支持,是個入朝的好機會。
百尺之蟲,雖死猶僵。且不說天子引涼州人入關中,行耕戰之策,還有近十萬的戶口和兵源,就算朝廷什麼也沒有,這四百年的積威也不容忽視,尤其是對他而言。袁譚有世家支持,名聲足夠,孫策有實力,不在乎名聲,他既沒有世家支持,也沒有足夠的實力,朝廷的名義對他來說就格外重要。
或許戲志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曹操一下子想通了,心跳有些加快。如果真能入朝主政,別說荀彧,就連陳宮都有可能來。曹操擡起手,揉了揉眉心,掩飾住自己的激動,示意法正接着說。
法正說道:“三路伐吳,已成騎虎,益州牽制了九都督中的周瑜、黃忠、甘寧三人,兵力超過六萬,袁譚盡起冀州二十萬大軍,與徐琨、沈友決戰於青州,牽制吳軍三萬人左右。天子面對的只有魯肅一部,總兵力不超過兩萬人,要想取得進展,只能由天子奮死一擊,中路突破。可是對天子而言,這一戰無異於飲鴆止渴,若是戰敗,朝廷再無中興之機。僥倖得勝,也未必是好事,魯肅退守潁川,依然是對峙之局。”
曹操又想起了戲志才的判斷,暗自遺憾。戲志纔是真有才,可惜壽命不永。既然戲志才、法正都看出了這一點,那荀彧是不是也看出了?這時候和朝廷聯繫,荀彧會不會來益州,運籌交州戰場?
“朝廷後力不繼,必然要向諸侯求援,冀州自身難保,能助朝廷一臂之力的只有君侯。”法正侃侃而談。“君侯進則入朝主政,退則爲朝廷藩籬,得涼州之馬,益州之糧,居高臨下,進可攻,退可守,何懼孫策?”
曹操哈哈大笑,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
曹操沒有急着找戲志才。戲志才太疲憊,需要時間休息、思考,他也要反覆權衡一番。綜合了戲志才和法正的意見之後,他既不像戲志才那麼悲觀,也不像法正那麼樂觀,但他覺得至少有機會試一試。
朝廷騎虎難下,孫策何嘗不是力有不逮。九都督已經動用了八人,只剩下幽州的太史慈沒有上陣,戰事再發展下去,孫策就只能親自上陣了。如果戲志才的計策生效,孫策暫時按兵不動,朝廷未嘗不能取勝。
不管朝廷是勝是敗,對他而言,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眼下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讓曹昂趕緊來益州。曹昂來益州不僅能解決他的子嗣問題,還能增加實力,曹昂自己就能獨當一面,陳宮足智多謀,曹仁勇猛無畏,都是能用得上的人才。父子併力,守住益州沒什麼問題。
曹操寫了一封親筆信,準備派人送給曹昂,讓他來益州。爲了說服曹昂,尤其是說服陳宮,他花了不少心思,詳細解說當前的形勢和應對之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洋洋灑灑近千言,可以算是他有生以來寫得最長的一封信。
然後,他又給荀彧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除了陳述益州面臨的艱難,讓荀彧知道他爲朝廷的貢獻之外,還轉述了戲志才的意見,提醒荀彧,孫策的要害在南方,要想真正取得進展,不僅要在中原發起進攻,還要加強交州的形勢,盛情邀請荀彧來益州主持大局。
這當然是客氣話,但他相信荀彧這麼聰明的人會明白他的潛臺詞,畢竟朝廷還在,他總不能挖天子的尚書令,荀彧本人也不會答應。就當下而言,只要荀彧將他納入朝廷的核心,將他當成中興的關鍵,爲朝廷考慮就是爲他考慮,再加上陳宮、法正等人,他的實力可以得到進一步加強。
將來就算戰事不利,退守益州應該還是有機會的。
爲了寫這兩封信,曹操一直忙到下半夜,黎明前才小睡了片刻。第二天早上,他簡單洗漱了一番,帶着寫好的兩封信來到戲志才的院子。院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侍者蹲在門口打盹,聽到腳步聲,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曹操一眼,連忙站了起來。
曹操擺擺手,低聲說道:“祭酒睡得可好?”
“祭酒……”侍者有些慌亂,他守了半夜,實在熬不住,靠着牆就睡着了,哪裡知道戲志才的情況。正在着急,彭羕從裡面走了出來,滿臉疲憊,雙眼通紅,拱手施禮。
“君侯,祭酒一夜未睡,一直在查閱情報,擬定方案。”
曹操吃了一驚,推開侍者,邁步進了門,只見戲志才坐在室中,旁邊擺滿了情報,有的比較新,紙色尚白,有的則比較早了,紙色已經暗黃。張鬆伏在案上,正打着鼾,口水流了一灘。
“幸虧有這小子。”戲志才擡起頭,嘶聲說道。他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但這對他來說都有些困難。他臉色蒼白,看不出一點血色,眼睛卻紅得像血,露出有些妖異的神采。
“志才……”
“坐!”戲志才擺擺手,示意曹操坐下說話。彭羕將自己坐的案收拾了一下,請曹操入座,又叫起張鬆,讓他到隔壁去睡,自己強打精神,侍立在一旁。戲志纔看看曹操,見曹操也是疲憊不堪,責備道:“君侯身系天下之重,應該注意身體。”
曹操說不出話來,眼圈有點紅。戲志才卻沒留神,環顧四周,喃喃說道:“我分析了初平二年以來的所有情報,多虧了張鬆,他這記性太好了,簡直是過目不忘。他若是能早點入府,我會輕鬆很多。咦,你看我,說到哪兒去了?”
曹操提醒道:“你分析了初平二年以來的所有情報。”
“對,對,我分析了初平二年以來的所有情報,估算了孫策實力的進展,又針對甘寧其人,擬定了幾個方案,供君侯參考。”
“好,好。”曹操連聲答應。“我先看看,志才,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嗯,我是太累了,我要休息。”戲志才的眼皮顫抖着往下落。“只可惜,我還是無法估算甘寧西進的真實意圖,虛虛實實,難以捉摸,郭嘉給我出了一個道難題。君侯,我只能有備無患,多準備……”
戲志才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最後幾個字根本聽不清,曹操感覺不妙,轉頭一看,戲志才的頭已經耷拉下來,垂在胸前,鮮血從眼角、嘴角和鼻子裡流了出來,順着鬍鬚,蜿蜒流淌,染紅了衣襟。曹操大驚,扔了手裡公文,伸手搭在戲志才的脖頸旁。
戲志才的皮膚又溼又冷,脈博已經消失。
“志才……”曹操將戲志才抱在懷中,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