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亭西,白洋陂。
校尉審榮坐在船頭,擺弄着手裡的釣杆,臉色陰沉。幾個親衛站在身後,嘀嘀咕咕,正在抱怨太守董昭偏心。審家對董昭一向很支持,這次隨董昭出征,審家集結了兩千多部曲,幾乎是全力以赴,但董昭並不領情,連正面的攻堅戰鬥都沒讓他參加,只讓他領了三千人留守白洋陂,說這裡是滿寵的必經之路,讓他守緊了,別讓滿寵偷偷的溜過去。
董昭的話聽起來有道理,滿寵有船,如果陸路無法進軍,從水路前進是很合理的選擇。但審榮很清楚,滿寵的船隻是一些運輸船,真正的戰船不會多,最多是三五艘護航的戰船而已,無法裝載所有的士卒,就算能到達雍丘城下,作用也有限。
董昭就是想讓他的弟弟董訪立功,故意打壓冀州人,不讓他有雪恥的機會。
這些中原人真是忘恩負義。我冀州人爲了袁使君父子付出這麼多,他們卻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一心想和冀州人爭利。他們也不想想,沒有冀州人拼命,他們能有今天嗎?還是叔叔英明,從不假這些人以顏色。可惜叔叔死了,田豐、沮授這些人沒骨氣,只知道一味遷就汝潁系。現在好,連兗州人都要跳出來了。袁使君剛剛進兵兗州,董昭就想着結黨了。
審榮越想越鬱悶,憤憤的將手裡的釣杆扔在水中,站起身,喝了一聲:“讓他們快一點,今天日落之前如果還不能完成任務,我就將他們連人帶船都沉了。”
正在發牢騷的親衛互相看了一眼,欣然領命,轉身去傳達命令。他們也積了一肚子怨氣,正愁沒有發泄的機會。如果審榮真的打斷殺掉這些被強徵來的百姓,他們舉雙手贊成,很樂意親自動手。
一隻小船向遠處劃去。成百上千的百姓正駕着船,運載着石塊、泥土,準備在白洋陂東的睢水出口設障,堵截從東面來的豫州軍船隊。時間短,任務急,監督的冀州軍態度又惡劣,這些陳留百姓非常反感,消極怠工,忙了一天也沒見什麼成效,倒是夜裡跑到幾十個人,進展更慢。
聽了審榮的命令,得知審榮要鑿穿他們的船做耿障礙,這些陳留百姓更加憤怒,一個個眼神如火,只是迫於冀州軍的殘暴,沒人敢輕易說話。夜裡有人逃跑,審榮殺了不少人,現在是大白天,他們就算想跑也跑不過冀州軍手中的強弩,只會白白送命。
這些冀州人怎麼不去死?
百姓們忍氣吞聲,加快了手裡的動作,將船搖得飛快,卻故意不按指定的地點傾倒。他們不希望擋住援兵,他們更希望滿寵趕緊來,殺了這些沒人性的冀州人。
似乎上天聽到了他們的祈禱,冀州軍突騷動起來,有人指着東面大呼小叫。百姓們乘機停下手裡的動作,舉目遠眺。在睢水之上,一隻小船正在拼命划槳,激起雪白的水花,後面有兩隻船在追趕,雙方正在迅速接近,其中一條船斜刺裡撞了過去,直接將逃命的小船撞翻,船上的人落了水。
百姓之中有人低聲歡呼起來。不用說,這是派出偵察的冀州軍被人抓住了。審榮一共派出五隻船,二三十個斥候,豫州來的援軍突然靠近,現在這些冀州軍都被抓住了,說明援軍很快就能到。
“噤聲!噤聲!”監工的冀州軍將士大喝起來,端起強弩,威脅騷動的百姓,只是神情緊張,聲音聽起來有些發顫。百姓們聽了,心中鄙視,雖然又開始划船,卻沒多少人真出力。冀州軍也知道形勢緊張,就算再抓緊也來不及了,亂殺人只會激起反抗,浪費箭矢。
有人迅速通報審榮。審榮將信將疑,不敢怠慢,連忙命令兩岸的將士做好戰鬥準備。他早在睢水出口的兩岸設置了陣地,強弩手隨時待命,不僅準備了充足的箭矢,還帶了不少引火物,一旦豫州船來,就用火燒船。
聽到戰鼓聲,正在樹蔭裡休息的強弩手紛紛起身,趕到陣地上列陣,上弦,準備箭矢,做好戰鬥的準備。審榮也乘着船來到白羊陂中,正對着睢水方向。這時,水面上已經出現了幾個黑點,越來越大,正迅速向白羊陂駛來,漸漸露出了龐大的身形。
審榮倒吸一口涼氣,頭皮有些發麻。來的不是他以爲的中小型戰船,而是樓船。怎麼會是樓船?審榮想不明白,難道滿寵還帶了真正的水師來?樓船不是普通的戰船,樓船可以攜帶大型武器,比如人力無法握持的重弩,比如拋石機,重弩和拋石機的射程遠在強弩之上,冀州強弩手根本不是對手。
壞了,大意了。審榮一聲哀嘆,腿有些發軟,猶豫了片刻,他立刻下達撤退的命令。在水面上,他乘坐的這些徵集來的民船根本不可能擋住樓船的攻擊,會被樓船直接壓到水裡去。他的水性還可以,但大部分冀州軍將士的水性都不怎麼行,在水面上戰鬥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審榮一聲令下,乘船監督百姓的冀州軍將士也顧不上其他,紛紛撤退,但是爲他們撐船的陳留百姓卻不這怎麼想,他們看起來很用力,船卻不怎麼動,看着冀州軍揮舞着鞭子或者戰刀衝過來,他們乾脆跳入水中,更有直接將船弄翻的。
一時間,白羊陂上驚叫聲一片,冀州軍將士接二連三的落水,驚慌的拍打着,激起一陣陣的水花。
審榮急得直跺腳,連聲呼喝趕緊划船,看着樓船轉向,直向自己追來,審榮魂飛魄散,拼命的叫喊。
“快!快!”
親衛用力搖櫓,但他們的搖櫓水平實在一般,越是着急,船越是慢,搖晃得也越發劇烈,審榮無法站穩,只能蹲在艙中,兩隻手緊緊的抓住船幫,不時的扭頭向後看。
一艘樓船撲了過來,劈波斬浪,徑直撞上了審榮的船。“喀嚓”一聲巨響,審榮坐的民船被壓斷,沉下水事,審榮落水,渾身冰涼。樓船毫不停留,從審榮的頭頂碾了過去,衝到碼頭處停住。船還沒停穩,一陣箭雨便沖天而起,撲向岸邊的冀州軍陣地。
岸上的冀州軍聽到審榮的報警,已經結陣備戰,但他們還是低估了樓船的速度。陣勢剛剛結成,樓船已經靠上,搶先發起了攻擊,密集的箭雨中夾雜着幾枝長矛一般的巨箭,還有呼嘯的泥彈。巨箭、泥彈洞穿了冀州軍的大盾,砸倒了冀州軍的弩車,打得冀州軍剛剛成型的陣地七零八落。
緊接着,又一艘樓船靠岸,與之前那一般成犄角之勢,向冀州軍發起覆蓋式打擊。箭雨傾盆,聲如霹靂,氣勢驚人,打得冀州軍擡不起頭,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接着,樓船上放下跳板,一輛輛弩車被推了出來,衝上岸,迅速列陣。弓弩手跟在後面,逼到冀州軍陣前,全力射擊,刀盾手、長矛手咆哮着衝了出去,迅速切入冀州軍的陣地,大砍大殺。
短暫的戰鬥之後,冀州軍崩潰,一部分人潰逃,大部分人被殺或者被俘。
——
董昭接到斥候的報告時,驚駭不已。
他早就知道有兩艘樓船向西去了,但他不覺得這兩艘樓船能擊敗審榮。一艘樓船最多五百人,戰士只有三百多人,兩艘樓船也不過六七百人,而審榮有三千人。
當斥候彙報說有更多的船隻正在向西時,他還以爲滿寵是進攻不利,要派人增援,正打算派人徵援審榮,卻聽到了審榮部已經潰敗,豫州軍已經在白洋陂南岸立下陣地。
他覺得不可思議。如果說審榮沒有戰船,無法在水面與豫州軍爭鋒,這還可以理解,怎麼他在岸上的陣地也被擊潰了?審家部曲的戰鬥力是有目共睹的,雖然審配在新鄭戰敗,審家部曲的數量比以前有所下降,可這三千人依然堪稱精銳。他們有過與孫策率領的主力正面交手的經驗,怎麼會擋不住滿寵率領的豫州郡兵?
董昭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此時此刻來不及多想,滿寵繞到了他的身後,搶先立下陣地,他現在不得不攻。否則滿寵趕到陳留城下,陳留城中的士氣大漲,他再想攻破陳留就更難了。
董昭率部緊急回撤,一邊行軍一邊部署任務。還沒趕到白羊陂,他又收到了董訪的軍報。董訪安排騎兵進入陳國、潁川,企圖造成大兵壓境的形勢,迫使陳國、潁川的郡兵據城自守,不能增援陳留,結果派出去的騎兵連續遭到伏擊,傷亡慘重。
他開始以爲是陳國、潁川的郡兵出擊,後來才知道是陳國、潁川的百姓個人行爲,一些年輕力壯膽子大的百姓三五成羣,尋找有利地形,製造陷陣,伏擊落單的騎兵。這些人受過訓練,還熟悉地形,人數又多,幾乎到處都是,積少成多,冀州騎士的損失非常可觀,短短兩天時間就損失了三百多騎。剩下的騎士不敢深入,紛紛退出。
董昭一聲哀嘆:“這是全民皆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