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召集大臣議的是中原形勢,沒想到由饅頭引發了話題,一時竟收不住嘴。由饅首說到酒溲餅,再說到西域商人鍾愛的麪包,又說到葡萄酒和各種西域食物,最後繞了一圈,說到了肉食的供應問題。
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虞翻很嚴肅,沒有一點說笑的成份。
他建議改革現有的祭祀禮儀,去除犧牲中的羊。按照禮制,天子祭禮用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備,諸侯祭祀用少牢,犧牲用羊與豕,士祭祀只能用豕,實際施行時大多不依禮,僭越之事屢見不鮮,很多本來只有用豕的祭禮也改用羊,至少是羊豕並用。
問題是江南水鄉,並不適合養羊,養出來的羊也有濃重的羶味,不如北方的羊,所有很多有一定經濟實力的人都會選擇從北方購買羊,江南本地盛產的豕反而無人問津。如果只是上層階級也就罷了,此風下演,普通百姓也有攀比之心,這就贊成了很大的問題。
孫策提倡四民皆士之說,既然是士,那就要依士禮行事,原本用豕即可,現在改用羊,一年需要多少羊?這已經不是一隻羊的問題,而是影響到經濟民生的重要事件。如果不及時調整,將來形成風氣,再想改就難了。
虞翻建議,因地制宜,根據江南的實際情況,將羊從祭祀中去除,樹立榜樣。君子德風,小人德草,吳王率先做出示範,上行下效,再進行祭禮改革就有說服力了。
孫策深表同意。牛羊在祭禮三牲中佔重要位置有濃厚的北方文化基因,並不適合南方的實際情況,改革是勢在必行的,諸如此類的問題以後還會有很多。在二十一世紀,豬肉已經成爲絕大部分百姓日常飲食中的肉食來源,牛羊反倒是點綴。
不過這個問題不是今天的重點,孫策讓人記下,以後再安排具體的討論,隨即展開了正式的議題。
今天的議題是如何應對河南的嚴峻形勢。天子與袁譚合兵,共有步騎五萬餘人,魯肅、呂範兵力不足,如何應對,必須儘快做出決定。調動兵馬,籌集錢糧都需要時間,越早做出決定,準備的時間越充分。
一提到這個問題,所有人的神情都嚴肅起來,就連一向跳脫的孫尚香都規規矩矩的坐穩。
情況很嚴峻,尤其是豫州。南陽還有險可守,豫州卻是一馬平川,一旦天子佔據虎牢、浚儀,就可以長驅直入豫州腹地。考慮到兗州的形勢不穩,這個危險成爲現實的可能性極大。如此一來,淮河以北都有可能成爲戰場,而南陽則面臨着三面受敵的不利局面。
郭嘉首先拿出軍師處擬定的方案。他倒是比較平靜,畢竟這個局面早在他的規劃之中,預案也不是準備了一天兩天。可以說,從他離開河北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雖然方案多次調整,也是向好的方向調整,至少比他最開始預想的局面要好得多。
軍師處提出了兩個方案:孫策率主力增援豫州,進駐許縣附近,隨時準備進軍河南;或,孫策按兵不動,委任將領前往豫州指揮戰事。
郭嘉話音未落,張紘就提出了疑問:“祭酒的意思是說以守待攻?”
郭嘉點點頭。“雖說豫州沒有什麼地利可言,但越是向南,對騎兵的限制越多,這已經是幾次作戰證明的事實。我軍騎兵數量不多,但凡有一絲限制騎兵的可能,我們都應該充分利用。且朝廷、冀州孤注一擲,利在速戰,我們大可不必遂其心願,能拖一日是一日,待其自亂。”
“計是好計,只是如此一來,豫州今年的收成怕是要受影響。”張紘撫着鬍鬚沉吟道:“春不耕則秋不收,豫州今年不僅沒有錢糧可以提供,還需要大量的錢糧補充,這個數字不會小啊。”
“張相有何意見?”孫策問道。
張紘欠身施禮。“臣以爲,或可暫緩漢中攻勢,一部留守,黃忠率主力撤回,徵發潁川、汝南郡兵,進駐許縣,爲魯肅、呂範後援,觀形勢而動。若能將戰線維持在睢水一帶,豫州南部的春耕或可不受影響……”
“張相,何必拘泥豫州的春耕?”虞翻打斷了張紘的發言,不以爲然的揚揚手。“豫州無險可守,一旦睢水防線被突破,淮水以北皆是戰場,種了又能如何,讓朝廷或者袁譚看到希望,繼續堅持嗎?”
張紘眉心微蹙。“依虞相之見,又當如何,看着土地拋荒?”
“敢問張相,人與地孰重?”
張紘一聲嘆息,欲言又止。虞翻拱拱手。“民以食爲天,張相心懷百姓,令人欽佩。只是事有經權,決戰之時當以克敵爲要。此戰若有不利,中原皆爲霸道所苦,縱有積粟滿倉亦不得食,適可資敵爾。不僅地裡的莊稼如此,就連他們家裡的存糧也會如此。大王推行新政,減輕賦賦,使百姓家有積儲,難道是爲行霸道的敵人準備的?”
虞翻攤開雙手。“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耕,一心作戰。”他高高的舉起手,又用力一揮。“爲王道而戰!百姓是王道的愛益者,自然應該是王道的保護者,如今王道受到霸道的威脅,他們難道只能等着大王去救?人必自助,而後天助之,大王行王道,減免賦稅,辦學堂,開啓民智,練伍卒,使戶戶有弓弩,習戰陣,不就是爲了這一天?如果衣有帛、食有肉,春秋讀書,夏冬習武,卻不敵耕戰之民,行王道又有何用?一起行霸道算了。”
張紘沉吟不語,鮮于程目瞪口呆,郭嘉卻撫掌而笑,一邊笑一邊挑起大拇指。“虞相威武!”
虞翻拱拱手,又向孫策施了一禮。“大王,臣失禮,還請大王恕罪。”
孫策不置可否。虞翻說出了他的心聲,但他卻不能誇,要不然這廝更張狂。張紘是首相,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一頓搶白,雖說有理,未嘗沒有故意搶風頭的意思。不過,始作俑者卻是郭嘉,是郭嘉給了諸葛亮一個優級甲等的高評,激起了虞翻對青徐系的敵意。
“奉孝,你以爲如何?軍師處的兩個方案都是以守代攻,似乎有未盡之意啊。”
郭嘉收起笑容,躬身施禮。“更詳細的方案還在準備,但制定更詳細的方案之前,必須確定攻守方略。攻守勢異,消耗大有不同。譬如張相所言,若是暫緩對益州的進攻,情況則大不相同。”他頓了頓,又道:“有些事有跡可循,只是取捨之間,有些事卻只是猜測,消耗更難估算。”
“比如說?”
“大王,除了司州、益州、荊州,臣還擔心交州。交州一直沒有消息來,太平靜了,平靜得有些反常。”他瞅了虞翻一眼。“臣正想請虞相卜一卜,看看是兇是吉。”
孫策心有同感。這一點,郭嘉和他想到一處去了。
“仲翔,要不,你卜一卦?”
“不用卜。”虞翻一甩袖子。“不管交州發生了什麼事,不在大王控制之內就是兇,大王宜按兵待變,中原的戰事儘量由中原的兵力來解決。”他搓着手指,胸有成竹。“荊豫兩州有戶近兩百萬,勝兵者至少有百萬人,百姓手中的積儲足支一年,擊敗朝廷和袁譚並非難事。困難肯定有,傷亡也會有,甚至會很大,可若是虎狼都衝到門前了也不敢反抗,還能指望他們成爲一個真正的士?大王當初在南陽講武堂論士道之三重境,爲生存而戰、爲自己而戰就是第一重境。荊州人已經證明了他們自己,現在該豫州人了。”
郭嘉眉心蹙起。“虞相的意思……是隻憑豫州自身的人力、物力取勝?”
虞翻不解。“祭酒何出此言?大王雖在建業,江東子弟兵奮戰在前線的卻不下數萬,守高唐的朱然、解陳留之圍的陸議可都是吳郡人,更別說沈友、徐琨這二位都督了。”
郭嘉尷尬地擺擺手。“虞相誤會了,我可沒這個意思。我只是說,大王行精兵,兵與民畢竟不同。豫州百姓每年訓練也不假,可他們畢竟……”
“祭酒,關中、冀州之卒可都是如此,他們還吃不飽飯呢。論裝備、訓練,未必就比豫州之民強,要說優勢,也就是戰陣經驗罷了。可若是不戰,哪來的戰陣經驗?滿寵與董昭交戰……”
郭嘉也有些急了,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虞翻。“那幽並涼三州的騎兵又怎麼說?劉備有一萬幽州騎兵,天子麾下也有近萬的並涼騎兵,他們如果侵入豫州腹地,僅憑豫州百姓的零星伏擊可對付不了。”
虞翻冷笑一聲:“騎兵又能如何,難道他們還能攻城?祭酒剛纔也說了,越是向南,對騎兵越是不利。只要豫州堅壁清野,縱使兩萬騎兵入境,無可劫掠,也只能不戰而潰。正因爲如此,我才建議不春耕,示敵以必戰之意。”
郭嘉勃然變色。“虞相,你這是以肉飼虎,恕嘉不能苟同!”他離席而起,向孫策深施一禮。“大王,臣反對虞相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