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飯,孫策又處理了一些公務。大戰剛剛結束,朱桓有很多數據有待統計,最終的報告估計還要一段時間,孫策起身,決定去看看劉和。
小院裡很安靜,當值的侍女站在廊下,見孫策進來,又驚又喜,轉身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荀彧先迎了出來,緊走幾步,來到庭中,向孫策躬身行禮。
“大王。”
孫策看了一眼屋內。“荀君辛苦。如何,今天可曾用些早餐?”
荀彧苦笑一聲:“稍用了些。不過尚未梳洗,不敢來見大王。還請大王稍候。”他頓了頓,又道:“長公主與陛下相依爲命,感情非他人可比,突聞噩耗,一時失態,還望大王海函。”
孫策瞅瞅荀彧,微微一笑。“我無所謂。當初和親本非我意,如今交戰亦非我願,倒是荀君要深自反省。阿和有今日,可是都是拜你們所賜。”
荀彧神情窘迫,無言以對,只能嘆息。過了一會兒,劉和從屋裡走了出來,沒有化妝,也沒有梳髻,只是簡單地整理了一下,用一根白絲帶挽着曾經烏黑的青絲。幾天不見,她憔悴了很多,頭髮都失去了光澤。她來到孫策面前,款款下拜。
孫策伸手扶住。“地上涼,不要拘禮了。”
劉和低了頭,啞聲道:“臣妾失態,不知大王駕臨,有失遠迎,請大王恕罪。”
孫策看着劉和頭髮中夾雜的幾根白髮,皺了皺眉。“你姊弟情深,關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必自責。你弟弟雖然戰敗,卻不失英勇,你應該爲他感到高興纔是。他做了他該做的事,你也做好你該做的事,只是要有所節制,不要傷了身體,令他不安。”
“喏。”劉和再拜,退了幾步,轉身回屋裡去了。
孫策又和荀彧說了幾句,便也轉身離開。荀彧送到門口,看着孫策健步離去,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孫策的平靜得讓人有些捉摸不透,大勝之後,他竟是看不出一點興奮或者喜悅。
荀彧回到堂上,有侍女送上熱茶。荀彧捧在手中,兀自沉思。他與孫策相見亦有數日,深入交談也有兩三次,卻還是看不透孫策爲人。尤其是孫策今天的表現,平靜從容,所言也是家常語,卻自有一番神奇之處,令人難窺深淺。
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等郭嘉來了,一定要好好問問。
劉和重新走了出來,剛入座,眼淚又涌了出來。“令君,可有陛下的消息?”
荀彧看着劉和,一聲輕嘆。“你還能指望什麼消息?這時候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阿和,吳王說得對,你爲陛下擔心雖是情理之中的事,卻要有所節制,不要傷了身體。”
劉和拭了拭眼角。“令君教訓得是,我只是……只是擔心。兩軍交戰,受傷在所難免,一路向北,要經過好幾道河流,沒有船,只能涉水而渡。這天寒地凍的,又下了大雪,我擔心……”
想到危險處,劉和又忍不住落下淚來。她當年剛剛出嫁,曾隨孫策巡視幽州,對軍中的情況並不陌生。兩軍交戰,真正臨陣戰死的其實並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受傷,因傷致死反而是傷亡的主要原因。哪怕是再強壯的人,一旦傷口感染,能不能活下來全看運氣,即使是最好的南陽傷藥也不能保證萬全。
天子武藝很好,身體很強壯,但他畢竟是天子,臨陣受傷的經歷非常少。昨天大敗,險些被困在陣中不得脫身,想必受傷在所難免。如果撤退的過程中傷口沾了水,感染的機率非常高。
“你擔心也沒用,聽天由命吧。”荀彧嘆息道。
劉和也知道沒什麼辦法可想,只是垂淚。兩人相對無語。這時,侍女越舞衝了進來,腳下一滑,撲倒在臺階下,額頭全是血,卻顧不得痛,連聲說道:“長公主,長公主,有陛下的消息。”
劉和臉色大變。“什麼消息?”
越舞爬了起來,捂着摔痛的膝蓋,氣喘吁吁的說道:“婢子剛剛聽人說,汝南木學堂祭酒張奮擒住了陛下,行了一夜的船,送到定陶來了。”
劉和、荀彧交換了一個眼神,大驚失色。天子不僅受了傷,還被俘了?片刻之後,劉和起身要走,卻被荀彧喝住。荀彧起身,嚴肅地看着劉和。“你這樣子,如何能去?陛下當初送你來和親,曾經再三吩咐,讓你安心生活,不要過問他與吳王之間的事。如今看到你這副模樣,他如何能放心?”
“可是……”
“你且去梳妝,我去看看。”荀彧頓了頓,又道:“也許,陛下在這裡反而是最安全的。論天下醫匠之高明,方劑之精良,天下還有何處比此處更強?”
劉和連連點頭,稍微安心了些,連忙入內,讓侍女爲她梳妝。荀彧在堂上來回轉了兩圈,定了定神,再次吩咐劉和不要輕舉妄動,一定要等他消息,這才起身下階,匆匆出門。
出了偏院,來到正院,卻見正院戒備森嚴,當值的虎士數量多了一倍,許褚按着刀,親自當值。見荀彧過來,許褚快步迎了上來,引荀彧入內。荀彧心中焦慮,也顧不上多問,跟着許褚進了院,來到中庭,只見孫策坐在堂上,面前擺着一副擔架,擔架上躺着一人,一動不動,旁邊站着一人,裹着一件大氅,正是呂小環。看到荀彧,呂小環迎上來,還沒說話,淚水就涌了出來。
“令君,陛下他……”
“陛下怎麼了?”荀彧推開呂小環,趕到擔架前,見天子雙目緊閉,臉色青白,身上瀰漫着濃郁的藥味。荀彧目光一掃,打開裹在天子身上的大氅,看到了天子大腿上的傷。傷口包紮得很用心,還能看到滲出的血跡,卻不多。
荀彧鬆了一口氣,看看站在一旁的張奮,向張奮深施一禮。張奮有些窘迫地還了一禮,又不安地看了孫策一眼。孫策擺擺手,讓人送去劉和的院子裡,由許褚負責安全,任何人無令不得出入。
荀彧感激不盡,跟着就要走,卻被孫策叫住了。孫策似笑非笑的看着荀彧。“荀君,能否爲我解惑?”
“解什麼惑?”
“他不是被俘。他明明有機會逃脫,卻又中途返回。其他人都走了,只有這位呂貴人陪着他。”孫策掃了一眼呆立在原處的呂小環,笑得更加詭異。“我實在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荀君與他亦師亦父,想必瞭解他的想法,能否爲我解惑?”
荀彧也很意外,轉身看向呂小環。“呂貴人,當真如此?”
呂小環點點頭,咬着嘴脣,欲言又止,連連向荀彧使眼色。荀彧會意,向孫策請罪,將呂小環引到一旁。呂小環這纔將事情的經過一一說來,她遇到張奮之後,可是一句也沒提。只不過她原本口才就不太好,當時又悲傷於父親呂布的陣亡,神不守舍,對天子爲什麼非要來見孫策並不清楚,只知道天子下了詔書,命趙雲、劉曄趕到潼關待命,如果他不能回去,就以陳王劉寵、太尉士孫瑞、車騎將軍皇甫堅壽、秘書令劉曄四人爲輔政大臣,輔佐皇子繼位。至於其中緣由,她也說不清楚。
荀彧聽完,一頭霧水。他只聽懂了一件事:天子是主動來見孫策,而且是在劉曄極力勸阻的情況下。
這是爲什麼?別說孫策不理解,他也無法理解。
荀彧想了半天,還是想不通。他走到孫策面前,躬身施禮。“大王,恕彧愚昧,不明天心。還請大王延請醫匠,爲天子療傷。若他能醒來,再由他親口爲大王解惑。”
孫策無奈地點點頭,答應了荀彧的要求。荀彧匆匆向劉和的偏院趕去,呂小環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孫策看得好奇,忍不住問道:“你就是呂布的女兒?”
呂小環瞪着孫策,恨聲說道:“是。我阿翁被秦牧殺了,我要殺了秦牧,爲我阿翁報仇。”
孫策忍俊不禁,搖搖頭。“這恐怕不行。”
“爲什麼不行?血親復仇,春秋所義。我阿翁被秦牧殺了,我一定要殺了他,爲我阿翁報仇。”
“你現在是一個俘虜,生死尚不能自主,還談什麼報仇?”孫策哈哈大笑,勾了勾手指。“將她關起來,到時候由秦牧處置。呂布沒腦子,生個女兒更沒腦子,真是可笑。”
“你……”呂小環大怒,伸手去腰間拔刀,卻摸了個空。她上張奮的船時就被繳了械,現在身無寸鐵。她向四周一看,縱身撲向張奮,想奪張奮的刀。張奮早有準備,哪裡會給她機會,接着她的手,往後一帶,腳下一絆,將她摔倒在地,正準備上前制住她,不妨呂小環雙腿一伸,夾住他的腿,用力一絞。張奮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呂小環上前搶刀,張奮大急,死死的握住刀柄不鬆。呂小環強奪不下,又見兩個虎士撲來,連忙鬆了手,就地一滾,滾到臺階下,縱身躍起,向外奔去。
孫策看得清楚,卻不着急。呂小環雖然身手不錯,卻是強弩之末,她逃不出這個院子。他好奇的倒是呂小環剛纔放倒張奮的那一招似乎是摔跤技法,倒是第一次見。
“大王……”袁耀快步走了進來,迎面正撞見呂小環,沒等他反應過來,呂小環已經撲了上去,一手箍住他的脖子,一手從他腰間抽出書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別過來,不然我殺了他!”呂小環瞪圓了眼睛,厲聲吼道。
孫策看得真切,不由得眨眨眼睛,哭笑不得。不是冤家不聚頭,袁耀怎麼來了,而且偏偏在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