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很驚訝。“大王,連續作戰,不僅錢糧消耗難以及時增補,傷亡導致的缺員也無法及時補充,一旦受挫,後果不堪設想。這……是不是太急了?”
孫策轉身打量着周瑜,自嘲道:“公瑾,你也覺得太急?”
周瑜連連點頭。“大王,是不是有人爭功?”
孫策一聲長嘆。“暫時還沒有,但遲早會來。這幾年打得順,尤其是連續輕取兗州、冀州,如今又攻佔了河東,以爲我軍優勢在握,只差最後一擊的人不在少數。公瑾,益州遲遲不下,孤若是再堅持緩緩圖之,你和漢升將成池魚,被人彈劾。”
周瑜劍眉緊豎,沉吟良久。“臣等進攻益州不利,被人彈劾也是情理之間的事,但大王不可因此亂了方寸。臣以爲,益州戰事當從長計議。軍議時,臣必力爭。”
孫策擡起手,輕輕擺了擺。“公瑾,孤知道你有心爲孤分責,不過人間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太順利了也未必是好事,偶爾吃點苦頭也不壞。叔弼就是個例子,沈子正也是。”孫策說到這裡,想起孫權,暗自嘆息,有些事還真得看人,孫翊吃了苦頭,從此改了性子,孫權卻是變本加利,一條道走到黑。“能夠勝不驕、敗不餒的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還是應該受點挫折的。你事事替他們考慮好了,他們不僅不見情,說不得還會埋怨你管得不寬,哭着喊着要自由。”
周瑜苦笑。看來孫策承受的壓力不小,居然說出這樣的氣話。不過話又說回來,統御羣臣——尤其是那些桀驁不馴的將領——並不比管教孩子輕鬆。
孫策揹着手,繼續向前走。“疆域愈廣,將士愈衆,樞密院的事務也越來越繁雜,孤打算在都督處、軍師處之外增設軍情處,專門負責情報收集、甄別。現有的人中,最適合負責此事的就是奉孝,只是如此一來,需要另外找一個胸懷全局的謀士主持軍師處。公瑾,你可有合適的人選?”
周瑜眉頭輕蹙,沉吟不語。孫策也不催他,走到城牆的東南角,停了下來,俯瞰建業城。清晨的陽光灑在建業城上,一片一片的屋脊或連或斷,錯落有致,幾條大道縱橫其中,將缺少城牆,並不規整的城池劃作幾個大大小小的方塊,玄武湖在側,兩道河流穿城而過,又將規整帶來的嚴謹消解了幾分,整座城看起來散漫,規整卻不足。
或許該建一道城牆。孫策心頭暗道。
周瑜站在孫策身後半步,猶豫了很久。“臣以爲,僅才華而論,有兩個人合適。”
“誰?”
“荀公達,沮公與。”
“才華以外呢,哪個合適?”
“都不合適。”
“哦?”
“荀公達是汝潁人,他入主軍師處,汝潁系必然坐大。且荀公達爲人深沉,思慮玄遠,臣到現在都不清楚他究竟有何打算,到了軍師處,萬一有什麼想法,等發覺時怕是太遲。沮公與入朝時日尚短,根基不穩,驟然提拔,難以服衆。”
孫策點點頭。“事難兩全,如果你不介意,就先問問荀公達吧,看看他的決定。若是他不願意來,再考慮沮公與。”
周瑜明白了孫策的意思,點頭答應。最好的結果是荀攸自己不來,那汝潁人就無話可說了。以荀攸那不肯拋頭露面的脾氣,這是完全有可能的。若是荀攸迫於汝潁系的壓力,不得不來,到了建業,他只怕也會韜光隱晦,儘可能將露臉的機會讓給其他人,比如沮授。
這不是一個最好的辦法,卻是一個最不壞的辦法。
“大王用心良苦。”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古人誠不我欺。”孫策苦笑着拍拍頭上的紫金冠,自嘲道:“公瑾,真希望你能早點平定天竺,回京爲孤分擔一些事務。現在這樣,孤很擔心能不能活到退休。”
周瑜連忙說道:“大王,此等不祥之言,萬萬說不得。”
孫策聳聳肩,放聲大笑。
——
衛覬猶豫了很久,還是站在了周府的門口。
都已經從河東趕來了,總不能知難而退,衛氏的產業、宅第和近百口男女老少的性命可都寄託在他此行的成敗上,再難也得迎頭而上。
出乎衛覬的預料,蔡琰很快就從裡面迎了出來,很認真地打量了衛覬兩眼,欠身施禮。
“不意衛君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衛覬很驚訝,一時竟不右如何應對,半晌才訕訕地說道:“蔡……大家,冒昧登門,實在是不得己。衛氏上下百餘口……”衛覬哽咽了,忍了很久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他說不下去了,撩起衣襬,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請大家哀憐,看在我亡弟與你夫妻一場的份上,救救衛氏。”
蔡琰柳眉微蹙,沉下了臉。“衛君,快快起來說話,你這樣豈不是強人所難。妾如今是周家婦,與衛氏已無瓜葛,之所以出來見你,是因爲河東衛氏與我陳留蔡氏是有舊交,並無他意。”
衛覬愣住了。他見蔡琰出迎,原本以爲此事大有希望,沒想到蔡琰卻不給他任何機會,一口回絕。蔡琰沒有罵他一個字,卻比罵他更讓他難堪。蔡琰來見他是因爲蔡家與衛氏有舊交,可是當初衛氏爲難她的時候,何嘗念過這份交情?
說起來,蔡邕能將蔡琰嫁給他的弟弟,那可是給了河東衛氏天大的面子。陳留蔡氏是真正的高門,與他們聯姻的都是大家世族,河東衛氏根本無法與他們相提並論。但衛氏辜負了蔡邕的這份善意,讓蔡琰蒙羞,讓蔡氏蒙羞,如今還想救蔡琰出面救衛氏,的確有些張不開口。
可是形勢如此,衛覬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能舍了這張麪皮,苦苦哀求。
蔡琰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河東安邑衛氏也是大族,折辱衛覬固然一時快意,傳出去卻不好聽。她想了想,對衛覬說道:“衛君,妾不便出面,指點你一條路吧。聽說你在長安時曾就任尚書檯,故尚書令荀文若對你印象頗佳,如今荀文若在大吳任諫議大夫,你去求他,也許能幫你。”
“能行嗎?”衛覬不太放心。他知道荀彧在吳國任諫議大夫,但諫議大夫是閒職,沒什麼實權,可見吳王孫策是不太器重荀彧的,求荀彧能有什麼用?蔡琰不會是故意推託吧?
“你去了就明白了。如果荀君不肯幫你,你再來便是。”
得了蔡琰這句承諾,衛覬這才放了心,千恩萬謝的去了。看着衛覬離開,蔡琰暗自搖頭。當年的衛覬是多麼驕傲自負的一個人,如今卻落到這步田地,也不知是該可憐他還是該鄙視他。再想想自身,若不是遇到吳王,又怎麼會有今天的榮耀和幸福。
人的際遇真是無常啊。當初父親受王允排擠,出使南陽,被袁術扣留,誰想到會因禍得福呢。
“夫人,衛氏那麼待你,你怎麼還幫他們?”一個圓臉的侍女忍不住說道:“依我說,就該讓魏軍侯帶人砍了他,直接扔到長江裡餵魚。呸呸,這人人品這麼差,怕是魚也不肯吃呢。”
“閉嘴。”蔡琰喝了一聲,打斷了侍女的打抱不平。她也恨衛氏,恨衛覬,但她與亡夫衛仲道伉儷情深。衛仲道生前對衛覬敬重有加,他的在先之靈一定不會願意看到這一幕的。況且衛氏上下百餘口,還有不少同情她、幫助過她的人,她不能因爲懲罰衛覬無視那些人的生死。
侍女捱了訓,嘟着嘴,嘀咕道:“夫人,我就是替你不值。你若沒有嫁給都督,孑然一身,衛家纔不會同情你呢。這些人,可勢利了,沒幾個真君子。”
蔡琰又好氣又好笑,轉頭瞋了侍女一眼。“聽你這意思,我是因爲嫁給周郎纔有面子?”
“不不不。”侍女自知失言,連忙陪着笑解釋道:“夫人有今天,都是自己掙來的,連都督都要沾你的光呢。別的不說,都督麾下將領有一半是你的學生,比如最受都督器重的魏軍侯……”
“魏軍侯,魏軍侯,我記得當初在幼稚園的時候,你可不喜歡魏文長。這次魏文長回來,你這態度可變得太快,是不是覺得魏文長有前途,你動了心?我可跟你說,今天的魏文長不僅是我的學生,更是講武堂的學生,戰場上脫穎而出的將才,可不像你,幼稚園畢業就棄學了,堂堂南陽張氏後裔,如今只能做個侍女,整理書稿都笨手笨腳的。”
“唉呀,夫人,我這不是在學麼。”侍女又羞又急,圓圓的臉紅得像門外的桃花。她偷偷看看四周,湊到蔡琰身邊,低聲說道:“夫人,我……我當真不行麼?”
蔡琰忍着笑,瞥了她一眼。“被魏文長拒絕了?”
侍女扭捏道:“這倒沒有,但是……他也沒答應。他對夫人一向敬重,若是夫人能幫我說幾句好話,他肯定聽夫人的。”
“行啊,你幫我整理好那份梵文版的說文解字,我就幫你說話。”
“啊?”侍女想到那些扭曲的梵文,不禁頭皮發麻,連手都有些抽筋。
蔡琰笑笑。“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想做誥命夫人?你啊,《士論》白讀了,豈不知女子要自立,首先要自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