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翊轉身,打量着沙盤,看着羣山之間蜿蜒的長江,眉頭微皺。
巫山是益州的城牆,長江是益州的護城河,天下皆平,唯益州不下,皆因有山川之險。周瑜、黃忠南北夾擊數年,都沒能真正攻破益州,以好戰著稱的甘寧也只是嘗試了一下就放棄了,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諸葛亮設計,誘曹操出擊,成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可是這個機會能不能變成現實,主動權不在他的手裡,而在曹操手中。從兵法上講,這本身就是一個被動局面。
所以諸葛亮對曹英說,孫翊因與曹操有翁婿之親,這次去汝陽述職,難免受人攻訐,甚至有可能會被調離荊楚戰區,不方便帶曹英同往。諸葛亮還對曹英說,如果她能勸曹操投降,不僅可以解孫翊之困,於天下亦有功,曹操或許能效袁譚故事,裂土封國。若是倚山川之險,一味頑抗,最後難免身死國滅。
爲了敦促曹英下決心,諸葛亮還描述了一番形勢。除了已經有的周瑜、黃忠兩路外,太史慈南下,魯肅西進,再加上孫翊,現在共有五路人馬圍攻益州。益州再險,遲早也會被攻克。天子之所以沒有下令強攻,並非不能,而是不願。一旦他的耐心耗盡,必然親征,到時候曹操就算投降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總而言之,這是最好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別說曹英,就連孫翊看完信,都被諸葛亮說服了。想必曹英見到這封信後,一定會寫信給曹操,勸他投降。曹操接到信未必會投降,但他很可能會冒險。因爲這裡面埋了一個坑,他不僅不在荊楚戰區,還有可能被調離荊楚戰區。
不管他會不會調離,繼任者又會是誰,對曹操來說,這都是冒險的最好機會:荊楚戰區羣雄無首。
虛虛實實,又轉了一道手,經由曹英之口告訴曹操,可信度大增。
看完這封信,孫翊想起了皇兄說過的那句話,暗自佩服皇兄知人。不過皇兄最後沒有拒絕自己的請求,說明他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只要他有主見,別被諸葛亮矇蔽了。
“孔明,你覺得曹操會來嗎?”
“不好說,只有六七成的把握。”諸葛亮撫着頜下新生的短鬚,沉吟了片刻。“如果這次不出擊,他可能就真有投降的打算了。我聽說,陛下派人去鹿門山請何伯求出面。何伯求是黨人耆宿,素爲曹操所敬,又對曹昂有護佑之恩,想來曹操會聽從。”
李通忍不住問道:“軍師,陛下真打算勸降曹操嗎?若是如此,我們豈不是白忙了?”
諸葛亮看了一圈,見蔣欽也看着他,眼露疑色,只有潘濬臉色平靜,不由得笑了一聲。“承明,你的看法呢?”
潘濬笑笑,淡淡地說道:“陛下的心思,我可猜不出來。我只知道既然陛下讓我們備戰,我們就好好備戰。備而不戰,總比戰而無備好。”
諸葛亮點頭附和。“承明說得有理,陛下有陛下的安排,我們有我們的責任,不能因陛下有勸降之意便放鬆戒備。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勸降與征討亦是如此。若無武備,勸降亦難以見功,本是相輔相成。”
他輕叩案緣,沉吟了片刻,又道:“退一步說,若陛下對勸降有把握,就不會命我等張網以待,反而應該是聚集大兵,做強行攻取之勢,逼曹操就範。既然沒有,那勸降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陛下召集天下賢良,齊聚汝陽議政,這時候,他是不希望這時候發生大戰的。與經國濟民這樣的大事相比,益州實在不足道。是以,此戰就算開戰,也要將形勢控制在荊楚戰區。”
諸葛亮擡起頭,看看孫翊,又看看李通等人。“右都護,諸位君侯,這可是陛下對你們的信任啊。”
孫翊點點頭。“孔明言之有理。陛下主動配合我們,這是何等信任。你我可不能辜負了陛下。”
李通、蔣欽恍然大悟,互相看看,都有點不好意思。聽了諸葛亮的分析,他們才意識到這裡面還有這麼多的考量,絕不是打或者勸降這麼簡單。
潘濬看了諸葛亮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異色。他對形勢有自己的看法,只是不屑和李通、蔣欽爭論罷了。可是聽了諸葛亮的分析,他不得不承認,諸葛亮的分析更全面,更深入,非他可及。
畢竟是陛下身邊成長起來的人,對陛下的心思把握更準。
諸葛亮看到了潘濬的眼神,卻不動聲色。“承明,公琰,陛下召集賢良論政,你們可有奏疏?”
潘濬沒吭聲,蔣琬說道:“軍師打算上疏嗎?你主政楚州數年,推行新政,感受肯定要比我們深很多。若是軍師軍務繁忙,無暇捉筆,我可以爲軍師代勞。”
諸葛亮想了想,點頭答應。這樣的盛會,他的確不想錯過。如果不是希望伏擊曹操,這一次肯定是要趕去汝陽。可是現在軍務繁忙,他連寫文章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汝陽了。如果蔣琬能夠幫他代筆,也是一個辦法。
這時候,他才理解天子當初爲什麼讓他選一項,或從政,或從軍。當初還有些不甘,現在天子給了他機會,他才意思到兼顧實在太難,不得不找人幫忙。
諸葛亮和孫翊商量了軍事部署,又安排人與婁圭聯絡,保持步調一致,這才散去。他留下了潘濬、蔣琬,和他們商量寫文章的事。孫翊沒心情聽他們細說,只打算看最後的結果,徑自回帳去了。
諸葛亮與潘濬、蔣琬對坐,取出一部書,擺在蔣琬的面前。潘濬瞥了一眼,見是一部《鹽鐵論考釋》。他知道這部書是龐山民與棗祗合著的經濟大作,雖說是對《鹽鐵論》的考釋,實際上裡面有大量的新論,是大吳新政的發端之作,凡是對經濟民生有興趣的人,都會讀這部書。
他和蔣琬也不例外,還多次論討這部書的得失,對裡面的內容可謂是瞭如指掌。諸葛亮如此慎重的拿出這部書,實在沒什麼必要。
蔣琬的心情和潘濬差不多,只是他性子舒緩,臉上看不出一點異樣。他拿起書,隨手翻開,卻不禁眉頭一挑。書裡面寫滿了批註,是諸葛亮的筆跡,字字端莊,硃色的批註和墨色相襯,燦然可觀,別具美感。書裡還夾了不少紙條,上面同樣寫得密密麻麻,還有多次刪改的痕跡。
“這是……軍師所注?”雖然確定那些都是諸葛亮的筆跡,蔣琬還是很驚訝。每次看到諸葛亮,諸葛亮都在處理公務,他怎麼還有時間讀書,並且寫了這麼多的批註?
他不會是想幫龐山民重修這部書吧。龐山民是他姊夫,這部書又是龐山民的成名作,倒也不是不可能。
“大部分是之前就寫好的,還有一些是最近才寫的。”諸葛亮又取出一摞書和報紙,全部推到蔣琬面前。“這些是我收集的相關資料、公文,還有歷年公佈和財政狀況,你一起拿去,然後擬個大綱,我們再討論一下。”
蔣琬看着面前這一摞資料,驚訝不已。潘濬也面露訝色。他們都沒想到諸葛亮在軍務、政務繁忙之際,還做了這麼多學術方面的工作。這人的精力也太好了,他不睡覺的嗎?
潘濬顧不上矜持,取過幾份報紙,見上面有關經濟的文章都進行了批註,有的贊同,有的反對,字雖然不多,卻字字在理,可見並非泛泛而談。
潘濬翻看了一會,忍不住說道:“軍師真是驚才絕豔。怪不得年未弱冠,陛下就將楚州交給你,又將右都護託付給你。”
“承明,話可不能這麼說。”諸葛亮連忙打斷。“陛下是命我輔佐右都護,而不是將右都護託付給我。”他笑了笑,又道:“右都督護雖年輕,爲人又豪爽,但他絕不是匹夫之勇。你若是以爲他任人擺佈,那可就錯了。左右都護都是陛下倚重的宗室,以陛下識人之明,怎麼會讓人左右他們?”
潘濬暗自吃驚。他還真沒看出來孫翊除了武勇之外有什麼過人之處。是諸葛亮避嫌,還是孫翊大智若愚?他打量了諸葛亮兩眼,笑道:“聽說右都護和軍師一樣,都在陛下左右多年?”
“是的。”諸葛亮點點頭。“不過他與左都護是陛下手足,自然與旁人不同。陛下對他們期望甚高,早在初平三年,就建觀德亭,請劉寵教他們射藝,又請張昭爲他們發矇,隨後便在軍謀處行走,郭祭酒親自點撥。左都護最得郭祭酒賞識,有正式的師生名份,右都護年長時,沒有師生名份,但所學也不少。”
諸葛亮親自倒了三杯水,推到潘濬、蔣琬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呷了一口,潤潤嗓子。剛纔說了半天話,他的嗓子有些啞。
“陛下的幾個弟妹中,左都護天份最高,右都護卻最肖似陛下。如果你們想知道出舒城時的陛下是什麼樣,看看現在的右都護就知道了。陛下天性覺醒是初平二年,當時十七歲,而右都護覺醒卻是初平六年,當時才十二歲。承明,公琰,右都護遲早是要海外征伐的,他的前途之廣大,非等閒可比。”
諸葛亮笑笑。“二位若是掛念故土,就當我沒說。”
潘濬、蔣琬一聽,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笑了,躬身施禮。“多謝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