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走了,留給世人一抹殘存的微笑。
這個微笑,讓她枯蒿的面容煥然炫麗,如同紅蓮池裡白蓮開,美得令人窒息,美得令人心疼。
李恪暈倒了。
原來人與人之間,真的是有心理感應的。早在三日前,就是在秦慕白寫下那封加急文書催他回京的時候,他正在太子東宮裡陪伴皇長兄飲宴。席間原本一切正常,他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心疼,痛如刀絞,連酒杯都把持不住掉到了桌几上,腦海裡就不由自主的浮現出王妃的笑容。他沒做任務準備,就在東宮裡借了幾匹馬,帶着幾名隨行侍衛頃刻啓程,快馬加鞭三天三夜未作任何停歇,跑死了四匹馬,終於趕到了王妃彌留之際送她最後一程。
隨行的侍衛都是吳王府的老兵,他們被嚇壞了,還以爲吳王突然患了什麼失心瘋。因爲他們陪伴吳王近十年,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癲狂過。
李道宗將小郡主放到了她剛剛去世體溫猶存的母親身邊。不滿一歲的小丫頭頓進不哭了,翻着身兒爬到她身上,擠開被褥去擄她胸前的衣服。
她餓了。
滿屋子人頓時痛哭失聲。李道宗那棱角分明寫滿的剛毅的臉上,頓時失神,眼淚不自覺的流了下來。
秦慕白的喉間頓時一堵,潸然淚下。
這輩子,他最見不得男人的眼淚。尤其是,像李道宗這種頂天立地的爺們兒的眼淚。
“慕白,帶恪兒下去歇息,叫醫生來把脈。”李道宗出聲吩咐道,“餘者聽着,王府上下各忙各事,準備打點王妃的葬禮。凡襄州治下文武百官,一律貼令其前來弔喪,鄧州的齊王也要去請。上表朝廷的哀章由本王親自書寫。現在,除了王妃的貼身侍婢留下來收拾打點,餘者都散去!”
“是,王爺!”
衆人悉聽照辦。
短短數語,秦慕白深覺李道宗的鎮定與大氣。男人的魅力,從他的一言一行中如奔洪乍泄般綻放出來。
想來也是,千軍萬馬矢石交攻的場合下,李道宗尚且泰然自若指揮從容,眼下他雖是傷心落淚,又怎會失了方寸?
和幾名侍衛一起擡走暈厥過去了的李恪,秦慕白將痛哭流涕的高陽公主也一併從房中帶了出來。
李恪面如菜色眼眶深陷,身上有一股子很深厚的汗臭味,頭幾乎要結了綹,衣服也頗爲髒臭。
將他擡起臥房後,秦慕白叫人打來了滿滿一大桶熱水,將他剝了個乾淨扔了進去,叫來幾名吳王的侍姬幫他洗浴。其間,李恪居然都一直沒有醒來。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狂奔一千一百里,是鐵打的人也要累個半死,更何況是從小養尊處優的皇子。或許,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這一次,卻是因爲心中那一抹心悸與掛念,鬼使神差的做出這樣驚人的舉動。
秦慕白知道,自己有點被感動了。平常看來,李恪十足的風流,還有些玩世不恭。他身邊的女人比別人換衣服還要換得勤,但他這一舉動,卻足以顯得他對王妃的感情之深。
以前,他甚至都沒有任何的表露。秦慕白曾一度認爲,他與吳王妃楊氏之間只存在純粹的“政治婚姻關係”,彼此有尊重,但好像沒有什麼過多的感情可言。
和李世民一樣,風流好色,但也是個重情之人。當初,李世民不就是私下去過昭陵,給長孫皇后過“生辰”,並親自彈琵琶給她聽麼?
大唐的男人對待感情的態度與21世紀的人自然不同。在一夫多妻的世界裡,尤其是在皇家侯門,像他們父子這樣的性情中人,已是稀罕。
……
三天以後,李恪睜開了眼睛。朦朧的看到坐在自己牀邊的秦慕白,他的喉節艱難的滑動了一下,聲音低沉又枯澀的說道:“她走了?”
“嗯。王府正在辦喪事。”秦慕白說道。
李恪又閉上了眼睛,閉得有些用力。興許是有些不適應強烈的光線,興許是內心太過的傷痛。
過了半晌,李恪輕吟道:“她走得……還好麼?”
“臉上帶着微笑,很甜美。”秦慕白說道。
“那就好……”李恪長吁了一口氣,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秦慕白招呼侍婢們取來了稀粥,扶李恪坐起來勉強吃了一些。昏迷之中他沒吃什麼東西,只是被秦慕白撬開嘴強餵了一些湯水進去,因此吃了一點就反胃。折騰了許久,方纔吃下幾勺。
現在看他,真是憔悴了許多,瘦了整整一圈去。
“慕白,扶我起來,去靈堂看看。”李恪掙扎着要起牀。
“你還是躺着吧。”秦慕白說道,“一切有江夏王在打點,不必擔心。”
有句話秦慕白不想說,但李恪肯定明白,也想到了——夫不祭妻,襄州上下的許多文武官員都在靈堂祭拜,李恪這時前去現身,頗爲不妥。
“沒事,去吧!”李恪堅持。秦慕白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好扶着他起來。雖沒有掛孝,但李恪堅持穿上了一身金白的衣裳。
靈堂就設在刺史府後院居宅的正廳,魂幡林立白茫一片,襄州治下所有官員全部掛孝,在依次祭拜。吳王妃生前信佛,因此李道宗也不顧李家重視道教的家族傳統,請了僧人來給王妃做道場。
李恪的臥房離正堂有兩道迴廊的距離,秦慕白攙着他走了幾步,李恪就堅持自己走。雖然慢,但他背剪着手一步步走得很踏實。
途經一個房間裡,隱約聽到裡面傳來幾名女子的低聲竊語。
“王妃過世了,居然是皇叔在主持葬禮,真風光啊!”
“能不風光嗎?她可是主母耶,哪是我們這種女子可比?”
“是啊是啊,我們就是殿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哎!不知道王妃這一走,空出了吳王妃的位置,以後殿下還會不會續絃納正室啊?”
“哎,就算是納正室,怕是也沒我們的份啦!其實我沒什麼指望,能留在這裡不被趕走就滿足了,能做個孺人,我就要燒香謝祖嘍!”
李恪停下腳步聽了一陣,秦慕白看他臉色沒有絲毫變化,也許是過度虛弱都沒力氣做表情了,眼神之中,卻是一股子怒意轟然升騰。
“砰!——”
猛然一聲巨響,病怏怏似乎沒有絲毫力氣的李恪,突然如同一隻雄獅爆,一腳踹開了房門。
四名女子——也就是平日裡伺候於李恪牀第之間的侍姬,嚇得哇聲鬼叫都跳了起來。
“滾!——全部滾!”李恪沉聲的厲喝。
那聲音,肅殺!
“殿下、殿下饒命!殿下恕罪!賤妾實是無心之語!”衆女子嚇得魂飛魄散,在房間裡跪成一片拼命的磕頭賠罪。
“再不滾,就去給王妃賠葬。”李恪也沒有大吼,只是用他嘶啞的聲音沉沉的說道。
“嗚!——”四名女子嚇得屁滾尿流,匆忙爬起抱頭鼠躥的衝出了房間,撒腿跑了。
待幾名女子跑乾淨後,秦慕白方纔說道:“殿下,不必動怒,傷身。”
“嗯。”李恪輕輕的應了一聲,擺了擺手,“走吧,去靈堂。”
走過了一道迴廊,李恪停了一下腳步,說道:“慕白,麻煩你去吩咐一聲,讓內侍管家給這幾名女子都封一點銀錢盤纏,讓她們回家相夫嫁人去。她們畢竟跟過我一陣,雖無名份亦無感情,但我也不想刻薄了她們。”
“好。”秦慕白點了點頭,心道,這樣做纔不失厚道。情義歸情義買賣歸買賣,李恪倒是個重視體統恩怨分明的人。
到了靈堂,衆人看到李恪一片驚訝。
“吳王來了!”
衆官員們紛紛讓開一條道,讓他往裡走。李恪也沒有跟誰打招呼,眼睛直直的看着靈堂上的那一樽大棺裹,一步步的往裡走。
齊王李佑已經來了,和高陽公主一起在靈堂中,做爲家屬幫忙答禮。李道宗站在靈堂外主持大局,看到李恪走過來,他上前阻攔。
“恪兒,你怎麼來了?”李道宗低聲道,聲音中透出許多的疼惜,也有一絲責備的味道。
李恪拱了拱手,滿懷歉意的道:“真是麻煩你了,皇叔。但我,就是想來看看。”
“不行。”李道宗搖頭,說得斬釘截鐵不容辯駁。
李恪的臉皮微微一顫,低下頭半晌沒說話。
“回去吧,歇着。這裡有我就行。”李道宗又輕聲勸慰,轉而又對他身邊的秦慕白說道,“慕白,帶他走。”
“皇叔。”李恪仰起頭,濃眉深擰輕聲道:“我求您了。”
李道宗和秦慕白同時怔住了。
李恪說——“求”。
和他認識這麼久,秦慕白還從來沒有聽他說出過這個字眼。
李道宗一聲不吭,朝旁邊挪開了去。
“謝皇叔。”
滿場一兩百號人,寂靜成一片,目送着秦慕白扶着李恪,一步步走進靈堂中。
二人進去後,高陽公主與李佑都一起迎上前來似要安慰李恪,李恪擺了擺手,二人不好吭聲,只好站到了一邊。
李恪走到了棺裹邊,伸出一手輕輕的撫摸着冰冷的新漆棺槨,怔怔入神。
“開棺。”秦慕白出聲道。
李恪一怔,轉眼看向秦慕白,目露感激。
主持禮儀的司儀急忙上前來,說道:“法師說了,合棺之後再行開棺,不宜。”
“開棺。”秦慕白加重了語氣重複一次,司儀駭得身上一彈,急忙退下,喚來幾句僧人上前來,打開了棺木。
棺木是用上好的香木打造,裡面王妃的屍身也用香料做了防腐處理,天氣亦不炎熱,因此王妃的屍身保留完好,臉上仍然留着那一抹笑容,化着彩妝戴着漂亮的珠花頭飾,依舊雍容華貴美妙動人。
“她睡得好香。”李恪低沉的說了一句,伸手入棺,親親的摸到了王妃的臉上。
高陽公主頓時失聲痛哭,李佑急忙將她抱住。
“安心去吧,我會好好疼愛照顧我們的女兒。”李恪輕聲的說,就如同情人相擁時在耳鬢訴說的蜜語,緩緩的道,“今生緣淺,來世,我們再續。”
說罷,李恪俯下身,在滿場一片驚悸的眼神注視之下,在王妃的額頭花鈿之上,輕吻了一口。
“蓋棺。”李恪起身後說了兩字,轉身朝靈堂外走去,經過秦慕白身邊時說道:“慕白,替我上一柱香。她認識你,你跟她說,她會懂。”
“嗯。”
李恪點了下頭,臉上幾乎看不出什麼表情,擡步走了。
至始至終,李恪沒有流淚。
但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他身上散出的那一股至傷至痛的氣息。
原來,痛到極深之處,眼淚就會忘卻了流淌。
李恪走了。
可是現場的氣氛仍是凝滯,大家彷彿都還沒有回過神來。最後還是李道宗下令繼續祭喪,靈堂這裡才恢復了過來。
秦慕白燃起香,給王妃敬上,心中嘆息道:經歷過失去,人才會懂得如何珍惜。吳王,王妃,希望你們來世,真的能夠再續前緣。
這時,秦慕白不禁回想起王妃生前說過的那些話,心中更是嘆息一片。至死,王妃仍在操心李恪今後的生活。她深解他心,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麼,什麼人才是他需要的,他適合的。
“如今王妃屍骨未寒,我又怎麼會厚顏無恥的跟他提起霜兒?……還是讓他們隨緣吧!這樣的問題,我現在想都不應該想,簡直就是罪過!”
在王妃的靈前敬完了香,李道宗便要秦慕白去陪着李恪。
來到李恪的臥房裡,不等秦慕白開腔,李恪就問道:“煬帝陵祭禮的事情準備得如何了?”
秦慕白還愣了一下,點頭道:“進展順利。十天以後祭禮可以正常進行。”
“那就好。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李恪正坐在榻上,除了聲音有些嘶啞和低沉,並沒有什麼過多的異狀,他說道,“我聽了你的獻上玉璽,結果,父皇真的是很高興,我從沒有見過他那種自內心的高興。他把我留在宮中住了一個多月,讓我日夜與他相伴。長這麼大,除了小時候沒長大,我還從來沒有陪伴過父皇這麼長的時間。他還破例帶我到皇苑射獵,在太液泛舟對弈,甚至讓我在御書房陪伴他批理奏摺。你知道嗎,老四的臉都要綠了,呵呵!”
笑了兩聲,李恪又咳嗽起來。日夜趕路奔馳一千里,勞累過度又受了寒氣,他看來是着了風寒。
秦慕白卻從他蒼白的笑聲中,聽出了無數的心酸與無奈,以及悲傷。
李恪是個很要強的人,他輕易不會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受傷後的懦弱與悲痛。許多男人都這樣,身爲皇子他如此更甚。此刻,他不過是在故意轉移話題,要想分散和掩飾這些東西。
“對了,我到長安見過武媚娘見次,她好像比以前更漂亮了。”李恪還開起了玩笑,說道,“秦仙閣的生意真不錯,重整裝修之後也比以前更加氣派與漂亮了,日進斗金風靡全長安。我也知會回到京城的鄭安順一起,跟她說了讓她到襄州來經商一事,她欣然應允,並馬上着手安排離京赴襄一事。原本我們還約好了一同前來,沒想到我去失約,先行一步了。以後遇着了她若是罵我,你可要幫我擋駕啊!”
秦慕白微微的笑了一笑,說道:“你累了麼?”
李恪的嘴角輕輕挑動了一下,木然的點一下頭:“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有些累。”
“那你好生歇息,我不打擾了。”秦慕白說罷,就起身往外走。
“慕白!”
“什麼?”秦慕白轉身,看着他。
李恪一笑:“謝謝你。”
秦慕白回之一笑:“多餘。”
走出房間,秦慕白輕輕掩上了門,輕吁了一口氣。
整個房間之中,幾乎都彌散着李恪無法揮去的悲傷氣息,讓秦慕白感覺自己都浸在一池悲痛之水裡。走出房間,既有如釋重負之感。
“現在,你想哭就哭,想流淚就流淚吧,沒有人會看見。”秦慕白輕嘆了一聲,在心中說道,“誰規定過,男兒必須無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