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三月蘭花香”,花架上,一盆君子蘭優雅的綻放。長長的葉子,像一柄柄利劍。中間一根粗粗的頸,上邊盛開着一朵橘紅色的花。花分六瓣,環繞着中間的一根雌蕊,六根雄蕊。
好像是叫做“佛光蘭”吧?
徐如意不懂蘭花,這盆佛光蘭好像是下邊哪個百戶還是千戶孝敬來的,幾天前的事情,徐如意有些記不清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不值得在腦海中佔據任何一個角落。
目光雖然落在面前的蘭花上,但徐如意心中想的,卻是眼下的丁丑科案。歷史上出了名的南北榜案,即便是徐如意也有所耳聞。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最後的結局,應該是所有參與這次閱卷的官員人頭落地,唯有劉三吾因年歲太高而得以發配邊疆充軍,本質上來說,和死並沒有什麼區別。
早先在武英殿上的一番話,其實是徐如意有意而爲的。目的,就是在朱元璋的心中紮上一根刺,好讓自己在因果的角度上來說,成爲整件事情的起因,以此從這場殺戮盛宴中分一杯羹。
之前藍玉的逆案,徐如意並沒有收穫多少殺戮點。佈局、制定名單、下命令的人是朱元璋,真正動手的是法場上的劊子手。而他,前前後後只拿了大概一千多點殺戮。如果不是之後陸陸續續的還有些收穫,估計他連房天佑他們的解藥都快發不出來了。還有日後必然會發生的燕王叛亂,徐如意也需要多準備些殺戮值,以備不時之需。
丁丑科案確實是一場冤案,糊塗案。身爲主考官的劉三吾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相反,那個副考官白信蹈和其他幾個閱卷官倒是一屁股的屎。不說別的,根據下邊探子們的查探,他們大多都曾收受過燕王的賄賂,只憑着這一點,徐如意動起手來便不會有任何的心裡負擔。
本心裡徐如意不想動劉三吾,但在這個世界上,弱者,是沒有資格同情別人的。這是他從藍玉的血中領悟的道理。
“來人!”
“督主。”
“去,把夜雨澤給咱家叫來。”
“是!”
。。。。。。
徐如意和東廠這邊磨刀霍霍,與此同時,錦衣衛和鄭峰那邊的情況就要複雜很多。
雖然人們常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但最起碼獵人在使用良弓和走狗的時候還會小心的愛護。在這一點上,朱元璋做的顯然就不太地道。用毛驤把文官們殺完了,順手就把毛驤扔了出去;等蔣環把武將們殺完了,又順手把蔣環給殺了。如今又出來這麼樁板上釘釘的大案子,鄭峰的心裡的委屈是可想而知的。
“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鄭峰死命的搖頭,就是不鬆口:“皇上還沒下令,咱們做的哪門子準備?炮製那麼多證據最後要是用不上難道留給自己?”
“大人。”座上紀綱激動的起身拱手道:“這段日子以來,東廠的威勢明顯凌駕於我錦衣衛之上。下邊兒的兄弟們心中多有抱怨。如今正好出了這檔子事,咱們正好活動活動筋骨。把事情辦的漂亮些,爲皇上排憂解難,也讓東廠那幫生瓜蛋子看看咱們錦衣衛的能耐。”
“你懂什麼。”鄭峰無奈的看着紀綱,隨後揮手讓周圍的幾個錦衣力士出去。
待門關上,鄭峰身形一垮,哀嘆道:“紀老弟你有所不知,咱們錦衣衛的活兒沒那麼簡單。對,根本上來說,皇上下令,咱們抓人殺人就好。可實際上皇上每次要殺的可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幾十個上百個,還都是位高權重的部堂重臣。
之前毛驤、蔣環事情辦的漂不漂亮?在他們的手底下,咱們錦衣衛如日中天,可那又怎麼樣?毛驤和蔣環不還是死了?錦衣衛是錦衣衛,本官是本官。錦衣衛再風光,老子死了又看不到,有個鳥用?”
聽到這裡,紀綱終於明白爲何眼前的頂頭上司做起事情來如此畏首畏尾。說白了,就是怕死。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怕死的人天下間又有幾個?其實紀綱也明白,鄭峰打從心底裡是不願意接手蔣環的位置的。他本心裡只想做個有些威風地位的小頭兒,風風光光的混一輩子。結果蔣環死了,皇上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順手把他這個錦衣衛同知給拎上來了。他能怎麼辦?他也沒辦法啊。
可是理解歸理解,紀綱卻不打算放過他,他還指望着藉着機會展露頭腳,再攀高峰呢。
“大人。”紀綱眼珠一轉,又開口勸慰道:“小的知道您心裡是不想趟渾水的,可事情擺在眼前,大人身爲我錦衣衛的指揮使,弟兄們的眼睛都看着您,您躲是躲不了的啊。”
“就是躲不了我才愁啊。”鄭峰哭喪着臉,耷拉着肩膀,若不是認識的人,怎麼也看不出來他能是錦衣衛的老大。
“大人,要不您。。。病了吧”
“病?”鄭峰一愣,隨後古怪的看着紀綱:“這個時候我說我病了,皇上不得立馬砍了我?你開什麼玩笑?”
“大人,病也分很多種,傷寒是病,瘋病。。。不也是病嗎?”紀綱的聲音低低的,帶着一股子陰沉。
“瘋病?”鄭峰的眉頭皺起,但隨即又搖頭道:“平白無故的,人哪有那麼容易就瘋了?”
“大人,瘋病這東西確實不好得,一般來說,除非是受了什麼劇烈的刺激,不然就瘋不了。但屬下恰好知道有一種情況,人也是會瘋的。”
“哦?”鄭峰來了興致:“說清楚些。”
“是。”紀綱湊到近處,低聲說道:“不知大人可知道瘋狗病?”
“瘋狗病?”鄭峰想了想,搖頭:“沒聽過。”
紀綱解釋道:“小的在老家的時候,曾經看過一個好端端的漢子,只因爲被一條狗咬了一口,人便起了變化。怕光,流涎水,神智不清,而且見人就咬,樣子甚是怕人,跟瘋狗一樣。當地人都說這人是被二郎真君的哮天犬給咬了纔出的問題,大人不妨照葫蘆畫瓢,也來上這麼一出?”
“被狗咬一口?”鄭峰想着想着,身子猛一哆嗦,不悅道:“老子是不想死,但也不想瘋。你這主意忒也不靠譜了。”
“大人有所不知。”紀綱復又說道:“小人後來曾找幾個叫化子試過幾次,發現被正常的狗咬了其實什麼事兒也沒有,唯有被瘋狗咬了纔會出問題。大人若敢賭一把,小人爲您找條好狗來,您只需咬咬牙,剩下的就是演出戲就行了。”
“好狗咬就沒事兒?你有多大把握?”鄭峰問道。
“十成把握,保證萬無一失。”紀綱斬釘截鐵的聲音充滿了自信的味道。
“這。。。”鄭峰還是有些猶豫:“你讓老子想想。”
“大人。”紀綱催促道:“您若真有心,可要早下決定。畢竟從被咬到發病,中間還隔着幾天,若是等那邊會試的卷子重新審閱完了您再瘋,那估計就算是真的,皇上也不會放過您了。”
“那。。。那你先找去把狗準備好,就這一兩天,你讓老子好好想想。”
“好。”紀綱點頭應承。
“別跟別人說啊。”鄭峰不妨心的囑咐道。
“大人放心,小的自然懂得規矩。”
。。。。。。
貢院之中,一衆新任的閱卷官正在緊鑼密鼓的複閱着所有舉子的試卷。拿起一張卷子,一目十行的看完,粗粗品味一番,隨後或者畫個圈,或者挑一個勾,便放到一旁去。三張卷子大概一刻鐘也就看完了,這種速度不可謂不快。這裡不得不說一句,這幫子翰林院的學士們在經史一道的造詣確實不淺。
但精通經史文章,不代表他們就會做官。在朱元璋手底下當官,做事能力只是基礎,最重要的,還是體察上意。若不能領會皇帝的心思,做的再好也是無功,甚至可能有過。
很明顯,這幫翰林學士們正在“有過”的大路上奮力前行。
“張大人。”董貫手裡拿着個包子,一邊嚼着一邊說道:“現在大概也就還剩下兩千多張卷子,再過上三五日應該就能全部批完。”
“目前的結果如何?”張信放下手中的湯碗,問道。
“呵。”董貫輕笑一聲:“雖然卷子還沒批完,但下官基本依舊可以斷定,劉老大人閱卷並無偏頗。南北舉子所做的文章,差距確實太大。隨便拿來一張卷子,哪怕糊上名字,下官也能一眼就看出學子的籍貫來。”
“唉,其實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張信嘆道:“當年蒙古人定都北平,對北方的苛政統治最甚,相較而言,江南的百姓們多有生息,藉着南宋百年底蘊,文風昌隆,這也都是事實。讓他們硬是考同一張卷子已經是有些不公,更何況今科劉老大人所出的題目又如此之難。”
“千軍萬馬獨木橋的事情,運氣不好,投錯了胎又能怪誰?”董貫不屑的一哼。
“確實也只能怪他們運氣不好了。”張信搖頭輕嘆,隨後左右看看,突然開口問道:“戴毅呢?他怎麼不在?”
戴毅也是張信從翰林院挑選來的閱卷官。此刻是飯點兒,衆人都在飯堂之中急急的用餐,只盼能多少兩刻鐘時間好能小憩一會兒,休息休息腦袋。所以張信見不到戴毅,不免有些疑惑。
“他啊。”董貫搖頭輕笑:“他說手上的卷子還沒批完,要等一會兒再過來。”
“也不用這麼拼命,時間還是夠用的,何必基於一時。”張信笑笑,沒有繼續問下去。
另一邊,戴毅看着手上的卷子,眉頭緊皺,神色糾結:“這個叫黃觀的文章做的確實不錯,便是相比今科狀元的文章也要強上三分。只是這‘璋’字忘了缺筆,未免有些可惜了。”
惋惜的又讀了一遍捲上的八股文章,戴毅搖搖頭,便要落筆,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戴大人,可要想好了再落筆,這次皇上給你們用的可是考生的原卷,沒有謄抄,也沒有糊名,天下間可就這麼一張啊。”
“誰?!”戴毅驚呼轉頭,手上的筆都差點扔了出去。
定睛細看,出聲之人頭戴黑紗圓帽,身着褐衫,腰間懸着柄利劍。白面無鬚,面上似笑非笑,透着一股子邪氣。
“你是誰?”戴毅定了定心神,故作鎮定的問道。
“東廠查察司司主,夜雨澤。”來人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塊牌子,黑鐵鑄就,上邊鐵鉤銀華的寫着東廠二字,旁邊還刻着一隻異獸:虎頭、獨角、犬耳、龍身、獅尾、麒麟足。看起來威風凜凜。戴毅細細辨認,響起這是書中所載的諦聽獸的模樣。
“東廠?”戴毅奇怪的看了夜雨澤一眼,皺眉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此乃貢院重地,閒人不得入內,還不速速出去,不然本官上奏皇上,到時候就是你們督主也保不住你。”
“呵呵。”夜雨澤輕笑一聲,搖頭道:“戴大人,你願意做什麼是你的事,我也是俸命行事。多的也不和你細說。咱家今日來是有件事要請戴大人幫忙。”輕輕撫着腰間寶劍,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幫忙?幫什麼忙?”
夜雨澤伸手一指戴毅手中的卷子:“黃觀的卷子對吧?給我。”
戴毅深深的看了夜雨澤一眼:“你要這卷子做什麼?”
“這你就不用管了。”夜雨澤嗤笑一聲,隨後輕聲道:“聽說戴大人的兒媳前些日子剛剛有了身孕?可要好好將養着,小心一個不甚,出了什麼橫事,那可就不好了。”
戴毅又驚又怒,厲聲喝到:“你敢威脅本官?!”
“有嗎?沒有啊。”夜雨澤攤手笑道:“這可是咱家代表東廠,爲大人送上的深深的祝福,大人可不要誤會了。”
“真的不能給你。”戴毅沉聲道:“每一份卷子都是有數的,少一張本官都無法交代。”
“放心,”夜雨澤淡定的說道:“只是拿去看看而已,明天還是這個時候,我親自再給你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