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太陽以很緩慢的速度在西沉,光線弱了一些,但是氣溫並沒有下降,經過一天的暴曬地表溫度驟升,趙家院子裡澆了水泥地,沈瓷感覺自己再呆下去要被烤熟了。
此時門外的動靜也開始大起來,車聲帶着人聲,還有一串串沉硬的腳步聲,沈瓷知道辦案刑警肯定搬了救兵過來,她雖然看不到外面的具體場面,但單憑那些腳步聲就能判斷來的人不少。
隔幾分鐘外面便有警察拿着擴音器朝裡頭喊,希望趙小京可以主動繳械投降,可趙小京有自己的偏執,他的節奏並沒有被外面的警告或威脅而打亂,反而顯得穩而幽淡。
他坐在臺階上很久,最後估計也覺得太熱了,便進屋拿了一隻水桶出來,又弓着身子蹲在井邊打了半天,蓄滿小半桶水,站在旁邊拿瓢往身上澆……
烈日裡陰涼的井水順着他消瘦的軀幹往下淌,把他身上的背心和褲衩都澆溼了,他似乎也無所謂,澆完甩了甩頭,甩出一圈水珠子,那一瞬沈瓷甚至懷疑他完全就是一個正常人,有正常人的思維和理智,甚至比正常人更加穩而不慌。
不過這樣也好,人質被撕票在很多情況下是由於綁架者的情緒被激怒,但就目前看來沈瓷至少還是安全的,但她又有些不理解趙小京的做法,難道就一直躲在院子裡跟外面那些人耗着?
院子裡也無法躲一輩子啊,更何況外面那些人也沒精力陪他在這耗,他們總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把事情解決,且不會留一點後顧之憂,更何況對手還只是一個拿了把土槍的智障。
只是趙小京不瞭解這一點,可是沈瓷懂啊,她坐在藤椅上又舔了下乾裂的嘴脣,牆頭偶有絲絲微風吹過來,她用餘光瞄了眼側上方,側上方便是後屋屋頂,仔細聽可以聽到上面瓦片被踩動的聲音。
有狙擊手已經爬上去了,槍口開始瞄準趙小京,當時趙小京就站在屋檐下方,背對着沈瓷,手裡也沒拿槍,只拿了那把舀水的瓢。
有些事情或許一秒就能解決了,但留下來的會是什麼?
沈瓷當時來不及思考,或者說她在做很多事之前都不會刻意思考,就比如剛纔她挺身而出用自己替換下小宋,類似種種,說不清哪種選擇是正確的,所以思考並不能救贖什麼,有時候只能遵循人心。
心內有呼喚,便可有勇氣,便能無懼,便能受之指引!
“小京……”沈瓷突然喊了一聲,屋頂上正在瞄準的狙擊手似乎也頓了頓。
趙小京站在屋檐下轉身,臉上掛滿水,有些不耐煩地問:“幹啥!”
“再給我點水喝!”
趙小京頓了頓,但很快還是彎下腰去在桶裡舀了一點水,又撿了槍過來走到沈瓷面前。
這次他的動作沒那麼粗魯,給沈瓷喂水的時候很細緻,一點點,讓她慢慢喝。
小半勺水沈瓷喝了很久,一口口,喝完嚥了口氣,眼皮虛虛地又瞄了眼側上方,卻突然說:“你家葡萄熟了。”
“葡萄?”
“嗯,葡萄,那邊牆根架子上掛了很多。”
趙小京便轉過身去看了一眼,再轉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染上笑容。
“我爺爺種的……好多年前……嗯,好多年前種的,可是一直長不高,不過我有條狗…大黑,我養的,去年死了,爺爺把它埋在架子下面,今年就全部出來了……”
趙小京在長句敘述的時候就會顯出缺陷來,邏輯不清,咬字也很亂,但沈瓷能夠聽得懂。
他養的大黑死了,葬在葡萄架下,屍體變成養分,飼養了這一架葡萄。
種了很多年的葡萄今年終於熟了,似乎聊到了令趙小京愉悅的話題,他整個人更加放鬆下來。
“等爺爺回來,不躺在那個玻璃房,葡萄就能吃了,到時候……還有爸爸,我娘……”他抹了下臉上的水開始笑,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似乎閃光。
沈瓷能夠感受到他眼底的興奮,帶着對未來的憧憬和希冀,他覺得爺爺會沒事,爸爸也會回來,他們一家人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
沈瓷覺得聽他講這些簡直是一種殘忍,就彷彿他在自己面前描繪美好篇章,吹了一個五彩斑斕的泡泡,他以爲泡泡會飛起來,牢不可破,可是卻不知道自己背後正藏了一杆槍。
“小京…”沈瓷又咽了一口氣,“我問你,你想不想見爺爺?”
趙小京使勁地點了一下頭:“想!”
“那想不想見爸爸?”
“我爸爸去了外地。”
“外地?誰告訴你的?”
趙小京猶豫了一下,沒吭聲。
沈瓷又問:“是不是你娘告訴你的?”
這次他徹底低下頭去,手指緊緊掐住水瓢的柄。
沈瓷無法知道6月21號晚上在這間院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她願意試試,至少還有一線生機,就如這間死過人的院子裡,至少還熟了一架葡萄。
“趙小京,我問你,你願意相信我嗎?”
趙小京擡起頭來,愣愣地看着沈瓷。
沈瓷笑了一聲:“我想你肯定是願意相信我的,不然你不會答應見我對不對?”
趙小京搖頭又點頭,沈瓷吁了一聲,怕自己表達的意思不夠清晰,於是又在心裡重新組織了一番。
“好,既然你願意相信我,那你照着我說的去做,好不好?”
“不好!”
“……”
“我娘說別信任何人,所有人……都不是好人……!”
“……”
沈瓷不知道羅淑鳳到底給這個單純的孩子灌輸了何種世界觀,但目前看來應該是以消極的爲主,更何況是這樣的家庭條件和背景,又是一個有智障的孩子。
“是的,這世上有很多壞人,但並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好,至少你爺爺是好人,你爸爸和你娘都是好人,對不對?”
“對,我也覺得……可是他們被壞人欺負,那些壞人衝到家裡來打他們……”趙小京大概又想到了6月21號晚上的事,情緒有些激動起來。
沈瓷又瞄了眼側上方,槍已經架好了,狙擊手趴在屋頂,她知道趙小京的後背已經被瞄準紅心,不由又悶了一口氣。
“他們打人是他們不對,但是我們不能再打回去,不然我們跟壞人也沒什麼區別了,對不對?”
趙小京似懂非懂,但還是輕輕點了下頭。
沈瓷趁熱打鐵,又說:“我弟弟當年也是被壞人打傷的,現在躺在醫院裡一直醒不過來,但是我沒有打回去,因爲不想自己也成爲壞人,而且我也打不過。既然打不過就別逞能,這時候要找個幫手。”
“幫手?”
“對,幫手,我現在就是你的幫手!”
“……”
“我會幫你,包括外面那些人也會幫你。”
“不會的,他們是警察,我娘說看到警察就趕緊跑,他們會來抓我。”趙小京眼底開始露出戾氣和恐懼,“可是我跑不掉,他們來了好多人,所以我就抓了你…”
邏輯而言趙小京沒問題,沈瓷有些哭笑不得,勉強穩住吁氣:“你抓我沒關係,我樂意幫你,但是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這。”
“……”
“我們得出去,出去把壞人打你爸爸和爺爺的事說出來,說出來之後纔有活路,正當防衛你懂嗎?”
趙小京搖頭,沈瓷又補充:“就是告狀,把你的委屈說清楚,把對方的過錯也說清楚,警察是幫好人的,不會隨便抓你,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趙小京還是搖頭,不知是聽不懂還是不願意,沈瓷有些絕望,換了種方式。
“那你總得吃飯吧,一直呆在這裡會被餓死,而且葡萄都熟了,你不是想爺爺和爸爸回來能吃到葡萄麼,所以我們得出去,把話都講清楚,誤會解開,讓壞人得到懲治,這樣你爸爸和爺爺才能回來。”
沈瓷承認自己撒了謊,可是這種情況之下她必須先讓趙小京走出去,把矛盾降到最低。
趙小京聽了這話似乎也有些鬆動了,問:“真的……可以?”
“真的,你要相信我!”
“那……我想想……”趙小京側過身去皺着眉開始糾結。
門外警察又開始喊話,沈瓷趁機問:“就算我的話不相信,那你信不信你娘?”
“我娘?肯定信!”
“那是不是你娘把我們的手機號碼告訴你的?”
趙小京點頭:“我娘說找你們把事情說一下。”
“所以你看,你娘都相信我們,所以我可以幫你,聽話,我帶你一起走出去,然後把話說清楚,不然你爺爺和爸爸怎麼回來?”
趙小京眨了下烏亮的眼睛,臉上水還沒徹底幹,他又伸手抹了抹,轉身過去又看了眼牆根處的那片葡萄架,最後終於點頭。
“好,那我信你!”
沈瓷大鬆一口氣,笑着說:“很好,那先幫我解開繩子。”
出去的時候趙小京緊緊挨着沈瓷,沈瓷能夠感受到他臂膀上的熱度和汗,直至走到大門後面,門縫中有風鑽進來,依稀看到一點外面的陣仗。
沈瓷重重又擡了一口氣,衝着門外的人喊:“全部後退,我帶趙小京出來。”之後便聽到門外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音,隨後一陣陣腳步聲響起來,聽到外頭擴音器裡的迴應。
“好,我們的人現在已經退到三米之外,出來吧!”隨後便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就連樹上的蟬聲都突然停了,彷彿也體會到了這裡緊張的氣氛。
沈瓷感覺到自己額頭上的汗在不斷往下淌。
“別緊張,別害怕,跟在我身邊!”她儘量穩住自己,可天知道她心裡其實也緊張得要死。
趙小京看了沈瓷一眼,拽住她的一條手臂。
“一會兒出去之後無論看到什麼都別衝動,你不衝動,他們也不會把你怎樣!好,我開門了……”沈瓷用另外一隻沒纏紗布的手慢慢拉開門栓,滾燙的金屬柄握在手裡,聽到裡面沉沉的摩擦音。
“啪-”一聲,門栓拉開了,“吱呀”一聲又輕輕推開門,外面一陣熱浪撲過來,好大陣仗,一圈警車加實槍核彈的武裝特警,幾十杆槍口齊刷刷對準趙小京。
任誰看到這陣仗都會慌的,趙小京立馬也舉起槍對準前方,之後只聽到嚓嚓嚓子彈上膛的聲音,趙小京大概徹底急了,一下又把槍頭調轉回來對準沈瓷,拽着沈瓷的胳膊往後退。
沈瓷閉了下眼睛,衝前方那些特警喊:“別衝動,把槍放下,你們這樣只會激怒他!”可那些人哪會聽沈瓷的指揮,齊刷刷地舉着槍紋絲不動。
趙小京死死拽緊沈瓷的胳膊,把槍口頂着她的腦門:“走開,都走……走……不然我打死她!”嗓音乾裂發出破音,歇斯底里。
狗急了還會跳牆呢,更何況是這種情況之下。
沈瓷緊張之餘不免有些惱,這幫蠢貨能不能動點腦子?她稍稍側身留意趙小京的表情,滿臉漲得黑紅,額頭都爆出青筋,剛纔在院子裡明明完全沒什麼攻擊性,可此時沈瓷能夠感覺得到他身上的戾氣。
“小京,你別激動……聽我說……”
“我們把槍放下好不好?你別嚇他們,他們也不敢嚇你!”
“剛纔在院子裡不都說好了麼?我會幫你,來,聽話,我們放下槍……”沈瓷細聲寬慰,音線微微發抖地流在悶燥的空氣中。
這種時候一切都有可能發生,且是千鈞一髮,說實話沈瓷要說一點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她也怕,畢竟額頭頂着槍,面前還圍了一圈特警,稍稍處理不當可能就會丟掉命,但是她的求生本能告訴她,她不能露怯,露怯只會讓趙小京越發狂怒,讓對面那些特警更加想要急躁地處理事情,所以她試圖想穩住趙小京的情緒,可是功效不大。
趙小京開始拽着沈瓷又往院子裡拖,沈瓷心生絕望,要是再被拖進去之後又是遙遙無期,這簡直是一場磨人的酷刑,而就在此時突然聽到前方攔截的特警中一陣尖利的哭喊:“小京……”
趙小京的身子渾然一顫,沈瓷感覺到了,擡眼看過去,只見人羣中擠出來兩個人影,穿花色布衫戴着遮陽帽的婦人擠在前面,腳步踉蹌,身後有人扶了她一把,一直把她扶到特警圍成的內圈,站到最前面。
沈瓷只覺心尖蹙停,那個扶住婦人的分明就是江臨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