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別賦
宣室殿內,所有的宮人都噤聲肅立,不敢出半點差錯。劉徹正襟危坐,心裡一直想着之前發生的事情,眉宇之間滿是戾氣和——一絲的失望,一絲連劉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一閃而過的失望。
而此時楊得意也帶着阿嬌來到了宣室殿的門口。楊得意剛準備開口向裡面的劉徹通報案件來了。但是他張着嘴,卻不知該如何通報。是叫她娘娘呢,還是稱她爲廢后呢?楊得意猶豫了一會,然後乾脆連通報都省去了,直接帶着阿嬌進了宣室殿,然後恭聲提醒了劉徹一聲:“陛下,人帶到了。”
劉徹聞言,緩緩地擡起頭,看到了一身素衣白裙的阿嬌,眉頭一皺:“你們都下去吧。”
“是。”楊得意聞言,沒有半點遲疑的,將月兒和宣室殿中的所有宮人都帶了出去。月兒待要說話,卻被阿嬌用眼神止住,只得轉身出去了。現在,整個宣室殿中,就只剩下劉徹和阿嬌兩個了。而阿嬌本着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保持着沉默。
劉徹見阿嬌一直不說話,不由得冷聲喝道:“怎麼,見了朕連最基本的禮儀都不知道了麼?”還是,在長門宮這麼久,她依舊改不了以往的習性?
阿嬌聞言,雖然心中不願,但還是規矩的行了個禮:“見過陛下。”然後,也不等劉徹開口,便直接站了起來。
“你就是這麼跟朕行禮的?”劉徹沉聲問道。
阿嬌聞言柳眉輕挑:“那依陛下的意思,想要怎樣呢?”難道他大半夜的把自己叫來就是爲了跟自己討論這個問題嗎?
“你果然還是這般的桀驁不馴!”劉徹低首看了阿嬌一眼,忽然覺得自己方纔一定是看奏摺看的昏了頭了,竟然還會爲她辯駁一句。以她的性格,要做出那種事情並不難的,不是嗎?
可是,阿嬌聽到這裡已經沒有了繼續跟劉徹磨機下去的耐性了:“陛下這麼晚讓人叫我過來,就是爲了跟我說這句話麼?”那他還真是閒的過頭了些。
阿嬌的話,成功的引起了劉徹的怒火,只是他並沒有怒形於色,而是冷眼看着阿嬌:“哼,難道你心裡會不清楚朕爲何宣你到宣室殿?”
“陛下不說,我又怎麼會知道?”她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朕記得朕曾經說過,讓你在長門宮靜思己過?”他的聖旨,她都不放在心上麼?
“我知道啊。”阿嬌被問得莫名其妙,“我一直都在長門宮待着的啊。”她又沒有私自出去過。
“你是沒有出長門宮,但是你不覺得作爲一個被廢除的皇后,你的生活過的太過逍遙熱鬧了些麼?”劉徹冷聲問道。
“逍遙?熱鬧?”阿嬌聞言,第一反應就是劉徹在長門宮安插了奸細了,要不然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做過些什麼。此時,阿嬌以爲劉徹口中的逍遙和熱鬧,是指她平日裡的那些自娛自樂。所以心中有了一分心虛。而這些看在劉徹的眼裡,無疑是在不經意間加深了他的懷疑。
“你不承認?”
“我……我只是苦中作樂而已。”阿嬌被劉徹犀利的目光盯得有些招架不住了,連語氣都弱了些,“這樣都不行嗎?”
“朕的話,你都當成耳旁風了是不是?”他嚴令她幽閉長門,可是她竟敢與後宮的那些女人過往甚密。
劉徹的疾言厲色,將阿嬌心底唯一一絲對帝王權威的怯懦趕走,她仰起頭,直視着他的目光:“我都已經遵照你的旨意安靜的呆在長門宮了,你究竟還要怎樣?!”
“你覺得委屈了?”劉徹聞言,忽的眯起了雙眼。
阿嬌直到聽到耳邊響起的危險的語氣時,才稍稍的清醒了,意識到自己在劉徹的面前流露了過多的情緒。只是,劉徹的那句問話,卻讓她心中覺得好笑的很。委屈?她就算是真的覺得委屈了,也肯定不是劉徹心中所想的那個意思。
“只要陛下不要隔三差五的就來找我的麻煩,我相信我會在長門宮過的很好的。”阿加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讓自己回覆了平靜。
“哼,你莫不是以爲朕還在乎你,會故意去找你的麻煩?”她也未免將自己看的太重了些。
“那麼請陛下給我一個深夜傳召的理由。”阿嬌的語氣並不比劉徹好多少。她這人沒有什麼特別在乎的東西,一直以來,她對待任何事物都是淡淡的態度,唯一的那麼一點可以算得上是嗜好的就是睡眠了。這會兒劉徹擾了她的好眠,要她笑顏以待還真是爲難了她。而且時間拖得越久,她的耐性便越低。這也就是在漢朝在劉徹的面前了,要是換做了以往的任何時候,阿嬌肯定早就甩袖子走人了,哪裡還會留在這裡看別人的臉色啊。
“陳阿嬌!”劉徹咬着牙喊出了阿嬌的名字,他沒想到的是,這些年的長門生活不但沒有消磨了她的脾氣,反而是讓她任性見長了。
“陛下!如果陛下沒什麼事的話,我想回去睡覺了。”她很困誒,不像他即使不眠不休也不會感覺到累。
“好!好!”劉徹怒氣反笑,“看樣子你是不準備主動認罪了?”他給了她機會,可是她卻不會把握,這就怪不得他心狠了。
“我連爲什麼被叫到這裡都不知道,陛下想讓我認下什麼罪呢?”阿嬌不解的問道,同時心裡暗暗打起鼓來,劉徹這樣說,分明是出了什麼事了,而且對她而言還是很不幸的事情。
果然,劉徹接下來的話就驗證了阿嬌的猜想:“你今日見過李娃了。”他只是在稱述,而不是發問。
“是。”阿嬌點頭承認了,並不認爲這有什麼關係。畢竟,不是她出去見得李娃,而是李娃非得要到長門宮來見自己,這應該怪不到她的頭上吧。
“果然是你。”
“什麼是我?陛下究竟要說些什麼?”對於劉徹的莫名認定,阿嬌只一頭霧水的站在那裡。
“你可知道她有了身孕?”劉徹繼續問道。
“知道啊。”阿嬌點點頭,心中有種危險靠近的感覺。
“那你可知道她晚間險些小產了!”劉徹厲聲喝道,他的子嗣一向單薄,到現在膝下也不過只劉據和劉兩個兒子,所以他對李娃腹中的皇嗣很是看重。可是他哪裡知道自己纔剛剛得知她懷孕的事情,頒下恩賜,晚間她便險些小產了。這讓劉徹如何能接受。
而阿嬌卻被劉徹的話驚住了。李娃小產了?那個下午還在她面前耀武揚威信誓旦旦的說自己會在後宮出人頭地的女子,竟然險些流產了?
“怎麼,這會兒不說話了?還是,你根本就無話可說!”
“你究竟什麼意思?”初聞李娃險些小產的事情,阿嬌一時之間也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劉徹竟然就這樣將這件事扣在了她的頭上。
“她下午才見了你,晚上就出事了,難道朕不該懷疑你嗎?”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說是我做的啊。更何況,”阿嬌停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根本就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理由?”劉徹聽了阿嬌的話忽然很想笑,“你怎麼會認爲自己沒有理由?”他以爲她的嫌疑最大才是。
阿嬌柳眉微蹙:“那你倒是說說看,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你恨,很李娃得了朕的寵愛,恨她跟你一樣的容貌,卻得到了你得不到的東西。”劉徹緩緩的分析着,不得不說,他看人的確是入木三分。若是換了以前的陳阿嬌的話,以她的性格,以她對劉徹的在乎,說不定還真有可能會因爲這些理由而對李娃出手。但是劉徹千算萬算,唯一算漏了一點,那就是,此阿嬌非彼阿嬌。
果然,阿嬌剛一聽完劉徹的話,就不由得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他還真以爲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會愛上他不成。爲了取得他的寵愛而去害人,她自問還沒有那麼瘋狂。
“陛下,”於是,阿嬌不得不善意的提醒劉徹一句,“陛下似乎已經忘了,我已經是長門宮中的廢后了,所以陛下所說的那個假設,完全不成立。”難不成他還會重新封她爲皇后不成!更何況,她也不稀罕。
“哦,是嗎?”但是顯然的,劉徹並不認同阿嬌的話。女人,通常都是頭髮長見識短的,他可不認爲阿嬌能猜透他的心思,從而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離開長門宮的。而且,誰說了廢后不能重新得寵的。難保她心裡打着的就是這樣的心思。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此事與我無關。”阿嬌擡頭挺胸的說道,她行得正坐得端,自然有底氣,不會被劉徹三言兩語就嚇得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這種事可不說你說不是就不是的。”劉徹冷然說道,阿嬌想就這麼將此事揭過,委實是不可能的。
“難道你說是就是了嗎?”阿嬌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急躁了。不管怎樣,劉徹也不該連問都不問上一句就認定了她有罪啊。他憑什麼,就憑他是漢武帝麼?
“陳阿嬌,你好大的膽子!”阿嬌的忤逆犯上,讓劉徹險些失去了冷靜。
“我只是在爲自己辯白而已,”阿嬌一步也不肯退讓,“沒道理被人冤枉到家門口了還唯唯諾諾的聽着的。”
“冤枉?”劉徹忽然冷笑道,“你倒是說說,朕哪裡冤枉你了?”
“陛下憑什麼就認定了事情與我有關?”對於劉徹的態度,阿嬌委實覺得奇怪。就算自己是一個令他討厭的廢后,但他也不至於因此而是非不分吧。
“阿嬌,不要在朕面前切詞狡辯,你的品性,你跟朕都清楚的很,不是嗎?”以前的事情,劉徹並不想再次提及。只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似乎總是不許他忘記一般,時時刻刻的提醒着他。
“呵,是嗎?”阿嬌聞言,忽然有了一種想要笑的衝動,而她也的確是當着劉徹的面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
“我在笑陛下啊。”阿嬌無視劉徹的一臉黑氣,徑自說道,“陛下,你真的認爲,你瞭解我麼?”
“你以爲呢?”十年夫妻,他自認還是摸得清她的品性的。只是不知道爲何,自他廢黜了她的後位之後,再次見面,他幾乎要人不出來,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就是那個與他相處了十年之久的女人。雖然還是一樣的容顏,但是每見她一次,他對她的陌生就多一分,連帶着,也多了一分好奇。
“我認爲,陛下其實並不瞭解我,起碼,不如陛下以爲的那麼瞭解。”阿嬌說的很自信,因爲如果劉徹真的像他所說的那般的瞭解陳阿嬌的話,自己早就被識破了,哪裡還能這麼安然的待在長門宮裡啊。而他,甚至連一點的懷疑都不曾有過吧。
劉徹被阿嬌這麼一說,忽然覺得是被對方輕視了,不由得沉了臉:“你莫要以爲這樣說朕就會輕易放過你!”
“我沒這樣的奢望。”阿嬌挑了挑眉,“只是,不是我做的事情,陛下也休想就這樣將罪名扣在我的頭上。”她是很懶,不想多生是非,但這卻並不表示她是好欺負的。
“你想如何?”
“我要對質!”阿嬌仰着頭說道,“我要求跟李娃對質。而且,我要看到證據,憑什麼就認爲李娃的事情跟我有關。她是來過長門宮,但是陛下不要忘了,是她自己硬闖的長門宮,並不是我下帖子邀請的。所以說我事先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她回會來。”所以說,她怎麼可能會是兇手嘛。
但是劉徹卻並沒有這麼容易就被說服:“李娃險些小產,太醫好容易才穩住了她的情況,所以她是不可能出來與你的對質的。”
“可是……”那她要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呢?
“長門宮發生的事情,李娃和她的侍女已經跟朕說過了。”劉徹繼續說道,“或許你是在知道了她懷孕之後臨時起意的呢?”他並不排除這個可能。
“可是她是在離開長門宮之後纔出的事,怎麼就能肯定與我有關呢?”
“太醫發現,她是因爲誤食了含有紅花的食物所以纔會出事的,而今日,她除了用過自己寢宮的食物外,也只在你的長門宮中喝了杯茶。”
“也許她就是在自己的寢宮裡出的事呢?”阿嬌繼續辯白着。
“哼,你以爲朕沒有查過嗎?”劉徹冷聲說道,他自然是在排出了這些可能之後才讓楊得意宣的她。要不然的話,他倒寧願不去見她。
“可是……”阿嬌聽到這裡,心中竟也有些忐忑了,忽然,阿嬌腦海中靈光一閃,“對了,那杯茶,我跟她一起喝的,而且,在她喝那杯茶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她有孕。我是在後來才知道她懷了身孕的。而那杯茶她也只是在剛到長門宮的時候喝了一口而已。那以後她便沒有在長門宮吃過或喝過任何東西。”
“你確定?”
“我確定,而且我有證人。”阿嬌說着便把當時的情況描述了一遍,當然,不適合劉徹聽的話她自然是一個字都沒有說的。然後,阿嬌再次說道,“陛下若是不信的話,可以傳月兒,小福子以及李娃侍女前來問話。”
劉徹聞言,沉吟了一會兒,然後才揚聲喚了楊得意進殿。阿嬌只見他對着楊得意耳語了一番,然後楊得意便再次離開了。她知道他是讓楊得意去查問自己所說的話是否屬實。
而接下來的時間裡,劉徹沒有再問阿嬌任何話,阿嬌自然也乖乖的保持着沉默,宣室殿中唯一的聲響,便是蠟燭燃燒的聲音。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楊得意再次走進宣室殿,他走到劉徹身旁,俯首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話,然後再次退了出去。這時,劉徹纔將目光再次移向阿嬌:“即便你所說的都是真的,也不能排除你的嫌疑。而且目前在整個宮中,你的嫌疑最大。”
“那陛下要怎麼處置我呢?”阿嬌神態自如的問道。她並不擔心劉徹會對自己怎麼樣。如果說她之前還不確定的話,那麼在劉徹聽了楊得意的回稟之後說話的語氣就已經足夠讓她知道,他是相信了她的。
劉徹將阿嬌輕鬆的模樣看在眼裡,心中有些不順暢,不知爲何,他很是不喜歡阿嬌在自己面前這樣淡然處事的模樣。好像不管自己怎麼對她,她都不會在乎一樣。思及此,劉徹的腦海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既然你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那麼朕就給你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