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一瞪,音色提高了幾分:“我只是就事論事,如果師兄非要歪意曲解,那你大可以駁逆我佛的禁律對我進行懲戒!”
“懲戒?師弟你也太……。”
慧遠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這件事到此爲止,如有異議,我們私下探討。”
便在這時,青年已經醒了過來,瞪着茫然的雙眼四處看了看,有點不知所措。
慧遠道:“小兄弟,你醒了嗎?”
青年拍拍腦袋道:“我……不是醒着麼?”
慧遠淡笑道:“我是問你,想起什麼了麼?”
想起什麼?
“沒,只不過做了一個噩夢。”
“噩夢?”
幾人驚了一聲,慧海急道:“什麼噩夢?”
“這個……。”青年有點遲疑,扭頭看了眼法悟,看到他微微點了下頭,才繼續道:“說來,這個噩夢從失憶到現在我已經經歷很多次了,可沒有一次向現在這樣突發過。”
“突發?”
“是的,突發。我總是感覺腦中隱藏着什麼,經常在夢中下意識去摸索,可最後卻依舊是渾渾噩噩,什麼也不知道。”
“那你夢到了什麼?”
“夢到從高處掉下來,並且一直掉,一直掉。四周一片幽暗,只有我一個人在吶喊,呼叫……。”
幾人眉頭都皺了起來,慧遠深深嘆了口氣,看了眼三個同伴,示意他們有什麼疑問便問吧。
慧持問道:“我問你,在夢中可聽到過什麼聲音?”
聲音?
青年一個激靈。
那個聲音……說?不說?他怎麼知道有聲音?他?……
“沒,沒有聲音。”青年看着慧持,猛然感覺他原本和善的面目變得險惡陰冷起來,活像露出尾巴的一隻老狐狸。他輕甩了甩頭,再看過去卻又變回了原樣。
“我問完了。”慧持說,然後站了起來,“但我覺得這青年還有什麼隱瞞沒有說的。”
四人向青年看去,除了迷茫的雙眼外,卻什麼也沒發覺。
慧海這時說道:“法悟,你一直照料着這位小兄弟,可發現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麼?”
“回師叔,沒有。”
慧海點點頭,道:“阿彌陀佛,慧持師兄,你可聽清楚了?”
慧持還不死心,直直看向法悟,逼問道:“法悟,出家人不打妄語,你確定沒有詭異的地方麼?”
法悟一愣,小心地看了眼師傅慧遠,然後才答道:“除了……。”
“除了什麼?”慧持眼中精光一閃。
“除了剛纔那一幕,在沒有別的什麼了。”
話落,慧持臉上一呆,像鬥敗了的蛐蛐,不吭聲了。
慧明低哼了一聲,語帶譏諷道:“慧持師兄,我們都知道你是戒律院長老,一手管理整個大佛寺的禁
戒,位高權重勞苦功高,卻是不該繼續在這件小事上就勞神傷身了。”
“多謝慧明師弟關心,老衲身在此位,不得不多些顧慮,而我所作的一切也全是爲了大佛寺的聲譽,可不像某些人,身在高位,卻只曉得自己修行,只怕落了人後,丟人現眼。”慧持平靜反擊。
慧明一僵,緊接着笑出聲來:“阿彌陀佛,師兄說的極是,極是。哈哈,小弟就改,今後就像師兄學習了,學習一下怎麼在寺中小僧偷吃一個饅頭後將其打得半死,學習一下……。”
“不要說了!”慧遠喝了一聲,“你們還是孩子麼?都活了二百多年還是這個摸樣,見面鬥嘴,見面就鬥嘴,這要是傳到外面成何體統,難道讓三清宗霸天門笑話我們四大聖僧原來就是集市上吵鬧的毛頭小孩麼?”
幾人瞬間不吭了,一個個面帶不滿,不屑和別的什麼意味看向青年和法悟,倒弄地這兩人很是尷尬。
“現在,慧持你去把那中年人帶上來,看這位小兄弟是否能想起什麼。”
慧持最後掃了眼青年,然後快步朝後殿走去。
一時間,空曠的大殿上寂靜無聲,焚煙嫋嫋,悠然飄飄,只剩下道道低沉的呼吸。金色鑲鍍的大佛永恆的微笑似乎飽含深意,青年愣愣地看着它,看着它微笑着祥和地慈悲地看着自己,空氣中彷彿逐漸瀰漫起了一種使人安詳的氣韻,使人平靜使人無憂的氣韻。
青年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呼出……低沉快速的腳步聲傳來,他再次睜開眼,突然覺得天地都變得清朗起來。
兩個身影從後殿走了出來,一個是離去不久的慧持,一個是蓬頭灰面,面相癡傻的中年男子。青年將視線放在中年男子身上,看着他那張不太自然的癡傻模樣,突然覺得這個男人長得倒還算英俊,兩道不濃但黑的眉宇間,隱隱地帶着微不可察覺的憂鬱和悲傷。
這人是誰?有點熟悉。
同時同刻,那個中年男子也是盯着青年,渾身劇烈一抖,無神的雙眼光芒一閃,包含着的意蘊竟然是莫大的驚喜。只不過那只是一瞬,只是一個非神非得道非永生的人不可能察覺到的莫大的卻又微小的驚喜。
這時,兩人已經走到大殿中央,慧持從中年男子身邊走開,回到原處道:“師兄,人我帶到了,有什麼你問吧。”
慧遠點點頭,道:“小兄弟,你可認得這個男子?”
“不,不認得。”
“可真不認得?”慧持突然一個逼問。
“真的。是有點熟悉,以前可能認識,可現在想不起來了。”
慧遠眉頭微皺,道:“慧持師弟你何必如此,這位小兄弟失憶了,想不起來只在常理之中……。”
“咦哈!咦哈……紅紅的,白白的,紅紅的……。”
突然,那中年男子叫了一聲,緊接着歪着脖子又唱又跳,手舞足蹈癲狂瘋傻,並
在離青年不遠處摔了一跤,正好臉朝地,大手抓在青年腳上,竟是把玩起來。
青年滿臉驚愕,向後退了一步,卻不想那人也跟着爬了一步,雙手握住青年的腳腕,張開嘴在鞋上如狗般啃了兩下。
法悟想要上前阻攔,卻被大步走過來的慧持伸手打斷,只見他在途中信誓說道:“我就說了,這人是個瘋子,而這位小兄弟也失憶了,怎麼可能問出什麼嘛。”說完,已是走到男子身邊,面上兇光一閃,便欲將其抓起來。不料男子一個鯉躍,卻是讓他抓了個空,蹦到了兩步開外。
只見他仍是一臉憨相,雙手揮舞着掰開自己的嘴巴,裡面是一些細小的碎步,而他則是津津有味的咀嚼着。
除了慧持,其餘三個大和尚都一時不知所措,而慧持則是黑着臉,一把抓起男子的手腕,然後朝後殿走去。說也巧,只要一被慧持抓住手腕,男子便一下子安靜下來。
看着兩人急步走來又急步遠去,在場的幾人都不覺生出一股煩悶的愁緒。一晌都沒人發出聲音。
長相憨厚的法悟關心地看了眼青年,用眼神詢問他是否安好。青年微微點了點頭,表示一切都好,然後他看向佛像下坐着地三位大和尚,小心問道:“剛纔那是什麼人?”
“是泗水村慘案的倖存者,你應該和他一樣,也是倖存者。”
“那他,”青年指了指自己腦袋,“這裡不正常麼?”
“是的,我想他應該是被那血腥場面逼瘋的。”慧遠嘆了口氣。
“瘋了……,”青年慘淡一笑,“那他是如何逃生的呢?”
“是我救回來的,”慧持再次從後殿回來,正好聽見青年的疑問,接話答道:“難以想象,他是藏在茅廁裡才得以逃生的。”
青年面上一滯,淡淡道:“除了他和我,就再沒有一個活人麼?”
彷彿向宣判死刑的聲音,慧持懷疑地看了眼青年,道:“沒有。”
沒有,沒有?代表着什麼?代表如果我是村子裡的人,那麼我的一切,所有……
莫名地,心口劇烈刺痛了一下,青年下意識彎了下腰,眼中浮出淡淡霧氣。
好痛,我的心。我的親人,我的愛人,爲什麼我都想不起來?爲什麼?!
是什麼人蒼天下行兇?膽敢行兇……
心中的吶喊,無處發泄,胸腔翻騰,竟是一口甘甜欲要噴出。
“汩。”
還是,嚥了下去。苦澀帶着惺酸。晶瑩的淚水,最終沒有掉下來。
青年啊,你的意志堅定,你的心比鐵堅。
重新直起身,站正了身軀。
記得,一切都將過去,時間,會抹平所有。
“我,願意皈依佛門!”
青年清朗虔誠,毅然決然的嗓音在大殿之上,在永恆微笑着的佛像面前,傳向八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