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法官本來是不想再問譚大偉捐獻的事了,他怕這事搞到最後真成了自找麻煩。他向庭長彙報了,庭長的態度在那兒,自己要是再硬提,不是明擺着討沒趣嗎?弄得不好還會影響和庭長的關係。法院和其他單位在人際關係上並無區別,和領導關係搞壞了總沒好果子吃。所以他也就沒再和庭長提這事。倒是後來幾天,倩倩大哥忽又跑到法院來問,說究竟是不是譚大偉想捐獻。原來倩倩大哥本來也不想在家裡再提譚大偉捐腎的事,他想要是自己硬是主張接受譚大偉的捐獻,可能會鬧得家庭內部不和。生老病死,最後父親沒條件換腎,也就只好隨他去,反正這世上因沒條件換腎的也不是他父親一個人,誰讓父親就這命呢?不過後來母親來跟他說,說是她碰到譚大偉的姐姐了,說看譚大偉姐姐的樣子,像是願意做點好事來補償馬家。說反正倩倩人也沒了,眼下還是救倩倩爸爸的命要緊。
倩倩大哥見母親的態度鬆動了,就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咱家誰不恨那個王八蛋哪。可現在要換腎,除了從他那兒來,又從哪兒來呢?再說了,就是他願意捐,還不知道人家法院是不是肯呢?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倩倩母親聽了這話,就催着兒子趕緊到法院去,打聽清楚譚大偉想捐獻的事,另外請羅法官幫忙,儘量讓上面同意這事。倩倩大哥給母親說得沒法,答應再到法院打聽打聽,說也只能試試看。倩倩母親說這事盡心就行。實在沒法,也只好算了。倩倩大哥見母親一臉蒼涼,心想即使是爲了母親,做長子的也該去儘量爭取。所以其後幾天,他一連幾次到法院來找羅法官,詢問捐獻事,再三問是不是譚大偉想捐,羅法官未置是否,只含含糊糊地說可能是,讓他別再扯這事。說即使是,也沒那麼簡單,或者說根本就沒那可能。倩倩的大哥也不強說,只是請羅法官儘可能幫忙,因爲老父那邊實在也沒其他辦法。羅法官問他家裡的意見是否一致了,是否沒什麼顧慮了。倩倩大哥撒了個謊,說家裡人的意見已經一致了,同意讓譚大偉以此抵罪。
羅法官嘴裡“噢噢”應着,心裡卻沒底,心想如有機會,也不妨通過某種方式再提出來,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反正他也努力過了,就是倩倩的大哥再來問,他也有個交代。
第二天,羅法官把譚大偉的上訴書和有關材料往省高院送,正好搭分管刑一庭的副院長的車去省城,他乘便把譚大偉的事和馬家的情況和副院長談了,說主要是倩倩的父親急需換腎,因費用高得驚人,馬家承擔不起。副院長沉默想了一會兒說:“我看也不是不可能,以前其他市和外省也有過犯人自願捐獻的例子,譚大偉特殊的是想給被害人的父親捐獻,但這也沒什麼矛盾,只要雙方都沒啥顧忌。”
副院長讓他趁到省裡的機會,向高院請示一下,如有可行性,就寫個報告由他籤一下,立刻報上去。“當然囉,我們是要麻煩一些。擔點兒風險。”副院長說。同時副院長答應如果省裡沒意見,吳庭長那裡由他去談一下。
羅法官聽了副院長的話不禁喜出望外,一時心中又升起了希冀。
羅法官到省高院把譚大偉的上訴材料交上去以後,又把譚大偉想捐獻的情況一併作了報告,當時上面沒答覆,也沒讓羅法官急着在省裡就寫書面請示報告,而是讓他先回去,待譚大偉的上訴複覈以後再作答覆。羅法官回來以後沒幾天,省裡的意見就下來了,是口頭直接通知副院長的,說關於譚大偉捐獻的事可以由中院自行處理,但有一條,那就是必須完全本着自願的原則,而且不能妨礙正常的執行程序,確保萬無一失。很快譚大偉的上訴書也批覆下來了,駁回上訴,仍決定執行死刑。羅法官得到這個消息後心裡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似乎覺得這既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是意料之外的事,維持原判是意料之中,而同意由中院處理捐獻的事則多少是有點出乎意料了,不管怎麼說,他的心裡還是有點興奮。
很快,副院長就把這事又轉達給吳庭長,讓吳作好讓譚大偉捐獻的準備,吳庭長看上面已同意此事,也就無話可說了,好在是選擇刑後,還不是特別麻煩。吳庭長見到羅法官時略帶點尷尬地說:“就算是做件好事吧!”他讓羅法官儘快通知馬家,讓馬家和醫院聯繫好,到時候法院這邊不能等,另外如有可能也可以適當給譚大偉透露一點,但是前提是千萬不能引起譚大偉的情緒波動,否則就乾脆一點兒也不透露。
羅法官立刻就把情況通報給倩倩的大哥,倩倩大哥隨即就將消息告訴家人,起初意見還是不能統一,但看看事已至此,倩倩父親的病情隨時都可能有變,而且醫生說了,要是病情進一步惡化,到時候就是想換腎也不行了。倩倩大哥和叔叔再三勸說倩倩父親,說現在是治病要緊,用誰的還不是一樣?倩倩父親沒法,只好同意了。倩倩父親本人同意了,一直竭力反對的倩倩的姑姑和弟妹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末了倩倩母親還用帶點安慰的口吻對倩倩父親說,腎源不一定就是從譚大偉那兒來,也許是別人捐的。其他人也跟着一起附和,說可能跟那個壞蛋一點關係都沒有,誰說牢裡想捐獻的就一個人呢?
又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外面仍然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羅法官也不來。
譚大偉在小號裡變得格外煩躁起來,他又提出想吃泥螺,所裡只好再把他姐姐找來,問她哪兒有賣,她姐姐說她知道哪兒有得賣,但提出若是她買了來,還得由她親自來送給譚大偉,她還想再見自己的弟弟一面。而事實上譚大偉提出想吃泥螺,其實就是變着法兒想再見見家裡人,同時再探探外面的消息,他感到他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羅法官雖然沒來告訴或者說宣佈他的上訴結果,他卻早就明顯地預感到凶多吉少。有時候晚上睡覺他會忽然驚醒,醒來後聽到一個怪獸的腳步聲,那怪異的腳步聲沉悶低迴,一步步向他靠近,嚇得他眼睛也不敢睜,縮在牀角用被子矇住頭,渾身都被汗溼透了。後來幾天,原先陪他睡的兩個犯人也搬回原監號去了,他睡的牀板被撤掉,取而代之是將他銬在牆上的一個鐵圈上,他不能站也不能躺下,只能靠牆根坐着,門口還專門增加了一個哨兵,日夜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其實他的手腳都被銬着,基本上連動也動不了了,吃飯都要其他犯人進來喂他,而且他實在也吃不下。這時候他想起了泥螺,就在工廠後面的小河灘那兒,有時候去外江捕撈的漁民會到那兒去賣,他會去買一些回來煮了吃,倩倩常常也來吃,末了地上丟了一攤泥螺殼。
這天臨近中午的時分,看守進來給譚大偉打開手銬,羅法官到底來了。
泥螺是由他帶來的,不僅有泥螺,還帶來了紙漿廠門口的大爐燒餅。羅法官說譚大偉姐姐有事,來不了了。譚大偉見到羅法官首先追問他的上訴結果,羅法官沒有立即回答譚大偉,只是讓譚大偉先吃東西,一會兒泥螺冷了腥氣。譚大偉看羅法官堅持要他先吃東西,就只好打開羅法官帶來的飯盒,鋁飯盒裡放着牙籤,蒸熟的泥螺正冒着熱氣。譚大偉用牙籤吃了幾隻泥螺,又從塑料袋裡摸出大爐燒餅,燒餅稍微有點涼了。
譚大偉覺出羅法官站在一邊好像是在等待什麼,而且看到門外還站了一個檢察院的人,所以他剛咬了一口燒餅就放下了,氣氛有沉悶。
“倩倩家是不是同意接受了?”譚大偉忽然問。
“嗯嗯,倩倩家?算……算是同意了。”羅法官含含糊糊地說,“這事你就不要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