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似乎看出些什麼,至少他覺得葛警醫不像法院和檢察院的人那樣,總是讓他覺得心煩和痛苦,所以有什麼話,他也樂意和葛警醫說。比如法院和檢察院的人數次詢問其妻在被勒死前,是否有過什麼過激的舉動,或者說在霍明打算勒死妻子之前,是否受到過威脅,換句話說,霍明勒死妻子,是否有可能是由於自身安全受到了威脅,出於自衛而作出的一種正當防衛。不知爲何,法院、檢察院的人要反覆這麼問,本來勒死妻子就不是一個簡單的防衛動作,在那個關頭,霍明的妒心也使他存心要置妻子於死地。這一點,他不想向法院和檢察院的人隱瞞,至於妻子曾經手握剪刀的事,他隻字未提。他怕一提,反而使事情變得更加複雜,說不定那樣一來,不僅幫不了他什麼,倒是延長了他的痛苦。在小號裡,有一天葛警醫給霍明換完藥,兩人閒聊,無意中霍明說起妻子的手裡曾經握着一把剪刀,葛警醫說:“那你不是受到了威脅嗎?”霍明微微地一笑,說:“也算是。”
葛警醫提醒霍明可以向檢察院和法院提出“正當防衛”情節。霍明咧開嘴,笑得有點艱難地對葛警醫說:“也就跟你隨便說說。老實講,我還是很愛我的妻子的,勒死她以後我真的很後悔,只有以死來贖我的罪,又何必再找什麼麻煩?”葛警醫聽了霍明的話後,想了一下沒言語,按道理,他沒必要太多介入犯人案情的具體細節。霍明的妻子被害前手裡是否曾經拿過剪刀,和他葛士成有什麼關係?他只要把目前還躺在小號裡的犯人治好,能治到什麼程度,就治到什麼程度。對他來說,經他手治療過的犯人有若干,也有不治死亡的,真正像霍明這樣從五樓上跳下,經過救治居然還能活下來的,從葛警醫到看守所以來,還從未有過,這多少也算個奇蹟了。
當然現在活着不代表霍明就能活下來,從醫學上來講,顱開裂達七公分以上,並伴有較大面積顱內淤血者,三個月內的死亡率在75%以上。雖然霍明似乎已經恢復了意識,但一不留神,受到什麼因素的誘發和刺激,隨時都有可能過去。所以,出於對霍明傷情的考慮,霍明對葛警醫說了剪刀的細節後,葛警醫碰到法院和檢察院的同志,暫時也沒提剪刀的事,他怕萬一法院和檢察院的人因此又反覆糾纏詢問霍明,從而引起霍明傷情惡化。葛警醫仍然按照醫院給出的治療方案,每天給霍明輸液、打針、吃藥,並且常常爲給霍明換一次藥,弄得滿身大汗,他總想着儘量減輕霍明的痛苦,儘管霍明是一個犯人,是殺人犯。
待到霍明好一點的時候,葛警醫還是忍不住將剪刀的事告訴了法院和檢察院的人,或者說他不得不告訴他們了,法院和檢察院的人似乎加快了辦案的進度,而且破天荒地,竟將開庭程序搬到了小號,還請來了律師。起初葛警醫是堅決反對的,認爲這簡直是瞎胡鬧,但所裡說法院和檢察院是徵得市局同意的,認爲霍明的案子事實清楚,而且霍明本人雖受了傷,但對他親手勒死妻子的事實供認不諱,因此完全可以加快案件的審理進度,以配合全市公安政法系統夏秋季的嚴打,以遏制嚴重刑事案件迅速上升的勢頭。葛警醫以治療爲由仍向所裡爭辯,所裡竟說“出了事不要你葛士成負責”,話說到這個份上,葛警醫確實不好再爭了。再爭,他就有點不識時務了。所以他只好私下裡向法院和檢察院反映霍明所說的剪刀一節。法院和檢察院聽了葛警醫的話很重視,立即向霍明覈實,替霍明請來的律師也顯得很興奮。霍明起初不肯承認剪刀的存在,後來在法院和檢察院的一再追問下,他才勉強承認確有這麼回事。法、檢方一聽確有這麼回事,立刻變得很緊張。他們詢問了霍明妻子當時手握剪刀的所有細節,並詳細作了記錄,同時趕到霍明在郊區的那所房子裡進行現場勘察,並且到整幢樓的周圍去尋找那把被霍明奪過來扔掉的剪刀。
也許是時過快三個月了,剪刀被人撿走了,或者扔到了某一個永遠不可能找尋到的縫隙裡,總之,怎麼也找不到那把剪刀。當然,也可能剪刀的情節根本就不存在,霍明的妻子被害前從來就沒想起要用剪刀傷害她的丈夫,這一切不過是殺人犯霍明編造出來的,目的是逃避或減輕法律對他的懲處。
再反過來問霍明,霍明則半閉着眼睛說:“你們不相信就算了。我本來就不想說的,要不是那個葛警醫……”
這事一時似乎擱下了,也不怎麼見法院和檢察院的人來了。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或動機,總之葛警醫根據他從側面打聽來的地址,抽了個休息天,竟穿着便服自己跑到郊區案發現場,心想大概他這個當醫生的心細一些,或許會找到法院和檢察院的辦案人員找不到的東西。可他圍着那幢樓房整整找了一個下午,第二天又去,扒遍了每一條磚縫,每一簇草叢,結果同樣連剪刀影子也沒見。末了還和樓下一戶起了疑心的居民吵了起來,到了他不得不亮出警官證,否則被人家打一頓也說不定。
回來後葛警醫有點喪氣地把這事告訴霍明,霍明笑得差點兒岔過氣去,要不是葛警醫虎着臉制止,真能把剛彌合的傷口笑裂開。霍明說他倒要看看警察被追打是什麼樣,會不會到了也像他一樣遍身鱗傷。並且還說葛警醫是自找的,本來他霍明也沒指望剪刀一事會對他的量刑有什麼幫助,只是看葛警醫和他挺談得來的,才隨便說說的,沒想到他葛警醫還真當事告訴法院和檢察院的人,人家沒找到也就罷了,他還親自又去找,差點被人家揍不是自找的嗎?
話雖這麼說,霍明笑過了之後,還是關切地詢問葛警醫有沒有磕着碰着哪兒,說他郊區的那房子屬於半拉子工程,本身就沒幾戶人家去住,挺亂的。真要扔個什麼東西還真沒法找,“或者就是被樓下那個殺鵝的藏起來了。”霍明躺在那兒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開始回憶那天晚上他把剪刀從窗口扔出去的細節。
“殺鵝的說法院和檢察院的人都來查過好幾遍了。說如果是他藏起來了,查出來槍斃他全家。”葛警醫說。
霍明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地比劃着,覺得剪刀是斜飛出去的,也許扎進樓下的那一堆紅磚裡去了,那堆紅磚原準備繼續砌前面的樓房的。不說那堆紅磚頭便罷,一說那堆紅磚頭,葛警醫好像又有點火了,他沒好氣地說他專門爬上紅磚堆去扒着找過,什麼也沒有。
霍明又想了樓下的幾個地方,但都一一被葛警醫給否了,並且葛警醫認爲,霍明所說的那些地方,不僅葛警醫去找過,法院和檢察院的人一定也翻過。
“那……那就沒辦法了。”霍明失望地囁嚅道。繼而過了一天,他忽然覺得剪刀沒扔出去,也許就在窗簾那兒。換句話說那剪刀可能在樓上案發第一現場,而不是在樓下。葛警醫說不太可能,樓上第一現場警犬都去嗅過了,沒發現什麼。如果霍明實在要找,可以讓檢察院的人再去找一遍。霍明說那就不必了,除非是葛警醫願意親自去。葛警醫覺得這有點怪,檢察院去尋找、查實證據是他們的職責,而且他們也會很樂意。爲何非要他去呢?或許是霍明對檢察院的人信不過吧,甚至可以反過來說,是出於霍明對他葛警醫的信賴,非他不放心。倒不是他不想再去,只是葛警醫認爲去第一現場也好,在樓下也好,找到剪刀的希望已很小,找也是白找。儘管如此,後來葛警醫還是通過公安刑偵上的人拿到了霍明在郊區房子的鑰匙,和刑偵人員一同去了一趟,末了不出所料,什麼也沒翻到。
從霍明在郊區的房子那兒出來,葛警醫心情有些黯然,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再次尋找的結果告訴霍明本人,讓霍明死了心。他發覺霍明的態度或者說心理有些波動變化,起碼起初他對剪刀的事是不抱希望的,後來卻彷彿心存希望,甚至帶一種僥倖心理。葛警醫的心理也有些說不清楚。從給霍明治傷的角度,開始葛警醫只是盡力、盡職,他不認爲他的努力,會給霍明的命運帶來多大轉機,後來霍明的傷勢慢慢好轉,有了活下來的可能,這時候他便開始想着是否能夠幫助霍明找到某種東西,使他有可能免除一死,哪怕最終是死緩也行,這樣他葛警醫幾個月來的辛苦忙碌也算沒白費。如果霍明被斃掉了,那就啥也沒有了。
葛警醫回到所裡時天色已經有點暗了,他帶了一個衛生員到小號給霍明換藥,霍明見葛警醫進來,打量了他一眼,也沒問他再去尋找剪刀的結果。葛警醫一時也覺得不知怎麼開口好。他打開銬住霍明腳腕的銬子,讓霍明翻了一個身,霍明右側腋下有一條長達四十公分的口子。
葛警醫揭開紗布,傷口有點化膿。
“沒找到?”霍明輕聲問。
葛警醫“嗯”了一聲,繼續在衛生員的幫助下,用生理鹽水擦洗呈暗紅色的傷口。
“我印象中你好像一直是不在乎的。”葛警醫忍不住說,“怎麼現在……”
霍明趴在那兒沒作聲,過了一會兒,彷彿是對葛警醫,又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誰不怕死啊?當初摔死也就罷了,可偏偏……”
“摔死是死,那個……”葛警醫不好直說末了判霍明死刑,“也同樣是死?”
“那不一樣。”霍明說。“小時候看槍斃人,跟在遊街的卡車後面跑,到末了在野地裡看到死囚躺在那兒,腦袋像開了瓢似的,腦漿流了一地,晚上回來嚇得不敢睡覺,盡往爸爸媽媽的牀上鑽。”
“這有什麼?”葛警醫不在意地說,他經歷過無數次槍決人犯,“人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
“你們害怕嗎?”霍明忍不住好奇地問。
“剛開始有點。”葛警醫回答說,“後來見多了,也就無所謂了。不就跟殺……”
葛警醫想說就跟殺只雞一樣,但怕霍明有什麼感覺,話到嘴邊改口說:“跟正常死個人一樣。”
“執行的法警害怕嗎?”霍明又追問。
葛警醫覺得有點好笑,反問道:“有什麼害怕的?你當初勒死妻子你害怕嗎?”
“那是一時之興,事後還是害怕的。”霍明連忙答道,“而且很後悔。”
“法警是執行職責。”葛警醫說,“他們就乾的這個事,有什麼好害怕的?而且又不是槍斃一個兩個。”葛警醫想說出一個數字,但覺得還是不要說得那麼具體爲好。
“會不會一槍沒打準,不不,一槍沒打死,又補一槍的?”霍明的腦海裡浮現出聽人說過的場景。
“好了好了。”葛警醫打斷霍明的話,“越說越遠了。不要關心那麼多,你現在只要安心把傷養好。其他就不要亂想了。”
“主要是……”霍明應道,不再言語了。
葛警醫和衛生員細心地將霍明腋下的傷口清洗乾淨,而後塗上消炎膏,敷上紗布包好,又將霍明腦袋上的夾板重新包紮了一下,夾緊,翻過身來,再用銬子銬上霍明的腳腕,而後葛警醫便和衛生員一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