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在青石板鋪就的道路上滾動,輕巧的馬車時不時顛簸一下。
“平湖鎮的道路寬闊平整,這一點布利諾爾城遠遠不及。”特尼斯緊握馬車的扶手,苦惱地說:“我喜歡王都的繁華,但特別討厭雙輪馬車。”
前稅務官的恭維讓維克多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沉吟着說道:“我經常夢到一座城市,街邊的樓房整齊排列,道路四通八達,每隔十米就設兩盞水晶路燈,即便烏雲遮住月亮,城市也不會陷入黑暗。她的下水道錯綜複雜,如同迷宮。城內的居民超過數百萬。”
“數百萬人口的城市……我無法想象它的城牆該有多長?”特尼斯莞爾道。
“沒有城牆,沒有城堡……因爲怪物和猛獸被關在籠子裡,供城市的居民觀賞,當然,他們需要花錢購買觀賞門票。”
“沒有城牆……怪物被關在籠子裡……”特尼斯喃喃自語,恍然道:“你的夢境是黃金時代的城邦。”
“不。我夢到了未來。”維克多頓了頓,委婉地道:“我的朋友,看的出來你的婚姻爲你帶來煩惱,而不是快樂。”
特尼斯子爵稍稍沉默,長嘆道:“我現在的妻子不是瑪麗,是路德維西家的蘇珊娜。”
維克多的尖耳朵頓時豎了起來。他不想打聽別人的隱私,但領主不能忽視王國中樞的情報。哪怕對方僅僅是個小角色,可誰又能確定其中沒有文章可做?尤其特尼斯的婚姻還牽涉到路德維西家族。
爲自己的八卦找到了藉口,維克多故作驚訝地問道:“怎麼會這樣?你和瑪麗不是訂有婚約嗎?”
“我結婚對象換人了,而我只能接受……情況就是如此。”特尼斯無奈地道。
維克多好奇心還沒有得到滿足,他試探着問道:“那個……你的新婚妻子沒有瑪麗美貌,或者她的家世不如人意?”
“不,不,蘇珊娜的美貌無可挑剔,她的祖父皮特拉.路德維西伯爵是侯爵大人的弟弟,同時也是一位高貴的白銀騎士。伯爵在北方坎特郡擔任郡守一職,蘇珊娜的父親是他的次子,蘇珊娜一家擁有大片世襲采邑。”
特尼斯看到維克多疑惑的眼神中帶着一絲鄙視,只得說:“好吧……蘇珊娜是一位騎士。”
“自然晉升的騎士,還是藉助精力藥水?”維克多輕聲問道。
“她藉助了精力藥水……”特尼斯苦笑着搖頭道:“這對我又有什麼區別?”
普通貴族與騎士的婚姻註定是場悲劇,尤其妻子是一位女騎士。
蘇珊娜衰老的速度遠比特尼斯緩慢的多,當兩人誕下合法繼承人,她便不再受婚姻的束縛,可以自由地追求高階騎士伴侶。雖然特尼斯一生也會有許多位年輕美貌的情人,可他在家庭中的地位終究處於弱勢。
說到底,家庭關係與夫妻的力量對比有關。如果特尼斯是納爾森那樣強大的兇暴戰士,他的騎士妻子絕對不敢漠視丈夫的威嚴。
維克多對特尼斯子爵未來的婚姻生活表示同情,他乾咳一聲,安慰道:“看來你足夠出色,得到路德維西家族的青睞……只是這對於瑪麗有些不公平……當然,這不是你錯……願瑪麗能儘快找到合適的伴侶。”
“你不用爲瑪麗的名聲擔憂。”特尼斯面無表情地說:“她在我結婚之前就嫁人了,嫁給我以前的同僚,現在的王都稅務官——豪克.費舍爾子爵。我估計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光顧你的平湖鎮。”
維克多眼神一凝,沉吟着說:“我記得瑪麗小姐的父親是內政大臣的第四子,他擔任王國的稅務總管?瑪麗的婚約其實是稅務總管在找接班人?”
“的確如此。”特尼斯頜首道。
“也就是說,費舍爾家的豪克子爵搶了你的妻子和前途?這可真有意思。”維克多目光灼灼地問道:“我的朋友,能告訴這是爲什麼嗎?”
特尼斯想了想,低聲說道:“教會在蘭德爾領試行新的十一稅。這個消息傳到了布利諾爾大教堂。我們的攝政王殿下拜訪了拉扎魯斯大主教之後,要求稅務總管大人起草一份新的稅收方案。而費舍爾子爵搶在所有人之前,非常及時地呈交了一份新稅收文書……其餘的事情就不用我細說了。”
聽到這裡,維克多心中瞭然。
領地野外長期受到猛獸和怪物的侵擾,領主把野生資源交給領民處置,只象徵性的收一些供奉。領主這樣做的原因,固然是客觀條件所限,也是通過藏富於民實現避稅的目的。當領地遭遇災害的時候,領主有權徵集領民手中的物資。
在駐守神父看來,領地的野生資源難以統計,不利保存,又和民衆的生計息息相關,而且信徒們會主動將一部分的物資捐獻給教堂。於是,教會乾脆不收野生資源的十一稅,而王都稅務官主要是根據教會統計的十一稅,向領主徵收年金稅。他們對領主藏匿的野生資源也只能不聞不問。
野生資源不收稅是約定俗成的傳統。
蟻人大軍席捲人馬丘陵,那裡的猛獸和怪物死的死,散的散。等蟻潮退去,受災的領主當然要抓住機會,向野外擴張實控區域,儘量趕在怪物迴歸之前,擠壓它們的生存空間。
約克家族按照維克多的規劃,新修水利,開闢梯田,遷徙民衆建立定居點,種植各種經濟作物,把野外變成了熟地。領地財富的增長速度十分驚人,但野生資源也變成了領地物產。
教會和王室都要求對人馬丘陵重新徵稅似乎合情合理。
問題在於,約克家族不用交年金稅啊!
約克家族鎮守人馬丘陵,充當岡比斯抵禦蟻潮大軍的屏障。王室免去了人馬丘陵20年的年金稅,教會則免去3年的十一稅,作爲對人馬丘陵災後重建的支持。
蟻災結束整整四年,約克家族開始交十一稅,但他們還有16年的年金免稅期。
也就是說,鳶堡的新稅草案只針對蘭德爾家族。
特尼斯子爵與維克多私交甚好,蘭德爾家族供應給布利諾爾城的咖啡專門由特尼斯銷售,雙方有很深的利益關聯。
威廉姆斯大公爲了掃清障礙,向蘭德爾領徵收新稅。他先指示費舍爾子爵起草新稅方案,讓他取代特尼斯王都稅務官的職務。
可是,王國年金稅兩成的比例不會變。儘管維克多很肉痛,但對於岡比斯王室來說,一個蘭德爾領又能多徵多少年金?
威廉姆斯連索菲婭幾百萬的藏金都拱手讓了出來,他至於爲了這點小錢把維克多的臉抽的啪啪響嗎?
當然,他還是留了轉圜的餘地。
特尼斯作爲蘭德爾家族的合作伙伴,並沒有被鳶堡一棍子打死,反而升職爲內政部的首席書記官,又迎娶了路德維西家的女騎士。無論他是不是明升暗降,今後會不會睡地板,至少面子上很風光。絕對不會有人敢對特尼斯.路德維西子爵落井下石。
重要的是,特尼斯還能繼續與蘭德爾子爵保持合作關係。鳶堡還能通過他的渠道,與蘭德爾家族進行非正式的溝通和試探。
比如,現在這種情形。
威廉姆斯費這麼大的勁到底想要幹什麼?
維克多思索片刻,自嘲道:“沒想到,攝政王的第一劍居然指向了我。”
“話也不能這麼說。”特尼斯笑道:“現在許多領主都開始修建溪流水庫,開闢梯田,養豬蓄肥……尤其你的鄰居,布里亞特家族和契布曼家族,他們的新農牧和養豬規模並不遜色於人馬丘陵的其他領主。畢竟他們的領地也受到蟻潮的洗禮。”
維克多沉默了一下,說道:“可他們還有3年的免稅期。”
“新稅徵收是王國的趨勢……蘭德爾家族恐怕要做出表率。”
“這樣啊……”維克多回過頭,衝卡里古拉招了招手。
彷彿野蠻人一樣的卡里古拉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特尼斯的騎兵護衛立刻被擠到了路旁。王都內城的道路相對狹窄,他們爲了保持隊形,只能落在馬車的後面。納爾森的迅鳥輕騎自然而然地將他們隔開了一段距離。
“阿卡,你跑得累不累?”維克多和顏悅色地問道。
“不累。”卡里古拉連搖大腦袋,臉頰上的肥肉跟着一晃一晃的
“那就跟着。”
“哦。”
維克多轉過頭,低聲問道:“我的朋友,你知道新稅草案的內容嗎?”
“我讀過……具體的實施方法現在還未確定。”特尼斯湊過來,小聲說道:“不過,以後或許是按季度徵收,稅務官常駐各大主城……沒有平湖鎮,但包括野柳城。”
“野柳城?它只是個子爵領的城鎮……”維克多皺起了眉毛。
“現在,誰還把野柳城當作子爵領城鎮?”特尼斯無聲地笑了笑,又說:“費舍爾那個傢伙還想效仿平湖鎮的交易稅,在野柳城徵收貿易稅。”
維克多面沉如水,怒道:“該死!野柳城是低稅的自由貿易城,費舍爾想毀了它嗎?周邊的領主家族絕不會答應!而且領主在野柳城貿易的物資都是交過年金的,王國憑什麼徵貿易稅?”
“別激動,我的朋友。”特尼斯說道:“野柳城太吸引人了,它的貿易兼顧人馬丘陵、中南部領主、南方領主,甚至囊括東境的一小部分領主。偏偏沒有西部、中部和北方諸郡參與。西部的尼姆家族就算了,中部和北方諸君可是王族的領地。你得承認,野柳城搶了四葉草商團的生意。那你知不知道,四葉草商團聽從索菲婭侯爵的命令,但它有一半的利潤要上繳給王后陛下?而王后陛下已經把安插在四葉草商團的人手移交給了攝政王。”
“野柳城的貿易物資的確交過年金……比如,索菲婭侯爵讓四葉草商團買斷了幽暗森林周邊的木炭,又在野柳城租賃木炭貨場。其中有兩成的木炭屬於王國所有,可攝者王殿下要木炭有什麼用?索菲婭侯爵還把木炭的價格定的特別低,利潤極其微薄。難道攝政王殿下坐着看你從中牟利?”
維克多已經把“憤怒”傳遞出去了,他此刻神情平淡地點了點頭。
威廉姆斯肯定要推行新稅,困難也一定會有。
維克多交稅尚且心疼的要命,契布曼伯爵那個鐵公雞還不得跳腳。鳶堡向野柳城徵貿易稅,觸動了所有人的利益,大家聯合起來抵制,威廉姆斯也抗不住。
可如果連這點問題都解決不了,威廉姆斯還當什麼攝政王?
所以,野柳城的貿易稅只是個幌子,鳶堡真正的目地是渡鴉鎮。
渡鴉鎮有野蠻人,做的又是多鐸領主的生意,還賺了榮耀騎士和聖殿軍的錢。鳶堡當然想在渡鴉鎮安插釘子。
王國密探終究見不得光,還特別容易被其他勢力拔掉。稅務官就不同了,他們不僅能掩護鳶堡的耳目爪牙,還可以監控人馬丘陵與多鐸的物資往來。
威廉姆斯以王國利益爲大局,他在野柳城退讓一步,渡鴉鎮的釘子有了,攝政王的威望保住了,推行新稅的突破口也有了,還能賣個大人情給契布曼家族。其他的領主抱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根本不會幫維克多說一句話。
這真是分化瓦解,一石四鳥的妙計!
維克多不禁要爲威廉姆斯的謀略擊節讚歎,可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渡鴉鎮,是因爲他對此早有準備。
渡鴉鎮既然敞開門做生意,那各路人馬都要迎進來。如果維克多連這點胸襟都沒有,還配當個領主嗎?
王國的耳目不在渡鴉鎮就在蘭德爾領。維克多的核心秘密卻是鍊金塔和黃金團。
至於渡鴉鎮,維克多籌建雙頭蜥商團的時候就考慮把那塊飛地當成誘餌。約克家族的領主們自然會在渡鴉鎮和各方勢力糾纏不休。
維克多認爲自己的聰明才智並沒有過人之處,他秉着笨鳥先飛的原則,提前好佈局等着別人跳進來,倒也能佔住先機。
不過,演戲要演全。該蹦躂兩下還得蹦兩下,該要的好處還得要……你以進爲退,我就以退爲進……我…我該提什麼條件呢?
維克多內心茫然一片,車輪卻滾動不息。
藍琥珀旅館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