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有傳言,孔夫子曾誅少正卯,謂之道不同,不相爲謀。
眼下,韓姑爺也動了誅殺焦潤師的念頭。
那位焦大師在保國寺外的桃林講學,彙集千人,大言不慚,庶民不應爲人……
不明經義,不通典籍,當奪其財產,霸奪其妻女……
天下,乃是孔聖之天下,財富,當是孔聖門徒之財富……
猖狂言論,流毒四方,竟有腐儒,深以爲然……
看着福伯拿回來的消息,韓琛嘿嘿笑出了聲,其聲,如夜梟。
福伯和大兄陳繼儒,皆驚訝無比,眼中全是擔憂。
概因,兩人一直陪在韓姑爺身邊,日子久了,自然明白,但凡韓琛發出這等聲響,便是動了真怒。
“好一個焦潤師!好一個獨清學派!”
憤怒到了極點,便是平靜,“三日後,我便去會會這位新近崛起的大儒,看看這天下間,還有沒有真理,還存不存人倫!”
聖人之道,呵呵,便是你說的那樣嗎?
三日後,大王莊一早便躁動起來。
家丁在大牛的高聲喝罵下,迅速整隊,二十人猶如一人,衣着打扮相同,動作整齊劃一,便是那腰間的長刀,位置也是一般的。
韓姑爺冷着一張臉,胯下駿馬嘶鳴不已,猶如出陣殺敵的大將,威風凜凜,英武不凡。
陳繼儒滿臉嚴肅,一身青衫,如私塾中的冬烘一般,腰間也挎着長刀。
便是這罵盡天下讀書人的大噴子,也已經怒火中燒!
三日來,焦潤師帶着他那幫門徒,四處講學,大放厥詞,獨清學派已經匯聚了三千弟子。
這些人中,自然有那生活貧苦的讀書人,便如之前的韓姑爺一般,說是識文斷字,偏偏三餐不繼,家無隔夜之糧,每年只好在祭拜聖人之後,搶些冷豬肉打打牙祭。
這樣的人,最擁護焦潤師的言辭,無外乎貪慕旁人的銀錢、妻女。
同樣的,也有身家富庶之輩充斥其中。
這些人,或打心眼裡認爲焦潤師說的對,最是狂熱;或生怕最後事情鬧大,發生騷亂,提前入夥求個平安;或心有所謀,想要亂中取慄……不一而足。
此時,這場今日在保國寺前舉辦的辯論,已然影響頗大,便是市井小民,也都有所耳聞。
在寧波城內討生活的,便是不認得字,也愛聽書聽曲,最是在乎時聞。
聽聞有大儒將庶民當做豬馬牛羊,卻是滿城沸騰。
若是這獨清學派當真得了勢,日後我等小民,如何求活?
是以,但凡是能騰出時間的,便一大清早朝保國寺前彙集,要瞧一瞧我寧波本地的名士韓琛韓相公,如何當面駁斥那不知所謂的焦大儒!
保國寺外,臨街的一棟酒樓上,三樓靠窗的位置,用屏風仔細隔開,成了一方小小的私密空間。
此時,即傲且嬌蘇縣令,正坐在裡面,和幕僚說話。
“春申啊,你看這焦大儒,是個什麼來歷?”
蘇梓文這人,毛病不少,但優點也很明顯,敢任事,能任事,便是頭一條!
治下出現焦潤師這等人物,自然早早關注,只不過卻是看不透焦大儒的路數,一時之間無法判斷。
只是這位鬧的實在是有點大,整出這麼大的陣仗,蘇縣令心裡頗爲不喜。
不但寧波縣的衙役、捕快全都在下面維持秩序,便是兵馬司的人,也都全體出動。
“狂儒一個,最多了。”
幕僚卻是淡定的多,“東翁,這等人,只怕自己的言論不夠驚人,最惡沒人關注,最終所爲的,無非是兩件事,一曰名,二曰利。”
這也是蘇縣令不曾派人出面阻止焦潤師結社聚會,廣收門徒的緣故……這貨所作所爲,符合時下讀書人的規矩。
此時的武朝,文人地位忒高,江南又是文華寶地,讀書人、名士、大儒更是數不勝數!
這等地方,各種言論、思潮、學派碰撞的最爲激烈。
便是言稱要恢復魏晉之風的,就有好幾個,整日裡穿着開襠褲,頭頂紙糊的高冠,坐着羊車四處遊玩,隨行還帶着美婢嬌妾,在野外就行那倫敦之事,簡直不知所謂。
可即便這樣,蘇莘文也不能治這些人有傷風化之罪。
只因人家提前說明白了,我這叫恢復舊禮,沒隨便拉個人進樹林子裡那啥,就算是給地方治安做貢獻了……
蘇莘文首先是個讀書人,然後纔是個官!
遇到這等夾雜不清的,偏偏一大幫腦袋壞掉的讀書人追捧的混蛋,他也不敢招惹啊!
只能眼不見爲淨,你他涼的,只要不來我寧波縣衙的大堂上倫敦,本官便不同你一般見識……
是以,對於焦潤師這等人,哪怕言辭駭人,所說的理論極其大膽,蘇莘文內心再怎麼厭惡,卻也不可能直接抓進大牢的。
反過來,這貨爲了求名,要和韓相公辯一辯聖人之道,即傲且嬌蘇縣令,還得派人幫焦潤師維持秩序,以免出現踩踏事件。
畢竟,真出了亂子,黑鍋還得寧波縣來背!
“路數倒是那麼個路數,可未免太不討喜。”
蘇莘文身爲資深讀書人,又在寧波做了幾年縣令,自然清楚裡面的門道,“若非這廝一上來,就瞄準韓琛,怕是早有大儒出面,將其打落雲端了。”
“東翁高見!”
幕僚捻着兩根鼠須,搖頭晃腦,“也是這位焦大儒聰明,如若不然,怕是連浪花都撲騰不起來幾朵。”
這便是焦潤師一幫人慣用的手段。
一上來,就擺明車馬,對準當地某個名士窮追猛打。
使整件事演變成兩人之間的紛爭,當地的其他真名士、真大儒,便不好插手,只能等兩人論戰結束,方纔出面收拾殘局。
也就是說,在和韓姑爺辯論結束之前,焦潤師和他的徒子徒孫們,相當安全!
中間這段時間,正是焦潤師和獨清學派打響名氣,瘋狂收人的黃金時機!
等到辯論結束,輸了,便割韭菜走人,若是僥倖贏了,再尋一個當地名士,揪住不放……如此循環往復,直到做不下去爲止。
蘇莘文和幕僚閒扯,樓下傳來聲浪,兩人站起身,自窗口朝外觀望,卻見街東頭人流自發分開,喧囂的聲音穿進耳中:“韓相公來了!快讓開,讓韓相公好好罵一罵那焦潤師,給我等小民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