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得時候忙得要死,閒得時候閒得要命。
一下子閒一個多月,姜怡真有些不習慣,從警官學院上完培訓課回來,想去警務室二樓看看,卻連門兒都進不去,因爲那裡已變成一個裝修工地。
小萍對象從國外回來了,要休息到春節後纔會上班。人家要陪未婚夫,自然不會再給她做飯,甚至連來都不再來。百無聊賴之下,她信步走進二樓律所,想知道白曉倩和施玲稚在做什麼。
“高銘,b-107文件被布蘭琪打回來了,好多數據不對,趕快跟客戶聯繫,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又不對?”
“這麼多叉叉,我給轉發過去,自己好好看!”
白曉倩站在辦公桌前,一手叉着腰,一手抓着鼠標大呼小叫。幾個實習律師忙得團團轉,要麼噼裡啪啦地敲擊電腦鍵盤,要麼抓着電話跟客戶發飆。施玲稚更是連高跟鞋都甩到一邊,光着腳在開放式辦公區裡跑來跑去,跟他說一下這個要改,給你提醒一下這個不對。
她們全是大律師,乾的又是涉外活,姜怡實在幫不上忙,只有幫她們收拾茶水間裡那一堆中午留下的泡沫飯盒。
昨天的交叉詰問中,韓大律師被搞得很被動,itc的調查和提控方的指控,對華盛瓷業等四家應訴企業很不利。
儘管早就知道贏得初裁的可能性不大,但白曉倩依然非常失望,看什麼都不順眼。看誰都來氣,見姜怡在眼前轉悠。又氣呼呼地說道:“生薑,你讓人不省心。引狼入室把公安廳搞來跟我唱對臺戲。你那個不務正業的師傅更讓人不省心,說好好的去美國研究案子、商討對策,他倒好,一到美國就忘得一乾二淨。
案子沒研究,對策沒商討,居然跑去看什麼梅西感恩節大遊行,遊行看完之後又是‘黑色星期五’,排隊、購物、血拼,然後又去過什麼聖誕節。你說他一箇中國人。幹嘛湊這些熱鬧?他是玩快活了,可幾百萬沒了,沒錢我看他以後怎麼風流快活!”
她正在火頭,姜怡不敢惹她,小心翼翼地安慰道:“白姐,是輸是贏明天這會兒才知道,這不是沒輸嗎?”
“上半場已經輸很慘了,下半場只會更慘,看他回來後我怎麼收拾他。”
“不到最後一刻不能言敗。白姐,你要對我師傅有信心,說不定我師傅真能力挽狂瀾,反敗爲勝。”
“反敗爲勝。做夢去吧。”
想到臨時抱佛腳也沒什麼用,白曉倩乾脆把鼠標一扔,一屁股坐到地上哀嘆道:“生薑。你說我命怎麼這麼苦呢!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大案子,好不容易有機會賺一次大錢。也爲此努力了,這一個月幾乎沒睡過好覺。可到最後還是功敗垂成。”
輸了初裁人家一樣給律師費,只是不能翻番,沒贏得初裁那麼多而已,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雖然心裡是這麼想的,姜怡嘴上可不敢說,只能敷衍道:“白姐,我感覺你們準備得挺充分,我師傅也很努力,這半個月一個電話沒給我打,一次都沒視頻過,一門心思撲在官司上,我認爲你們應該不會輸。”
“可就是要輸。”
“爲什麼?”
白曉倩輕嘆了一口氣,倍感無奈地解釋道:“認定傾銷有三個條件,一是進口商品的出口價格低於正常價值;二是給進口國同類的工業生產造成實質性傷害,或存在此威脅,或對某一工業的新建造成實質性阻礙;三是低於正常價值的銷售與損害之間造成因果關係。
這些工作我們全做了,做得很細緻,準備得很充分。問題是提控方根本不管這些,死死咬住我們客戶在國內的銷售價格,把一個商業問題變成法律問題,牽強附會,搞得你師傅焦頭爛額,百口難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天跟她們在一起,天天聽她們說“洋官司”,姜怡對反傾銷反壟斷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似懂非懂地問:“白姐,你是說華盛瓷業產品在國內賣得比美國貴?”
“不是貴,是貴好幾倍,質量還沒有在美國銷售的好,所以人家基於這一點認定我們構成傾銷。”
姜怡糊塗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問:“把很貴的東西以很便宜的價格出口到人家國家,這不就是傾銷嗎?”
白曉倩搖搖頭,耐心地解釋道:“看起來像傾銷,事實上不是,至少沒構成認定傾銷的三個條件,可以說這是一個很純粹的商業問題。就像茅臺,在國內愁賣嗎?需要低價穩市場份額嗎?不需要,沒漲到天價還得感謝國家出臺政策不允許公款吃喝。
茅臺在國外低價出售,難道就是傾銷?不是,只是簡單的拓展市場,賣不出去,我就降價,一降價,老外不買,華僑也得買,是爲了利益最大化,跟傾銷無關。”
“跟他們說清楚不就行了。”
“問題是說不清楚,提控方死咬着這一點不放,認爲已經構成了進口商品的出口價格低於正常價值。itc一旦採信,就會毫不猶豫判我們輸,就會直接進入下一個程序。況且這種調查本來就不是很公平,你師傅現在真迴天無力。”
“所以說你不能怪他,只能怪客戶在美國賣得太便宜。”
一提起在美國快活的韓大律師,白主任就來氣,咬牙切齒地說:“總之,他沒盡力。”
跟這種錢瘋子真沒法說,姜怡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輕聲道:“不是還有一次總結你們立場的機會嗎?我師傅這會兒肯定在想辦法,應該不會讓你失望的。”
“臨時抱佛腳,能有什麼辦法。”
她不知道的是,韓大律師這會真在想辦法。不僅自己坐在會場對面酒店裡一遍又一遍推敲等會兒的最後陳述,同時一個電話把江省商務廳搞得雞飛狗跳。嚴主任和秦廳長親自坐鎮。一邊等消息一邊讓各處室工作人員,收集和整理他在電話裡需要的各種材料和數據。
如果初裁輸了。美國商務部的裁定也不會好。
成敗在此一舉,同他一起參加公聽會的艾琳憂心忡忡,看了看手錶問:“韓,來得及嗎?”
“三個小時,應該來得及。”
“有幾分把握?”
韓均沉思了片刻,搖頭苦笑道:“最多三分,不過像這樣的案子,能有三分已經很不錯了。”
艾琳拍了拍他胳膊,嫣然一笑道:“我感覺也是。”
“你去二樓商務中心盯着。資料和數據一到立即製成圖表。要簡明扼要,不要搞得太複雜,我要讓他們一看到圖表就知道價格體系是怎麼形成的。”
“放心吧,布蘭琪、貝蒂和婷婷都在線上,只要資料和數據一到,我們會以最快速度給你想要的東西。”
華盛頓時間上午7點26分,江省商務廳和白曉倩律所的資料到了,四位助理迅速展開工作,在公聽會開始前6分鐘。終於完成了韓均緊急安排的工作。
公聽會在對面酒店多功能會議室舉行,itc調查小組的六個成員像法官一樣坐在中間,左側是提起反傾銷調查的美國業者,右側是被提控方。進口商和下游使用者代表只要在上半場提出論點或反證,無需參加最後陳述。
聽起來很正式的一起跨國商業訴訟,到最後就剩下十個人。就剩下雙方聘請的律師和itc調查人員。
“韓先生,馬克先生已陳述完。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
陳詞濫調,沒提出任何新觀點。沒有任何新意,韓均松下口氣,手撫西服起身笑道:“尊敬的威利斯先生,尊敬的各位itc官員,正式開始之前,請允許我說說我近期的個人經歷。”
“反對!”
提控方律師立馬起身道:“威利斯先生,我認爲我們無需浪費寶貴時間,聽韓先生說那些與本調查無關的事,並且我個人對此一點不感興趣。”
外行人只知道反傾銷反律師要精通外語,要熟悉wto規則,要懂商務,卻不知道一個出色的反傾銷律師還要有一定人脈。
負責本調查的威利斯先生不僅認識他這個來自中國的年輕律師,而且當過幾天他老師,在職權範圍內豈能不給他一次說話的機會,故作權衡了一番,託着下巴問:“韓先生,你要說的個人經歷與本調查有關嗎?”
“這一點毫無疑問。”
“開始吧。”
“謝謝。”
韓律師朝彬彬有禮的向六位“法官”欠了下身,侃侃而談道:“幾個月前,我在中國找到幾份不錯的工作,薪水不是很高,但我認爲非常有意義。一份是一個地方政府的法律顧問,相當於政府律師,我認爲我可以在這個職位上推動中國的法治進程;一份是國際刑警組織在該地區的聯絡處官,可以協助不太瞭解國際法的中國官員打擊國際犯罪。”
這兩份工作非常符合美國人的主流價值觀,中國人沒信仰、沒人權、沒法治,不僅需要傳教士,更需要他這樣的法律人士,去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中國人。
一個itc官員禁不住調侃道:“非常有意思的工作,不過韓先生,我建議你行事儘可能小心一些,我真不希望下次聽到有關於你的消息時,你正在中國監獄裡服刑。”
“貝爾先生,我會小心的。更重要的是我愛美國,我對這個國家有信心,如果真會陷入那麼糟糕的境地,相信總統先生和國務卿先生會幫我斡旋的。”
看着他誇張的表演,衆人頓時鬨笑起來。
“我想說的是,剛回到曾生活過15年的中國時,那裡的變化讓我震驚,尤其物價。在此之前我生活在全美消費最高的紐約,上的是全美學費最貴的大學和法學院,去過全球消費最高的倫敦。但那裡物價給我的印象比什麼地方都貴,讓我真懷疑去錯了地方。感覺這是中國嗎?”
威利斯先生敲着桌子問:“很貴?”
“我可以給您舉幾個例子,一杯星巴克咖啡在外面只需要1美元。在中國卻需要20元人民幣,比美國貴出三倍;一雙質量不錯的登山鞋。同樣是中國製造的,在美國只需要3美元,而在中國30美元也買不到。
在梅西百貨能夠看到的所有中國產品,賣得幾乎都比中國便宜,很多便宜幾倍甚至幾十倍,大大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讓我有一股立即買機票逃回紐約,放棄那兩份工作的衝動。”
提控方律師似笑非笑地說道:“韓先生,這說明中國企業廣泛存在傾銷。您現在的客戶只是其中之一。”
“我當時也是這麼認爲的。”
韓均笑了笑,突然話鋒一轉:“緊接着,我遇到一起跨國欺詐案。在此期間,我以國際刑警組織駐該地區聯絡官的身份,給中國執法部門提供了協助。在調查那起商業欺詐案中,中國政府拘捕了兩位美國公民,一位是加州cdd公司第一大股東,一位是ccd公司執行總裁。
具體案情與本調查無關,我要說是ccd公司是一傢俱有90年曆史。專門從事服裝零售的公司,有商場有門店。很多中國人非常奇怪,在他們看來商場不應該虧損,更不應該虧損到鋌而走險去從事商業欺詐的地步。”
他從艾琳手上接過一張圖表。抽絲剝繭地分析道:“衆所周知,美國商場一般採用買入制,商場本身是採購商。其供應渠道是垂直的,製造商—品牌商—商場。商場控制着零售終端,所以會向品牌商壓價。爲了儘可能獲得利潤,品牌商會向製造商壓價。爲贏得競爭,爲提高銷售量,商場也有壓力去儘量壓低進價。
相比之下,中國的百貨供應商是呈金字塔層級。製造商—品牌商—總代理—分級代理—商場,每一層都要加價賺錢,雖然商場是終端環節,但它不實行買入制,像一個房主,只需要提供場地。不需要花錢購入商品再銷售,並且成交價越高其抽成利潤越大。
在銷售環節,他們不用採購商品,不用庫存,不用損耗,不用佔流動資本,不用支付營業員薪金。扣除水電物耗後就是淨利潤,所以他們不在乎定價高,因爲價格越低其抽成越少。”
威利斯先生反應過來,接過圖表問:“這就是被調查企業在美銷售價格遠低於中國的原因?”
“不僅僅如此。”
韓均又從艾琳手上接過一張圖表,循循善誘地介紹道:“在物流上,中國鐵路貨運是超負荷的,要想申請一個車廂指標,在運費之外的額外支出有時會高到五千到五萬人民幣元之間。
此外,中國高速公路收費非常貴,交通警察罰款非常多,直接將運輸成本推高。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從bj到gz的特價機票大約在700元人民幣左右。但如果開車從bj出發到gz,僅高速公路的收費就會超1400元人民幣。”
見提控方律師又要反對,韓均緊接着說道:“中國的交易成本也是非常昂貴的,很多貿易商缺乏誠信,拖欠貨款比比皆是。生產商只有提高出廠價格才能確保自己的利潤。而出口只需與進貨商簽訂合約,沒有麻煩,利潤雖然少一點,但風險很小。
更不用說一些我們無法想象到的支出,一個工廠要拿到訂單,要花很多時間和財力去公關。好不容易拿到訂單,又要花很多時間和財力去拿到貨款。這些‘公關費用’最後都會被算進生產成本里,在中國的銷售價格只能這麼高,也必須這麼高。”
一個itc官員驚歎道:“真難以置信,一個交易居然會有這麼多環節,居然會產生這麼多費用!”
韓均一臉苦笑着確認道:“菲爾普斯先生,確實難以置信,但事實就這樣,儘管表面看起來,相對於美國,中國仍是生活水平較落後的國家。”
威利斯先生心裡有數了,側頭看了一眼提控方律師,敲敲剛收到的一疊圖表,不動聲色地說:“韓先生,你提供的這些圖表很有意思,我想我們需要討論一下,初裁結果延後一小時宣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