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走了就走了。”帕派說。

在海獅館的胸牆前,我們把孩子們抱在胸前,一手抱一個。他緊緊地抱着我的孩子,我抱着他的。我們顯得那麼自然,好像是天生的一對。

爸爸、媽媽和四個孩子。

沒有喊叫,沒有嫉妒,也沒有拉扯。

海獅正在吃食,孩子們興奮地看着。他們吃完冰淇淋後,帕派替我的孩子擦嘴,我也替他的孩子擦嘴。

“你妻子在哪裡?”

“在佈雷根茨參加夏季音樂節。整個組織工作都是她在搞,壓力很大。歌手們都是些神經過敏的人。”

噢,看來他們倆很和睦。

“那麼誰留在孩子們身邊?”

“我。”帕派說。

“明白了。”我說。我怎麼會提這麼傻的問題呢?

我們隨即看海獅抓球,看它用溼漉漉的嘴耍球、貪婪地用肘撐地、匍匐着前去抓魚、激動地滑入水中。有一次,帕派的腿緊緊挨着我的腿,就跟上次他參加完朗誦會在返回的路上所做的一樣。我不得不閉上眼睛,不然我會受不了這種刺激人的感覺。還是同樣的感覺,這感覺並沒有中斷。

然後我們去了遊樂場。

孩子們想馬上爬到巨大的火車頭上。帕派攙扶着他們一起爬去。他帶着三個小男孩向那麼大的車頭上爬,但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三個孩子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爬了上去,連我那胖胖的小維利也上去了。這種事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我汗流滿面地注視着爬上火車頭的維利,生怕他掉下來。看來帕派是要在平時鍛鍊孩子們的自信心,這是他所能傳授給他們的最寶貴的東西。

我和卡廷卡坐在長凳的一端,拉着她纖細的小手,給她講述有關埃爾溫-洛特貝克家的故事。她用小鹿般溫和的眼光看着我,坐在我身邊,顯得很滿足。她雖有殘疾,但顯得那麼單純,完全就是帕派家孩子的特點。

她是個開朗、恬靜的孩子,我一看到她就很愛憐她。

孩子們玩累了以後,帕派取回了兩輛小推車,我們把孩子們放進了車裡,手拉着手推車走在動物園裡。鳥兒在樹上歡快地叫着,頭上是蔚藍色的天空,各種動物友好地從鐵柵欄後向外看着,好像這麼和諧的幸福家庭它們是很少見到的。

帕派向我講述他最新創作的兒童讀物,是講烏龜和蝴蝶的故事。烏龜已經有多年不讓其他動物接近了。它老了,滿是皺紋,膽小怕事。有一天,蝴蝶不小心飛到了烏龜的背上,就停在了上面,因爲它覺得烏龜很有趣,它還從沒見過甲殼類動物!烏龜好奇地伸出腦袋打量起蝴蝶來,發現它長得很美,特別是兩隻翅膀。蝴蝶雖然和烏龜不是同類,但烏龜還是愛上了它。烏龜和蝴蝶相愛了,雖然它們根本不屬同類,但它們有很多東西可以互相學習,在一起開心極了。烏龜平生第一次笑了,伸長了脖子開懷大笑!蝴蝶覺得停在烏龜甲殼上既可靠又安全,要是沒有烏龜,它很難想像生活會是一種什麼樣子。但是蝴蝶也有其他的停靠地方,每當它在飛翔途中沒有停在烏龜背上時,烏龜就會感到不可名狀的痛苦。後來的結果是很悲慘的:烏龜又縮回到了自己的甲殼裡。一開始蝴蝶無法理解,它耷拉着雙翅,垂頭喪氣地蹲在烏龜的甲背上,懇求烏龜無論如何伸一下腦袋,就最後一次!但是烏龜無動於衷,再也沒有伸出腦袋,永遠也沒有再伸出來。要不,它會看見蝴蝶是多麼傷心的。蝴蝶最後終於明白了:烏龜和自己根本就不相配。蝴蝶等到出現有利的上升氣流時,就展開五彩的翅膀飛走了。

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我對帕派說。

“你爲什麼給孩子講這種故事呢?”

“因爲這是生活,”帕派說,“所以必須這樣。”

哎,他是對的!究竟什麼地方規定,只能給孩子寫融洽、歡樂、蛋糕之類的童話呢?

我突然有點更加喜歡他了。

我覺得我們像是昨天剛見過面似的。

“我們現在幹什麼?”動物園六點鐘關門時我問。

“你們願意送我們回家嗎?”帕派問,“我們剛纔是坐慢車來的。”

很顯然,帕派沒有汽車。我當然願意開車送他們回去,我非常想知道帕派的居住情況。我們把推車折起來放到兩用車車尾,孩子們擠坐在後排座位上,每兩人扣上一條安全帶。從汽車的錄音機裡響起了帕派的歌聲,孩子們跟着唱重複的歌詞,合着拍子在座位上蹦跳。帕派和我也跟着一起唱。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就這麼突然又愛上了他,這使我很痛苦。也許我愛的只是他的聲音。我停止了唱歌。馬丁從一旁看着我,他也停止了唱歌。

“很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是啊。”我說着,不禁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過,這樣可不行。”

直到車到他家我們沒有再說話。讓我們說什麼呢?

馬丁和莎比娜-保恩住在科隆市郊西格河畔丘陵地帶的一個村子裡,這是一個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村莊,而且取了一個動聽的名字,叫西格河畔的下布魯赫布登豪森。他們家的房子在村子中心,是一幢很大的桁架式舊房,拐角上還建有兩個舒適的挑樓。地面鋪着鑲木地板的娛樂室面積很大,左邊的挑樓裡放着一架大鋼琴,右面放的是一張蹦牀。孩子們都興奮得不能自制。我們一起蹦跳了一會兒,直到汗流浹背爲止。帕派也是滿臉通紅,跟我們那時沿着一條小河登高漫步的情況一樣,額前的頭髮都粘在了太陽穴上。

當我們相互把自己裹入地毯時,他笑着說:“可能就是這樣子。”這時,孩子們發出尖叫聲,維利興奮地向我撲來,揮動肉乎乎的小手臂向我身上拍打。

“是呀。”我大聲說着,咳嗽起來,因爲地毯上有灰。“不過,這樣可不行!”

後來,我們在鄉村式的大廚房裡做晚飯。當馬丁站在竈前忙碌時,我則給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依次把尿,接着把八隻黏糊糊的髒手洗乾淨。孩子們勤快地把碟子和杯子從餐櫃搬到桌子上,我把餐具和玻璃杯擺好。在我極力適應陌生的家務時,馬丁則站在竈前,很內行地擺弄着燒鍋。

我在冰箱裡找到了一瓶已經啓封的葡萄酒,把它放到了桌上。

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就緒。

然後,我們大家都坐下來,飢腸轆轆地等着開飯。

馬丁在煎着什麼東西,發出誘人的香味。我稍稍看了一眼古老而舒適的鄉村廚房,裡面沒有電子控制的炊具。孩子們確實很餓了,我也一樣,這種情況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遇到了,我激動得直想抓自己的頭髮!馬丁把食物分到每個碟子裡,我把沒有攙礦泉水的純蘋果汁斟滿了杯子。啊,真正的田園生活!

我們大家手牽手,齊聲歡呼:“一、二、三,胃口好!放開肚皮來吃飽,可不要把鄰座也吃掉!”我的兩個孩子狼吞虎嚥的樣子真讓我也想在他們身上啃上兩口,特別是維利,那個長着一雙圓眼睛、兩頰紅紅的小胖子。弗蘭茨,我的大孩子,頭上汗津津的,細發都豎了起來。

家庭的幸福也會使人感到痛苦!

馬丁和我舉起酒杯,互相看着對方。

“就該是這個樣子。”我們倆同時說。

“是呀。”弗蘭茨不懂事地說,把一匙煎土豆泥塞進嘴裡,“不過,這樣可不行。”

謝謝,你這個機靈的五歲小傢伙。他要不這麼說,我們就會激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我倆暢快地笑起來,孩子們也放聲大笑。大家都大張着嘴,嘴裡滿含着食物。天哪,我是多麼愛他們呀!

後來,帕派和孩子們去了洗澡間,我聽到他們在拍水的聲音。難道他在替弗蘭茨和維利兩個洗澡嗎?我暗自思忖。用過的餐具都得洗,我就趁這個時間洗了起來。

我一面沖洗碟子(這活最近一段時間我已經不習慣了),一面順着剛纔的思路繼續想着。

很清楚,呆在他們這裡真是太好了。

在這裡是那麼愉快、那麼真誠、那麼自然。

帕派,完全是個理想的男人。

跟孩子們肯定合得來,弗蘭茨和維利都被他吸引住了。

但他恰恰不是我孩子的親爸爸,他是卡廷卡和貝內迪克的親生父親;再說,他還是莎比娜的丈夫。

而這一點我心裡清楚得像明鏡似的。

我把擦乾的碟子放到餐櫃裡,這是他們的餐櫃。我在他們的櫃子裡尋找乾淨的餐巾,把他們的玻璃杯擦得鋥亮,隨後拿他們的抹布擦他們的爐竈和餐桌,把他們的椅子放回原處,揀起掉在地上的食物,扔在他們的垃圾桶裡。我仔細地擦拭他們的廚房,我自己家的廚房我還從沒有這麼擦拭過。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突然感到必須把一切都擦得一塵不染。

家庭心理學家在我心中歡呼,他知道爲什麼!不僅要擦得乾淨,而且要一塵不染!

最後,我要把垃圾倒入他們的垃圾箱。四周一片寧靜,真正的田園風光。蟋蟀在——地叫,一口老井孤零零地待在對面村子的廣場上,遠處傳來汽車上山的馬達聲,此外什麼噪聲也聽不到,附近的木樁上拴着一頭山羊,瞪着兩眼不滿地看着我,好像在說:誰允許你到這兒來的,嗯?快把垃圾桶放下,不要碰它!這是莎比娜的垃圾桶!

後面,在丘陵起伏的森林邊沿,月亮升起來了。

我想,是我們該走的時候了,孩子們得趕緊睡覺了。

明天上午帕拉七點鐘就來。

明天上午電影就開拍了。

明天上午將要開始我一生中特殊的一頁,我的書要拍成電影了。

天哪,今天晚上我有多幸福啊!

但是兩者不可兼得,待在這裡是根本不行的。

走,弗蘭卡!美好的前景在召喚!捨不得也得走!

儘管如此,還是得再呆一會兒。實在太美了!

也許連酒都是美的。

想想看,要是在洗澡間和孩子們戲水的是我的丈夫該有多好啊!

想想看,明天我要是同他心情愉快地騎着自行車去購物,然後在井邊洗洗菜,再和孩子們騎車在村子附近兜兜風,那該有多好啊!

想想看,要是我同他沉睡在我的那張紅白條紋的牀上……或者就睡在這裡的稻草上。

山羊在咩咩地叫,我吃了一驚。噢,對不起。我突然感到,眼前出現的似乎正是莎比娜,她藉助山羊的眼睛警惕地注視着我。

晚霞,葡萄酒,還有疲憊。

我趕緊回到屋內。

屋裡已經像深夜般的寂靜。

我小心翼翼地向孩子們的房間看去。房裡幾乎已經黑了,除了帕派輕微的聲音外,聽不到其他一點聲音。

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四個孩子都剛洗完澡,穿了睡衣,互相挨着並排睡在一張寬大的牀上。在他們的上方有一隻自己製作的活動玩具在暮色中無聲地旋轉着,一道神秘的陰影投射在孩子們的臉上。

那首歌突然又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右邊躺着因卡,

左邊躺着明卡,

中間躺的是卡廷卡。

貝內迪克已經閉上了眼睛。躺在他身旁的是小維利,他擰着他那髒兮兮的絨毛兔子的耳朵,疲倦地睡着了。卡廷卡吮吸着大拇指。弗蘭茨伸展兩臂,流着口水,給了我一個吻。他身上散發着兒童特有的奶味。

“媽咪,我們今夜就睡在這裡吧!”

“只要生命之火沒有熄滅,就得生活下去。”馬丁深情地看着我說。他慢慢地站起身,把我拉到他身邊。

“馬丁,”我輕聲說,“我正要走呢!”

帕派輕輕地把我推出房門。

“現在不行了!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你現在都得留下!”

“那好吧。”我無力地說。

我們坐到擦得鋥亮的餐桌旁。

我們互相注視着對方。他把手伸到我的臉旁,我把臉依偎在他的手中。

我們喝着酒,一句話也沒說。

沒有說“應該是這個樣子。”

也沒有說“不過,這樣可不行。”

第二天,攝製工作開始了。威爾-格羅斯確實爲這部電影找到了出色的演員,其中有幾位著名藝術家。但出任男主角的是烏多-庫迪那。出乎我意料的是,威爾-格羅斯最後還是放棄了親自出演男主角的初衷。

烏多-庫迪那和威爾-格羅斯看上去長得有點相似,就跟鮑里斯-貝克爾和康拉德-阿登納兩人長得有點相似一樣。不過對我來說反正都一樣。

關鍵是烏多-庫迪那出演,票房效益肯定好,他是名氣很大的銀幕寵兒。但使我更爲激動的是,我終於能結識飾演我電影劇本中查洛蒂-克萊貝格的人了,她就是:桑雅-索娜!

讓桑雅-索娜演女主角,儘管她還沒有什麼名氣。

她曾在電視劇《隨船醫生弗蘭克-馬丁》裡扮演船上的女服務員,演得非常出色。德國領養老金的人都喜歡她,阿爾瑪-瑪蒂爾也喜歡她。

桑雅-索娜有着一雙滾圓的棕色眼睛,捲曲的黑髮,有一種特別動人的美麗。誰見了都會愛上她的,這一點我敢肯定。

威爾-格羅斯寬宏大量地允許我,不管什麼時候,只要願意,都可去拍攝現場。我把他的這種大度看作一種受之有愧的邀請。

我懷着好奇和崇敬的心情,平生第一次踏進了實現銀幕夢的拍攝現場。這是個臨時改成攝影棚的大車間,被佈置成寬敞的住宅,反映我過去三居室的場景都在這裡拍攝,甚至我原來的鄰居埃裡莎-施密茨和那隻喜歡叫喚的小狗金恭的名字也出現在現場。道具員把一塊銅牌掛在查洛蒂家門的旁邊,銅牌上寫道:“埃裡莎-施密茨和金恭-施密茨在二樓”。

一些人拿着對講機和話筒在攝影車、電纜和繩索中間來回奔忙,其中有燈光師、電纜工和化妝師,還有一些站在四周抽菸的人,我毫無阻攔地走過他們身旁,來到攝影棚。這裡所有的玻璃窗都用黑色窗簾遮擋光線,四周都是耀眼的聚光燈,把居室的有些部位照得雪亮。攝影棚內異常悶熱。威爾-格羅斯,我唯一認識的人,坐在一張掛着“導演”牌子的摺疊椅上。

我想,他是擔心萬一有跑龍套的或是給麪包抹黃油的工人不注意,坐到他的位子上去。

威爾-格羅斯以專家的眼光注視着圖像監視器。監視器前無數塵粒在聚光燈的光柱中飛舞。

攝影師是我發現的第二個人。他坐在一隻可來回滑動的凳子上,臉頰緊貼着攝影機,用一隻眼睛注視着透鏡。凡是他發現的問題,即使是餐桌有一部分光線太亮,威爾-格羅斯在監視器裡也不會漏掉,這真是一種天才。

威爾-格羅斯發現了我,停了下來。他看着監視器喊道:“大家聽着!這是作者,她可以在一旁觀看,明白嗎?”

我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他們現在是在給我拍電影!

參與拍攝的人員至少有四十人,他們正忙着把表現我生活的一幅幅場景進行調整、照明和拍攝。

“怎麼樣,弗蘭西絲卡,一年前你能想到會這樣嗎?”威爾-格羅斯恩賜似地問。

“沒有,”我激動地說,“當然沒有。”

一個身穿T恤衫、腰掛對講機的可愛後生進來問我,是否和演員們都認識了。他叫烏維-海茲曼,是這裡的總攝影師。

“您好。”我說,“沒有!當然沒有!”我激動得差一點說不出話來。

“噓!”威爾-格羅斯做了個手勢,助理導演趕緊過來,叫我們另找地方談話,這裡正在工作。

烏維-海茲曼拉住我的衣袖走了出來。

“這裡都是化妝室。”

他敲了敲門。

我的心跳加劇,這種情況平時只有當我坐上牙醫的椅子上纔會出現。

我這就要見到他們了!

所有這些知名人士都屈尊幫忙,把我迄今爲止的生活搬上銀幕!

烏多-庫迪那,達科瑪-珀梅蘭茨,桑雅-索娜,康斯坦丁-米勒-韋斯膝費爾德爾,瑪戈特-芬斯脫,克里斯-格勒布興,格蕾特-施雷克,哈約-海爾曼以及海因茨-呂爾塞爾。

哈約-海爾曼飾演我的維克托-朗格,海因茨-呂爾塞爾飾房東。按照今天的拍攝計劃還沒有輪到他們,所以不必去現場。大概只有烏多-庫邊那和桑雅-索娜兩位主演去了!他們倆演夫妻,據說拍攝的第一天就吵得很厲害。

“請進!”

我忐忑不安地走了進去。他們在裡面。

真沒治了!

桑雅-索娜身披圍布坐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兩個懶洋洋的化妝師正在她身邊忙碌着。桑雅漂亮的黑髮卷在五顏六色的捲髮夾上。我知道這是拍攝這一幕所需要的。每當夫妻倆吵架,女方的頭髮上總有捲髮夾,而男的則穿着內衣,手裡拿着啤酒瓶坐在窗前。陳腐觀念!男的總是坐着,搖晃着腿,輕輕鬆鬆的。

烏多-庫迪那坐在窗臺上,只穿了一條黑色襯褲,在看一本《馬力》汽車雜誌,封面是一個上身裸露的女人,幸福地斜靠在一輛高速小臥車的水箱上。

烏多-庫迪那和桑雅-索娜見我們進去,匆匆看了一眼。

“這位是作者。”烏維-海茲曼介紹說。

“您好。”烏多-庫迪那說完,又繼續看他的雜誌。

桑雅-索娜則相反,她高興地跳起來,做頭髮時穿的罩衫敞開着,看上去像從天而降的金髮碧眼的天使,在讚美世上的理髮師。她非常熱情地擁抱我,雖然她穿着罩衫,我仍能感到她身材的苗條和溫柔,她本人其實比照片還要漂亮,兩眼閃閃發光。天哪,她有多美啊!《女性》雜誌的那位婦女是否也問過她的養生之道,要不就是她還不到年齡的緣故?我估計她要比我年輕五到七歲。

“弗蘭西絲卡!”她熱情地喊道,“我已經聽說了很多有關你的事!”

“是嗎?”我吃驚地問,“從誰那兒聽說的?”

“當然是聽威爾講的!”女演員大笑起來,“我讀過你的書,至少讀了三遍!真把人笑死了!”

烏多再次擡頭看了一眼。他該不會也想告訴我,我的書他看了多少遍吧?也許是因爲桑雅打擾了他正在研究汽車測試結果的興頭。

“噓,”我做了個手勢,“別那麼大聲!這兒都在工作!”

“快坐下,大姐們!”桑雅-索娜把我拉到她旁邊的一張空理髮椅上坐下。

“這是德特勒夫,這位是嘉博爾。”她向我介紹化妝師。兩人輕輕地跟我握了握手,溫和地笑了笑。德特勒夫吊着揹帶的輕薄襯衣滑到肩上,樣子很迷人。

“要是沒有德特勒夫和嘉博爾,我根本拍不了電影,”桑雅跟我說,“他們倆是唯一能解決我皮膚過敏問題的人,要是別的人做,我就會得神經性皮炎。”

穿村褲的烏多不耐煩地清了清喉嚨。

“真不錯。”我頗感興趣地說。

“認識你真是太高興了!你是什麼星座?”

“獅子座。”我說,“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太棒了。”桑雅大爲興奮,“我也是獅子座!你的生日是什麼日子?”

“八月二日。”我說。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桑雅歡呼着,又從椅子上跳起來擁抱我。我覺得真是巧合,太有意思了。按生日計算,桑雅比我整整小七歲。她看上去甚至更年輕。是呀,她還沒有孩子,這關鍵的七年。如果我那時不認識威爾-格羅斯,那麼我的生活將是另一種樣子,我現在也會穿着罩衫,坐在椅子上,接受善於體恤人的嘉博爾和德特勒夫的服務,可以按德爾特-德爾施拉克所拍的電影《女人們》中的主角進行化妝,穿襯褲的烏多則扮演我衆多情人中的一位。

性格開朗的桑雅拉了一下我的胳膊,她仍處於興奮狀態中。

“那我們以後可以一起過生日了!我們舉行大型慶祝會!我要邀請新聞界的全體朋友!查洛蒂-克萊貝格!這將載入電影史冊!你等着瞧,這部電影一定會非常成功,即使像格羅斯這樣的肥皂劇導演也會樂此不疲的。”

她那生氣勃勃的言行很富感染力,真是一位富於同情心的樸實無華的年輕女子!是演查洛蒂的理想演員!

我鬆了一口氣,幸運地向後靠在椅背上。我們倆出現在鏡子裡,相視而笑。真像兩位幸福的公主。

“你有兩個兒子,對嗎?”

“是的,”我說,“弗蘭茨和維利。”

“多好聽的名字!”桑雅-索娜在讚賞我的審美觀。“你就直接把自己的生活這麼記下來了?就照實那麼寫嗎?儘管你有兩個孩子,也那麼如實寫?我覺得這麼寫太過分了點,你知道嗎?我非常認真地拜讀過你的書,我認爲書的結尾特別好,就是那段查洛蒂帶着自己的行裝搬出三居室住房的描寫。這麼結尾很出色,這就等於向人暗示:我們婦女不能什麼都逆來順受,我們婦女也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我認爲,《我們婦女》雜誌無論如何也應該讓這種說法見諸報端,對桑雅來說也許會由此出現一次記者採訪的機會。

“威爾-格羅斯說過,要我再修改一下結尾。”我說,“他認爲,觀衆需要的肯定是美滿的結局。”

“哼,胡說八道!”桑雅-索娜激動地叫起來,“這又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肥皂劇導演格羅斯沒有勇氣面對這種批評社會的結尾!不過,只要我演主角,就不會出現美滿的結局,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烏多-庫迪那又在窗臺上不耐煩地發出了清嗓子的聲音。

“如果我們打擾您,我這就出去。”我客氣地對他說。不管怎麼說,這裡是他的化妝室。至於他在拍攝間隙幹什麼,那是他的事。他有權讓自己輕鬆一下。

“等等,我和你一起出去!”桑雅-索娜把剩餘的捲髮夾塞到了兩位化妝師的手中。“你們呆會兒再做吧!我現在要和作者討論角色問題,這對我非常重要!”

我們走到外面的院子裡。

“阿里,給我一支菸好嗎?”她顯然認識所有參加拍攝這部電影的同事,並且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她有點瘋瘋癲癲的,或者說有點自負!她對每個電纜員都稱你!我覺得她很可愛。

“這個烏多,幹嗎那麼裝模作樣的?”她穿着罩衣,帶着捲髮夾,就這麼邊說邊靠在鏽跡斑斑的欄杆上,深深地吸了幾口煙。“演主角的是我。”桑雅說,“這個烏多,格羅斯完全是爲了借他的名聲才起用他的。人們得知是他拍的電影都會去看,格羅斯就指望這一點,這是他的典型作風,他一個人是完成不了這部片子的。”

桑雅接着向我講道,今天是拍攝的第一天,她正好要同傻乎乎的烏多一起睡在牀上,表演夫妻吵架那一場戲。

“你這個可憐的人啊!”我說,“演這場戲一定很不容易,實際上你們到現在還沒有真正相識。”

“這你放心。”桑雅說,“拍個愛情場面什麼的,即使同陌生人我也能行。就是吵架,跟一個我根本無法忍受的傢伙吵架,這是最難的,而你作爲演員還必須去表演。你當過演員嗎?要是當過你就懂得我的意思了。你現在得原諒我。要是我現在不能把精神集中到角色上,呆會兒在牀上哭起來就不真實。這樣一來,報上就會說桑雅-索娜點了眼藥水才能哭出眼淚來。這些該死的新聞耗子!這一點我有親身體驗。我不跟他們中的任何人接近,任何人都不,這一點我可以向你發誓。”

“但是你剛纔說,你想……”

她掐滅了菸捲,把菸屁股用手指彈到了院子裡。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我一定要去拜訪你,我們互相還有很多很多話要扯。我還要去看看你的孩子!威爾-格羅斯給過我一張他們的照片,好幾個月了,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錢包裡。你看,在這裡。”

她從罩衫裡抽出了一張有折皺的照片,真的,是弗蘭茨和維利,前年聖誕節照的。

她是那麼熱情,那麼富於同情心,我被弄得全然不知所措。

桑雅-索娜。

一位新的朋友。

那是位什麼樣的朋友啊!坦誠,聰明,正直,自信,漂亮,有才幹,有名望。

我怎麼會有這樣的際遇!

我的新朋友又重新擁抱我,吻我。

接着,她走進攝影棚,躺到牀上,流出了真正的眼淚。

就這樣,她哭了幾個小時。

我望着她,心想,太棒了。

別的女人還在自己哭泣,而我已讓別人激動得哭泣了。

晚上,我和埃諾坐在一起看電視。經過一天緊張的拍攝,我得坐下來好好地考慮考慮了。埃諾也顯得筋疲力盡。

我們胡亂地按着頻道鍵,埃諾也不再給我解釋頻道自動調節器的優點了。如果屏幕上無人說話達三秒鐘以上,這種調節器就自動爲你換臺。

頻道大約轉換了七次之後,調到了叫“自愛”的座談節目上。你猜我們看到了誰?烏多-庫迪那!他懶散地坐在一個鬆散的談話圈子裡,坐在一位女政治家和一位專寫婦女問題的女作家之問。女作家的複姓出現在屏幕的下方,只有用圖像自動放大器(埃諾沒有給我解釋它的功能!)才能認出來。另外還有一位性暴露狂,他特別喜歡在婦女的鞋上做動作。還有一位怪怪的玩駱駝的男士,他喜歡同他的寵物住在高樓的第二十九層。還有一位修女,名叫赫爾琳德,她在削土豆皮方面保持着世界記錄。烏多-庫迪那對赫爾琳德修女那削得很長的土豆皮當然不感興趣。他皺着眉頭,一會兒瞧瞧女政治家,一會兒又瞧瞧婦女問題作家。

這個烏多-庫迪那!今天早上他還穿着黑色短褲坐在窗臺上,而現在卻出現在座談節目上了。

我這個超級女人在長沙發上伸了個懶腰,心裡升起了一股強烈的:夥計,快說呀!快說呀!我馬上就要名揚四海了!

座談節目主持人轉向烏多-庫迪那。

“親愛的庫迪那先生,我不需要向電視觀衆介紹您了吧?”

我覺得這種歡迎方式非常具有公衆效應。我心裡有些嫉妒,把手裡的啤酒杯抓得緊緊的,心想:總有一天,主持人也不必再向電視觀衆介紹我的!再過一些時候所有的人就都會知道我的名字的!

到時候,觀衆會說:看,是弗蘭卡!是當今著名的明星!但烏多對這種隨和的介紹似乎一點兒也不高興。

“不,您得介紹,”烏多對態度有些謙卑的主持人說,“您得介紹我,因爲電臺付錢給了您。”

有着複姓的女政治家和婦女問題作家都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玩駱駝的人撫摸着駱駝滿是唾沫的嘴,想使它安靜下來。烏多這種厚顏無恥的話連對電視入迷的單峰駱駝也沒有聽過。

米勒-施米克先生望着攝像機,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不安。他說:“當然,您說的對,您是咱們國家的銀屏寵兒,烏多-庫迪那。您正在拍攝一部新電影吧?”

烏多-庫迪那,這位銀屏寵兒大方地把左腳的牛仔靴搭到右腿上,對米勒先生的話沒加任何評論。

我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真令人激動!他現在就要談我的電影了!它是我生活的真實寫照,是我的電影,我的傑作!

四百萬人將要與我共享我自己的命運!

明天,他們將衝進書店,店員將嚇得不得不放下柵欄,氣得半瘋的人羣將用拳頭捶打窗戶玻璃,毆打保安人員,就爲了能夠搶購到我最後一本被人撕破的書!

烏多呀,我的這本書可是我創作上的一次偉大突破呀!

快說呀,烏多!我用沁滿汗珠的手緊緊抓着埃諾的胳膊。埃諾也激動得有些顫抖。

單峰駱駝打了個響鼻兒,可沒人說話。頻道自動調節器跳到了另一個頻道上。屏幕上突然出現了傑恩-卡賓主持的節目。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聲。

埃諾迅速地抓起遙控器,用顫抖的手指胡亂地按着。

終於,我們又重新看到了烏多-庫迪那的形象。

我們什麼也沒錯過,還是無人發言。

“這部電影叫什麼名字?”主持人問道。

“不知道。”烏多沒好氣地說。

“啊,您不知道?”米勒-施米克有些尷尬地說。細小的汗珠沁在他的上嘴脣上。

修女赫爾琳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鼓勵。

“好吧,我一會兒會告訴您電影叫什麼名字的。”主持人笑了笑,偷偷地看了看他手中的小紙條。

“叫《獨身幸福》!”埃諾和我同時叫了出來。

“叫《沒有男人就幸福》。”米勒-施米克先生說。

修女高興地點了點頭,微笑着給予證實,同時在明亮的燈光下晃了晃她手裡的削土豆刀。

“大同小異。”烏多承認道。

“這是根據一本暢銷書改編的,作者是……”

沒有反應,只有單峰駱駝在無聊地東張西望。有性暴露狂的男人盯着女作家海拉-瑪麗婭的鞋。埃諾緊攥着遙控器,他事先已關閉了頻道自動調節器。

我真想把電視機砸爛。

“是弗蘭卡-西絲寫的!”埃諾喊道。

“是弗蘭卡-西絲!”我也喊道。

烏多又換了一下蹺二郎腿的姿勢。

“嗯……這本同名的暢銷書……”主持人說着,一邊翻着他的小紙條。

“不知道。”烏多說。

“你看,就是這位女作家。”

“啊,就是她呀。”烏多說。

“這傢伙怎麼這樣談論女作家呢?這個無賴!”埃諾喊道。

烏多確實回憶不起來了,簡直叫人不可思議。

“請告訴我,您自己也養家畜嗎?”主持人頭上沁滿了汗珠。他一邊看着駱駝,一邊友好地說。

手裡拿着刀子的修女又用鼓勵的目光向他點了點頭。

“是的,養了一隻蝸牛。”烏多說,今天晚上第一次在他的臉上出現了激動的跡象。“我的蝸牛叫阿曼達,可是我叫它曼蒂。”

“去他媽的!”埃諾吼叫起來。他使勁地揮舞着遙控器,好像這樣就可以誘使烏多談正經事似的。“你的蝸牛連豬都不感興趣!”

然後,烏多除了大談他的蝸牛阿曼達外,對其他話題就一言不發了。主持人又提了三個問題,但烏多沒有回答這位可憐的主持人。然後,主持人如釋重負地轉向長着兩片薄嘴脣的婦女問題女作家。她唯一感興趣的東西似乎是她的鞋子。

“您剛剛寫了一本婦女政策的書……”米勒-施米克看着他手中的紙條,因爲他擔心這位女作家也不想說出她的書名。

“《你會找到比親生父親更好的東西》。”女作家心甘情願地說出了她的書名。

修女又贊同地點了點頭,在這個談話圈子裡,她顯然感到很愜意。

“書名聽起來有點像泛泛的調研報告。”米勒-施米克說,顯得有點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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