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爬了約十里許,一座小平臺出現在面前。一名小和尚正在給鳥雀餵食,見慎明來了,就放下籃子,迎上來道:“慎明師弟,這位就是關施主麼?”
慎明合什道:“是呀,師兄,這就是關大哥!”
小和尚合什道:“關施主,貧僧有禮了!”
關天養合什還禮,“小師傅多禮了!”
“這邊請!”小和尚領着關天養和慎明又上了一石階,繞過平臺後,赫然出現一個古舊的洞府。洞門之上生着一株參天的古鬆,從遠處看來,根本就見不到這裡有洞府的存在。洞門口立着一座碑,碑上書着‘輪迴’兩個頭大的篆字,大字旁還有一段小字,估計是說這輪迴洞的來歷,關天養也沒有細看,就隨小和尚走了進去。
洞裡當真是別有洞天。
進門倒左手第一間是茶室,第二間是經室,第三間纔是靜室。關天養留心細看,洞壁上的鑿痕說明這座洞府是人力鑿挖出來的,只是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功夫。
小和尚走到靜室外,稟道:“師父,關施主來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好,進來吧!”
小和尚肅手一讓:“關施主請!”
關天養走進了靜室,見木榻之上坐着一名身着黑色僧袍,鬚眉俱白,膚色卻如嬰兒般嬌嫩紅潤的僧人,手持念珠,正在默誦經文。
“晚輩見過大師!”
了定嗯了一聲,緩緩睜開雙目,“施主請坐。慎度,上茶!”聲音嘶啞古怪,好像鐵鋸割鋼,刺激得關天養忍不住一陣哆嗦,汗毛都豎了起來,心說:“這和尚的聲音好古怪!”吩咐完後,了定就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
關天養心下納悶,心說:“這和尚不是說要見我麼?怎麼我來了他卻一句話也不說呢?”念頭才閃,就聽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有些話用心說比用嘴說更好!”
關天養驚得啊了一聲,眼睛睜得老大,顯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施主不必驚慌,是老衲在與你說話!”
關天養愕然,心道:“噫,明明沒有看到他張嘴,怎麼卻能聽到他說話?難不成他鑽到我心裡去了麼?”
“不然!”了定的聲音又在關天養腦中響起,“此術名爲【他心通】。老衲長年僻居於此,少與人言,聲音嘶啞難聽,故以此術與關施主交談。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關天養越發的奇了,心說:“莫不成我想什麼,你都能知道?”
“然也!”
關天養的臉騰地就紅了,心說:“這是什麼法術,太,太那什麼了吧?”
了定突然笑了,“施主心地純善,光風霽月,無有不可對人言之事,何必這般扭捏作態?”
關天養突地想到陳朔說過的‘隱私權’,就道:“你未經我的允許就查看我心裡頭在想什麼,你這是侵犯了我的隱私權!”
了定搖頭,“非也,他心通者,能讀到的只是未加心鎖之事。私密之隱是讀不到的!”
關天養半信半疑地道:“你誆我吧?”
“出家人,不打誑語!”
關天養輕咳了一聲,用嘴說道:“不知大師召我來,要問什麼話?”
了定道:“煩請施主告知我瞭然師兄的情況,老衲不勝感激!”
關天養道:“你不是能讀人的心麼?我所知道的有關了然大師的情況都在腦子裡,你隨便讀就是!”
了定道:“是,老衲已經知道了。多謝施主見告!”
關天養駭然,“你這麼快就讀完了?”
“是。”
關天養驚得站了起來,“嘿,這可真夠快的……你莫不是在糊弄我吧?”
了定笑了笑,娓娓地將關天養所知道的關於瞭然的事情複述了一遍,“施主,老衲可沒有說錯吧?”
關天養無限感慨,“這個【他心通】可真不得了呀,怕是沒人敢在你面前說謊了吧?”卻又搖起頭來,覺得這法術未免太過於坑人了些,簡直類於邪術。
了定道:“也未必。有那一等人,說起謊來連自己都相信是真的,老衲自然也就分辨不出來了。”
關天養奇了,笑問:“有這樣的人嗎?”
“自然是有的。老衲今天請關施主來,另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關天養見了定說得如此鄭重,心事此事不簡單。心念一轉,故作輕鬆地一擺手,“老和尚,有什麼事你直說就是。不用拐彎子!”
了定合什起手,宣了起佛號,“煩請關施主在回九夏時,帶老衲一道同行!”
關天養哈哈地笑了起來,“老和尚,你逗我麼?”他實在不敢想像,瞭然的師弟去九夏城還需要他來帶路,這簡直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話嘛。
了定卻是眉頭一揚,“這話怎麼講?”分明是滿臉的不解之色。
“你一個大活人,莫不成還找不到九夏城在哪裡麼?”
了定無奈地苦笑了起來,“老衲一生從未離開過九華山,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若沒有施主一道同行,老衲當然也可以到達,但卻不知要要費上多少功夫。”
關天養見了定神情鄭重,沒有半點作僞之狀,頓時大奇,“你的意思是:你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離開過九華山?”
“倒也不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了定不勝唏噓,“上次離開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再說,我也沒有去過九夏城。這路也不知道該怎麼走!”
關天養衝了定豎起了大拇指,“了不起……”說出這三個字來後,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我看你法號不該叫了定,該叫了不起纔是。看你的樣子,少說也有幾百歲了吧?連路都不知道怎麼走,這事說起來誰信?”
了定笑而不語。
“看來我是不答應不行了?”關天養着實不敢想像帶個老和尚在身邊叫什麼事,當真是哭笑不得。
“非也,老衲並沒有強求的意思。若是施主有所不便,老衲另尋他人就是!”
關天養不解地問:“你的徒子徒孫這般多,爲何不找他們,卻尋上了我這個不相干的外人呢?”
“他們與老衲一樣,大多數都沒出過九華山!”
“你們這羣和尚也怪,爲什麼守在這裡不出去走走看看呢?”想到慎明也是個路癡,關天養唉了一聲,“真搞不明白,你們化城寺是怎麼教徒弟。一個個的連路也不認得。簡直就是……是奇葩!”說完,又哈哈地笑了起來。
沒想到了定搖頭道:“沒有這個必要!”卻是並不解釋爲什麼沒有必要。
關天養也想不透,心下暗道:“修行者對化城寺畏懼之極,我真的沒看出來他們哪裡可怕了。一羣連路都認不得的和尚……”嘆了口氣,看着了定那淡定得讓他全然摸不透深淺的臉,“行,反正我就帶個路,保證你不走丟就是。”
了定合什,“那老衲就謝過施主相助之德了!”言下很是歡愉。
關天養忙道:“別謝,你一謝就表示還有別的事。我可不是神仙佛祖,當不起!”
“就此一事,再無其他了!”
關天養這才鬆了一口氣,心說:“我還只當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呢,原來就是帶個路!”可心下又隱隱覺得了定要他帶路絕非表面那麼簡單,肯定內裡還有文章,至於是什麼,就不是他的智慧能夠看得透的。“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
“這就看施主什麼時候方便了!”
“我?”關天養笑道:“我覺得現在就好!”
“那現在就走吧!”了定從牀頭拿過兩支柺杖,拄在腋下,撐起身子就往外走。
關天養驚恐地看着了定那空空如也的褲管,駭得大叫道:“老和尚,你,你……”
了定微微一笑,“這也正是老衲求助施主的原因!”
“你,你……這是怎麼回事?”關天養實在想不明白,了定怎麼會失去雙腿?這簡直就好比看着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令人難以置信。
“早年老衲好玩,從後山摔下崖去,失去了這雙腿。從那以後,就得靠這雙柺杖走路了!”了定說得是輕鬆之極,就像在敘述一樁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神情淡漠得令關天養震驚。
“你,你,這可不對了,你們化城寺的和尚本事那般了得,怎麼地就治不好一雙斷腿呢?不可能!”
“敝寺僧衆不是修行者,沒那般大的神通。看來施主對敝寺很是有些誤解!”
“誤解?”關天養道:“老和尚,你可別糊弄我。我的眼睛還沒瞎,瞭然大師的一身本事不單我看得真真的,天下修行者也都親身體會了的。老實說吧,你有什麼陰謀,是不是又想玩點什麼考驗的?”他口中所說的考驗便是指了然故意找事來考驗他的能力、品性或是見識什麼的。畢竟了定是瞭然的師弟,不可能是廢物一個,更不會莫名其妙地做一些毫無道理的事。
“看來你的誤會還不是一般的深。也不想想,我若真有大神通,何至於連一雙腿都不要了,還得靠着一雙柺杖才能走路?”了定說完,竟呵呵地笑了起來,儼然是爲關天養的天真而大感有趣。
“也是……老和尚,那你能騎馬麼?”關天養雖被了定說服了,但心下的懷疑並沒有去,他依舊堅持認定了定這一去必然是有陰謀的。
“這個……想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關天養哀號一聲,只差沒有當場跳了起來,“老和尚,你真不會是在故意玩我吧?這一路去九夏城,水路一萬多裡,陸路六七千……這麼遠的路,你不會騎馬,我又不是修行者,更不是神仙,會不得法術,怎麼帶你走?”
“施主放心,我儘量不添麻煩就是!”
“我說老和尚,你爲什麼就非得去九夏城呢?這麼大老遠的,你又……不方便,你那麼多的徒子徒孫,派誰去不行?依我看,你還是留在這裡頤養天年,別跑那麼遠瞎折騰了,好不好?”
了定神情堅決地搖頭,“不,這一趟我是非去不可。若是施主嫌老衲麻煩,那老衲自己走就是!”
關天養蹙眉暗道:“這個老和尚,也不知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非得去。若是不帶他吧,他這一路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才能到得了九夏城。哎,還是看在瞭然大師救命的份上,帶他一回吧。大不了到了池州府,花幾個錢給他僱輛車,再請兩個人照顧就是……哎喲,我這樣想,他會不會又知道了?”見了定似乎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就鬆了一口氣,“行,行,行。我怕了你!”
“老衲就知道施主不忍見棄……”
關天養哀嘆了一聲,“你要是還有良心,路上別給我再惹麻煩就是!”
在下山時,了定和尚雖只能靠着一對柺杖行走,但並不落後於關天養半步,這讓關天養更加堅定了了定跟着他是別有所圖的想法。
到了寺中,淨空已經率着闔寺僧衆迎了出來。
“這是做什麼?”了定瞧着他們,滿臉的不解。
淨空上前執禮,“弟子知道師叔祖要出遠門,特地率所有弟子趕來相送!”
了定唉了一聲,似乎很不滿意淨空搞的這個送行儀式,擺了擺手,“散了吧!”再沒有一句多餘的,就朝寺外的九華鎮走去。
馬已經備好,還有路上要用的乾糧和其他的物品也都打包好了馱在了馬背上。關天養扶着了定上了馬背,就對紅着眼睛站在一旁的慎明道:“慎明,跟着你這位師侄好好學習,以後要做一個像你師父那樣有本事的人。懂嗎?”
慎明低下頭,“是,關大哥……”
“好了,別難過了。當和尚的,有什麼還看不開?”
慎明嗯了一聲,用腳尖在地上划着,語氣哽咽地道:“關大哥,你,你還會來九華山麼?”
關天養笑了,拍着慎明的肩膀,“當然會了。說不定哪天我厭煩了外面的世界,就在這鎮上開個店,不走了!”
慎明歡喜道:“真的麼?”
關天養哈哈地笑了起來,“假的!好好聽你師侄的話,當個乖和尚,明白嗎?”
慎明旋又轉喜爲悲,“是,我知道……”
關天養翻身躍上馬背,大叫道:“走嘞……”一勒繮繩,馬匹就邁開蹄子,得得地跑了起來。
了定的騎術還算過關,儘管山路難行,卻也沒有摔下來。到了池州府後,關天養說去僱車,免得他騎着辛苦。了定卻說:“不必了,等到了九陽府就坐船,也辛苦不到哪去!”
關天養堅決地道:“不行,不行。人家看着我帶着一個沒腿的老和尚趕路,還讓你騎馬,會在背後罵的。”
瞭然犟他不過,只得由着去。
因是回程,又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要趕着去辦,再者又吃準了定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貨,也不怕有人敢來找麻煩,就悠哉遊哉地慢行了起來。
年關將近,在外奔波了將近一年的人們都紛紛朝家裡趕。看着他們揹着大包小包,有的神情歡悅,有的沉重,關天養心下就沒由來的涌起一陣惆悵和酸澀,暗道:“爲什麼我這輩子就享受不到該有的天倫之樂呢?”望着彤雲密佈的天空,心下大喊道:“老天爺,你何苦這樣對我?我不想成仙成聖,只要做一個有家,有父母,有人疼、有人愛的普通人……”
到了九陽府碼頭,船行都已經關門了,說要正月十五過後纔開門營業。這會子要去九夏,只有找野船。
關天養知道野船就是沒加入船行,沒在官府註冊登記的私船。船運這一行的水很深,特別是那些身份不明的野船,有些跟水賊有勾結,坐了上去不定把命都送了。一般人除非迫不得已,鮮有願意乘野船趕遠路的。
關天養卻是半點畏懼都沒有。在開出了一百二十兩銀子一天的高價後,立時便有十多艘中型客貨兩用的私船趕來接生意。
關天養也怕惹了水賊,就分別和各船的船主談了談,最後才定了下來僱哪一家的。
船已經起了錨,正在升帆,就聽碼頭有人高喊道:“等等,船家,等等……”
船家似乎沒有看到,只是喝命手下的夥計將帆升得更高些。關天養卻覺得有些奇怪,叫過船主問道:“那兩人怎麼回事?”
船主看了看,就搖頭道:“敢情是想搭順風船回家過年的,誰知道呢?”
了定見那一老一少苦求甚哀,就道:“施主,反正這船隻有我們兩個,空餘的地方多得很。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何不稍帶他們一程呢?”
關天養見那兩人老的老,小的小,大寒天的,又穿得夠單薄,見船離得越來越遠,還跪在碼頭哀求不起身,“船家,求求你,帶上我們吧,船家……”額頭使勁在碼頭上磕着,頭皮也都破了。他心下憐憫之情大盛,對船主道:“等等!”就喊道:“你們是要去哪的?”
老人道:“公子,我們是從九夏城逃難過來投親的,誰知親戚搬走了,我們也就沒了着落。聽說九夏城開始重建,我們,我們就想回去。可,可最近半個月來,我們天天候在碼頭,都沒船去九夏的。公子爺,聽說你們也是回九夏去的,求求你,帶上我們吧?”
關天養唉了一聲,對船主道:“行,帶上他們吧!”
船主把船靠了碼頭,兩人上了船後,就納頭朝關天養叩拜。關天養忙將他們扶起,說是了定要讓他上船的,要謝就謝他吧。把麻煩一甩,就回艙去睡覺了。
兩人就纏着了定,左一個活菩薩,右一個活佛爺,說了好幾船的好話,聽得了定都不禁臉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