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到底因爲太過於追求進境,而忽略了佛法的修爲,以至於進入難勝境界之後,一百五十餘年都不見再有突破。有一天,天蕩山悲華寺遭遇紅蓮宗圍攻,得知消息後,師父便命我率一衆同門師兄弟趕去支援。只可惜在我們趕到時,悲華寺已陷於紅蓮宗之手,一百餘僧衆無一倖存。我等皆悲憤難言。就在準備爲一衆殉難的悲華寺同門收殮法身時,紅蓮宗突又捲土重來。那一戰當真是慘烈之極,最終只有我、白象、白虎、白馬和他五人逃了出來。一路且戰且退,法寶盡毀,人人帶傷,好不容易支撐到師父趕到,這才倖免於難。”
悲華之役廣慧是深知的。起因是悲華寺下一名俗家弟子誅殺了數名掠奪處女元陰的紅蓮宗門下,當時的紅蓮宗勢力正盛,以報仇爲名,大舉圍攻悲華寺。悲華寺乃大慈悲寺下院,聞訊之後,時任方丈慧悲命座下大弟子白龍親率七十二名弟子趕往支援。結果卻落入了紅蓮宗精心部署的陷阱,不但悲華寺一百三十四名僧衆無一倖存,白龍所率七十二名弟子也只逃出了五人,損失爲數百年來最爲慘重的一次。也正是那一戰之後,原本聲名不顯的白字輩衆僧才爲修行界所知,白龍五人更被人稱爲‘五方揭諦’!
“不想回寺之後,他的性情大變。師父還以爲他受到了刺激,便以罰過爲名,要他去菩提洞清修。數月後,師父要我去看看他情況怎樣了,還說他若還是想不開,要我好生予以開解。可我到了菩提洞時,才發現他早已是人蹤杳無。遍詢山上弟子,皆不知他是何時離開的。兩年後,有消息傳出,說一名大慈悲寺俗家弟子隻身獨闖凝碧崖,誅殺紅蓮宗堂主、護法多名,最終是因真元耗盡,淪爲了紅蓮宗的階下之囚。當時我們都以爲不過是無稽傳言,哪裡有俗家弟子有此修爲的?也就沒有多作關注。直到兩百年後,剛剛接任宗主之位的方天戈率衆攻山,我們才知道當年失陷於凝碧崖的俗家弟子便是他。只是不知道他爲什麼卻成了紅蓮宗的宗主。也就是在那一戰中,師父爲了感化於他,生受他三掌,傷重圓寂。”
說到這裡,三人皆雙手合什,沉重地宣了聲佛號。白龍神情悲慼,眼中竟泛着晶瑩的淚光。
“此後我三上凝碧崖,要他放棄紅蓮宗宗主之位,隨我回寺,但他依舊執迷不悟,還說,還說當和尚沒意思,說和尚是羊,太溫順了,只知道吃草,不適合生存在這個險惡的世界上。又說他要當狼,要吃肉,要永遠不被人欺凌……這段舊事本寺史志都沒有記載,你自然不知道。這也是我和白象師弟爲何對他的性情如此瞭解的原因。接任宗主後的這四百多年來,他哪一戰不是謀定而後動?從不會玩虛弄假。若不是爲着通天鑑與玄武宮大打出手,敝寺怕是早毀在了他的手裡!”
白象這才接過話頭,“是呀,曾經我們份屬同門,情誼深厚。如今卻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他心恨手辣,做事只求目的,不問過程。縱然他這一回是真的在玩虛張聲勢的把戲,我們也不得不小心應對!”
廣慧雖然迂闊,但也是個有主意的人,要不然豈會被任命爲監寺?聽了這一番舊聞,他心中已有了定見,“既是如此,弟子有個建議,還請二位師伯裁度。”
白龍、白象俱道:“請方丈示下!”
“廢除千葉之彌修爲,放了他就是。沒有了修爲的千葉之彌也就沒有了繼續爲禍的資本,於修行界求嘗不是一件好事!”
白象輕輕頷首,笑道:“此議甚是!”白龍也說,“這樣最好不過了!”
見兩位師伯都支持,廣慧精神大振,心中也想好了如何回信。正巧道允來稟報,說關天養的棺槨已經送過來了,問放在哪裡合適。白龍就說擺在院中的菩提樹下就好。廣慧便告辭了出來,直奔菩提院而去。
棺槨是上等鐵木做的,既厚實又緊密,埋入地下也能保證上千年不腐。棺蓋雖合上了,卻沒有釘釘。
白龍輕輕地挪開棺蓋,看着像睡着了一般躺在裡面的關天養,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你這樣做是不是太冒犯了?”
白象扶着棺壁,靜靜地看着關天養的臉,“沒辦法,也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化解他滿身的麻煩。這也是兵行險着了。”
白龍將手輕輕地按在關天養的額上,眼裡頓時閃過一絲異色,“頭骨已經癒合了。好強悍的恢復能力!”
“是呀,前所未見的強悍,簡直教人難以置信!”
白龍收回手來,擡頭望了望天空,滿臉都堆起了驚懼之色,“此子若是有事,我等罪孽便是墜入阿鼻地獄也洗不清了!”
白象雙手合什,默誦了片刻,“他的神魂已被一股絕強的神秘力量護住,想來不會有事。只是血脈已僵化,即使是神魂歸位了,怕是也難以活過來。”
白龍道:“這不是問題。我們還有時間……”
從表面來看,關天養已經死了,不但魂魄俱散,連身體都僵硬了。活人該有的特徵他一個都沒有。
但是,他又實實在在的活着,而且是活得好好的,只是沒辦法用神識控制身體罷了。
捱過白象一掌,他真的以爲自己死定了,可等意識恢復過來後,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若說活着,意識卻獨立於身體而存在。若說死了,意識卻又好端端地存在於身體內,絲毫無損。
這到底算是死,是活,還是不死不活呢?
一開始他真的恨透了白象,可聽完萬寶爐的一番分析後,心中又涌起了說不出的感激和悲傷。
在他所認識的和接觸過的人中,道士虛僞、陰險,和尚真誠、慈悲,不由得生出一個印象來:道士皆是壞人,和尚都是好人。至於事實是怎麼回事,卻不是他能夠看得到的。
儘管已經過去了兩天,他還是能夠憑着神識感知到外面發生了什麼。廣慧座下弟子道允和十八名羅漢堂弟子時刻不離地守在靈前,嗡嗡的誦經之聲渾似一羣蒼蠅在叫,令人不勝其煩。每天早晚,廣慧和一衆廣字輩老僧都會來祭拜,虔誠得很。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呢?
眼看着第三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道允和一衆羅漢弟子護着棺槨,徑直去往了藏經閣。
這下子他就納悶了:去藏經閣幹什麼?
直到白龍和白象二人站在了棺槨前,他才恍若而悟:這是要準備將他救活了。不過他卻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都還年輕的和尚很是好奇,看樣子顯然不是白象的晚輩,可如此年紀,也不該是白象的同輩呀?
這一夜很安靜,沒有任何動作。天亮後,白象走了,白龍就在棺槨前誦起了經文,一直到天黑……
一天如此。
兩天也如此。
三天還是如此……
好在關天養在亞空間裡苦熬了不知道多少歲月,最是能耐得住寂寞,只要身體不腐,有的是機會活過來,他也就懶得去管白龍要幹什麼。
又過了幾天,萬寶爐突然提醒他注意聽白龍誦持的經文。
“經文?”關天養心下納悶,“我可不通佛經,有什麼好注意的?”話雖如此說,但還是集中起了精神,細聽白龍所誦經文。
一遍聽下來,卻是雲裡霧裡,不明就裡,不想第二遍又來了。前幾天所誦的都是不同樣的經文,這一回卻是重樣的。
第二遍聽完,已記下了一小段。第三遍又開始了……到第六遍後,關天養已然將整篇經文一字不落地記了個爛熟,更何況白龍還在繼續唪誦呢?只可惜經文裡有太多的佛經典故,教他一時不能完全悟透,但僅從已經理解透的裡面可以看出這絕非普通的經文,而是一段修煉的功法。【大圓滿經】他已能倒背如流,卻是無法據此來判斷白龍所誦的到底是哪一類的功法。
大慈悲寺的修煉功夫很是古怪,若不能將通篇融會貫通,任你智慧通天,也沒辦法着手修煉,就算你想當然地練了,也絕非功法本來的模樣。別看他關天養模仿的【大金剛神拳】用得有模有樣,但與真正的神拳卻還是有着本質的區別。這就好比大慈悲寺的修煉之法源出道家,卻又與當下修行界所有的道家修煉功法有着本質區別的道理一樣。
第二天,白龍唪誦的經文還是這篇。
如是過了三天,關天養才發現一件奇異的事:已經在血脈裡硬化的血液竟漸漸變得有些粘稠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呢?
關天養既驚喜又驚奇。他想從萬寶爐這裡找答案,萬寶爐卻是懶懶地道:“等等看吧……”就不再搭理他了。
如是過了六天,血液不但恢復了正常的流動,身體也變得柔軟起來。關天養心癢難耐,幾番想重新控制身體,卻總以失敗告終。
這不免令他有些恐懼起來:難不起就此變爲遊魂野鬼,神識再也不能與身體融合爲一了嗎?
沒有神識的身體只是一具軀殼,只有神識與身體融合爲一,才能稱之爲人,活人。
此前,關天養從未對死亡有過恐懼。幾天下來,他突然越來越害怕再也不能活過來了,若是就此死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心苦的,就算是做鬼,也是個怨鬼。
一想到鬼,就忍不住回想起與杜若一起經歷過的百鬼夜行的場景,就算空有神識,也感到陣陣的寒意,然後他就顫聲問萬寶爐:“我,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萬寶爐奇道:“活不成了?爲什麼會活不成了?”
“都這麼多天過去了,我還是回不到身體裡去……我現在是不是已經變成鬼了?”
萬寶爐就笑了,哈哈大笑。
關天養有些作惱,“笑什麼?我很可笑麼?”
“你不可笑麼?”萬寶爐好不容易纔止住笑聲,“真不明白你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虧我教你那麼多知識,難道全都被狗吃了?”
關天養怒道:“被你吃了!”
萬寶爐也懶得跟他鬥嘴,“這和尚的本事不小,你好生跟着學一下,說不定會有大用處呢?”
關天養着實沒有看出白龍每天誦經有什麼本事,沒好氣地道:“有你我已經夠得受了,何必再找麻煩?”萬寶爐也不再理他了。
沒過上兩個時辰,關天養就發現了異樣。
什麼樣的異樣呢?
那就是白龍唪誦經文時,聲音從嘴脣發出,經過空氣一傳導,就會產生出石子投入寧靜湖面的震動。這種震動是極輕微的,若不是他的意志強於常人,還真發現不了這種異象。
乍一看,震動好似沒有規律,也沒有意義。可在經過連續幾個時候的觀察後才發現,震動竟然能夠對靈氣進行有規律的控制,在悄無聲息下對他受損的身體進行修復。
這就是白龍誦經的目的麼?
關天養好似發現了新世界一般,說不出的驚喜振奮。
接下來的幾天,他也不再感覺到無聊了,白天把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對白龍誦經方式的觀察上去,晚上就慢慢地思索和研究這其中的神妙。現在的他也不再是一無所知的毛頭小子,不過幾天功夫就看出了一些究竟:白龍誦經的方式大約類似於音波功,通過控制聲音大小和震動的方式來到達殺傷的目的。但白龍的法子無疑更爲高明,乍一看上去像是用聲音控制靈氣的,經過一番細緻的研究,才發現並非如此。白龍所用的力量神秘而強大,一經發動,遍佈於空間的靈氣就會自動予以配合,根本不需要驅馭。以至於關天養經過幾天的觀察,都沒能窺破其中的關鍵。無奈之下,纔將注意力拉回到白龍的目的上來。
在發現白龍的唪誦不是簡單的唸經,實則是在修復他的身體時,他就被這種神奇的方式吸引了。二十多天過去了,神識還是無法控制身體,這是不是說明白龍的修復失敗了呢?仔細一觀察,頓時不知道是該驚喜還是驚駭。
不知不覺間,白象一掌所造成的創傷已經完全修復,非但如此,身體已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爲強韌,好似水浸過的牛皮。
簡簡單單的誦經,怎地會有如此奇異的威力?
關天養實在是想不透了。
直到將白龍這種特異的能力與法寶強化聯繫到一起後,才漸漸能夠解釋這種現象。
或許,白龍也能使用一種類似於原力的神秘力量,通過一種他不知道,也暫時還不能理解的方式控制這種力量以誦經的方式對目的進行改變。就如同靈氣以符籙爲載體,對法寶進行改變一樣。只不過白龍的方式是肉眼所不能看見的。
然後關天養就萌生出一個念頭:是不是身體也可以當成法寶來強化呢?
可惜眼下他非但不能控制身體,也無法以神識控制靈氣,自然就無法一試了。不過他很興奮,他覺得自己又找到一種全新的強化方式,說不定可以帶來意想不到的改變呢?
爲了能忙嘗試這種方式到底有何奇妙之處,他天天都在祈盼快些好起來,天天都在白龍唪誦完經文後嘗試着控制身體,可都以失敗告終。
到底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呢?
關天養髮現自己漸漸在失去耐心,變得有些暴躁不安起來。
在這期間,廣慧來過幾次,白象一次也沒有來。不過他從廣慧口中知道白象被罰去後山塔林負責灑掃了,目前很平靜。這不免又令他有些驚駭:白象身爲大慈悲寺方丈,爲了什麼事,又是誰把他罰去後山塔林灑掃呢?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可惜廣慧在與白龍交談時都未曾說起。
四十九天終於過去了。
在關天養的感覺中,簡直就像熬過了四百九十年一樣辛苦——事實上他也記不得到底過去了多少天了,之所以會知道已經過去了四十九天,是因爲這天白龍沒有按時來誦經,而一大早白象來了。進了院子後,白象就問:“師兄,四十九天都過了,他的情況怎樣了?”
白龍望着東邊天空,眼裡盡是期待之色。白象似乎知道他在等什麼,也就不再說話,默默地陪着一起等。
頓飯功夫後,院子裡越來越紅。
白龍突然極爲深情地感慨道:“新的一天,可真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滿臉的陶醉。
真沒有想到,一個和尚還如此多愁善感?
若是關天養可以控制身體,怕是已經當場笑了出來。
陶醉完後,白龍將盛裝着關天養身體的棺槨挪到了院中,初升的太陽剛好照到他的身上。
陽光漸漸由血紅變得金黃,也越來越溫暖。
溫暖,這種感覺不是想像中的,而是實實在在的。
關天養猛地打了個激靈,終於感到久違了的身體又重新迴歸於自己的控制了。
這個過程頗爲漫長,直到太陽升上了中天,他才重新開始了呼吸,然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儘管已是秋天,可菩提樹的葉片依舊蔥綠,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顯得那麼耀眼奪目。
綠,象徵着生命!
綠,也象徵着新生!
看着頭頂上的新綠,關天養心下涌起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溫馨,當即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