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鑼罷鼓，琴音消散。
練習室裡，一衆舞者還保持着收尾造型，各自抓着樂器扮演舞樂羣雕。
“啪啪！”旁邊傳來舞蹈總監的拍掌聲，接着便聽她姑娘們最爲期待的那句話：“今天就到這裡，大家可以回去了。晚上注意休息，明天按時過來！”
衆人頓時如蒙大赦，快步走到一邊放好各自樂器，喘氣、擦汗、喝水，用聊天打趣緩解高強度練舞帶來的疲勞。
單純練舞倒也罷了，偏偏又被要求使用真實樂器，然後悲劇就出現了，除了分到笛子和二胡的幸運兒，其他人都得抱着十斤重的琵琶和大阮，一跳就是幾個小時，每到結束都是額頭見汗、後背微溼。
她們也曾表示異議，奈何專業舞團出身的舞蹈總監油鹽不進，又捨不得違約離開，只能互相鼓勵着堅持下來。好在她們已經逐漸適應，現在只等着8月到來，登上chinajoy的舞臺，送上這支舞蹈。
找到自己眼鏡戴上，重新恢復清晰的視野讓申雪妮感到好受不少，拿起一瓶水打開小口喝着，目光下意識看向玻璃牆外，很快就在長椅上發現一道熟悉身影。雖然對方在玩手機，長髮低垂擋住大半張臉，她卻一眼看出那是張許瑤。
一把抓起自己小包，她跟臨時團員打聲招呼，快步出門走向那人，驚喜道：“大王，你怎麼來啦？”
後者聞言愣了一下，接着醒悟過來擡頭起身，伸手和她擁抱：“愛妃你在這邊受苦，當然要過來看一眼，慰問一下！”
鬆開胳膊，張許瑤抓起身邊紙袋子遞給對方：“吶！我還幫你帶了糕點，放心，都是低熱量食物，好吃不怕胖哦！”
目光落在紙袋外面，申雪妮笑的有些意味深長：“我好像沒說過喜歡樓下那家的糕點，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禮物現買的偷懶行爲被拆穿，張老師卻是面色不動繼續說道：“喜歡就好，這裡還有傳說中的‘一本滿足’，是你最喜歡的堅果味哦！”
一本満足バー是島國朝日食品推出的低熱量巧克力棒，因爲廣告風格誇張洗腦，遂被島國網友挖掘成爲鬼畜素材，在國內彈幕視頻網站上也有不小知名度。
低頭看到巧克力棒包裝上的不乾膠標籤，申雪妮驚訝發問：“你還去了我們酒店？”
“嗯？我住在張衡路那家智藍酒店，你們也在那邊？那可有點兒遠。”
“沒辦法，”圓臉姑娘輕嘆口氣：“cj期間國展附近酒店緊張，練功房也不好找，只能將就着來。公司還安排專車接送，已經很不錯了。”
說完這些，她把紙袋塞到對方手裡，“接着玩你的手遊，我先去換衣服了。不然等會錯過大巴就麻煩了。”
不等張許瑤表態，她就轉身跑掉了。
眼見人影消失，張許瑤重新坐回去，拿起了她的手機。
屏幕上正是那款“美猴王回合版”。雖不看好遊戲的前途，卻不影響她喜歡遊戲裡的寫意山水、工筆花樹、界畫樓臺、院體人物，以及各具特色的技能效果。
孤雲遊戲雖是業界新丁，卻因爲老闆砸下大筆資源而快速催熟，蜂遊技術支援、國畫大師加盟、堆砌人力狂砸美術，終是爲玩家帶來這款完成度又極高的國風遊戲。工筆和寫意融爲一爐、青綠泥金淺絳錯落輝映，隨便一張截圖都濃淡合宜、國韻悠然。
幾天時間下來，張許瑤的人物早已經達到版本上限的60級，一身裝備也是60級5人本出品，對這款遊戲依然談不上了解和膩味。不說還有大量任務沒做、大量技能沒學，光是主要地圖到現在還沒跑遍，洞天秘境地圖更是這輩子都跑不玩。
“猴王”表面是回合制玩家慣見2d遊戲，實際上所有場景、人物、物品乃至技能特效都是3d建模，只是鎖了視角，玩法也以2d爲主，再加上刻意模擬國畫“散點透視”構圖，這纔給人一種2d遊戲的錯覺。
之所以這麼麻煩，既爲了還原國畫風格，也有方便製作場景地圖的原因。傳統2d遊戲受限於技術，場景普遍小而少，根本無法還原《西遊記》描繪的宏大世界。只有換上3d引擎，再啓用場景和人物自動生成技術，才能讓想象中的世界更進一步。
一刻鐘後，申雪妮換好私服走出更衣室，沒走幾步就看到張許瑤坐在原地，低頭玩着手機跟剛纔如出一轍。
這次沒急着出聲，她湊過去低頭看了眼手機，這才問道：“玩什麼呢？你不是對這種乙女向遊戲不感興趣麼？”
乙女是日語おとめ的直譯，專指介於蘿莉和御姐之間的年輕未婚女孩。乙女向遊戲便是專門針對青年女性羣體開發的遊戲，通常具有女性主角、戀愛主題、攻略帥哥等特徵。
智能手機普及，女玩家羣體不斷擴大，遂有廠商將島國乙女遊戲概念引入國內，推出各種風格的乙女遊戲，無一例外都有着豪華聲優團、精緻華麗場景，以及精心打磨的愛情故事。這些元素在“猴王回合版”裡也有體現，難怪申雪妮會看錯。
“不是，這是mmo，”張許瑤起身把手機遞給對方，“孤雲遊戲出品，暫時叫做‘美猴王移動回合版’，可以看成是國畫版的夢幻。”
“孤雲也涉足遊戲了？”申雪妮瞪大眼睛，嘖嘖驚歎：“古風時裝不夠她玩了，又做遊戲和自家公司搶生意，我是真看不懂了！”
“我也看不懂，你就當成是有錢任性好了。”
低頭看了眼遊戲畫面，申雪妮點了點頭，邊走邊說道：“畫風不錯，很有國畫味道。嗯，有些像是‘圓明園四十景圖’，不會是以那個做原型吧？”
“這個不好說，”張許瑤擡腳跟上，笑着搖頭：“我在她們家見過‘四十景圖’，拿給美術團隊確實有可能。”
申雪妮驚訝停步，連聲追問道：“馬老闆把原圖買回來了？花了多少錢？”
“不是，”張老師搖頭否認，“我哥不喜歡砸錢買文物，那兩個都是複製品。”
聽到只是複製品，申雪妮下意識有些意興闌珊，以爲又是那種不值多少錢的印刷複製品。
“嘿！可不是那麼簡單呢。”
“四十景圖”取景圓明園最獨特景觀，由清代宮廷畫師沈源和唐岱合作繪製，前者用界畫筆法畫樓臺水榭，後者用工筆和寫意手法畫樹木山石，共同完成了這組彩繪絹畫。因爲每幅圖都配有愛新覺羅.寫詩機器.蓋章狂魔.弘曆皇帝題寫、工部尚書汪由敦代筆的四十景題詩，這套圖冊又名“圓明園四十景圖詠”。
乾隆一生寫詩四萬餘首，除了《西師底定伊犁捷音至詩以述事》等少數作品，餘者都沒啥太大價值，然而他的題詩卻無礙四十景圖的藝術價值。時至今日，它的原型圓明園已因累遭戰火而徹底變成廢墟，這套圖冊更是成爲後人認識圓明園、懷古追憶的最重要憑依。
前幾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橫店新圓明園，便是以“四十景圖詠”爲原型而建造。雖然這個爭議項目曾被叫停，最終還是低調完工並於2015年開業迎賓。
令人悲傷的是，“四十景圖詠”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就被法國侵略者掠走，後來輾轉多地，最終被法國國家圖書館以4200法郎價格購得並收藏至今。
“四十景圖詠”從清代至今曾被多次複製，可惜尺寸色彩皆不及原版。遠東出版社於2014年獲得法國方面授權，得以近距離掃描文物原件，據此對其進行原尺寸、原材質、原樣再造，以這種妥協方式實現了流失文物的迴歸。
除了少量用於館藏以及展覽，出版社還面向社會土豪推出300件盒裝複製版。雖然馬競向來對這類限量藏品不太感冒，這次卻也破例買了幾件，兩件送給了長輩，一件贈予蜂遊美術中心，還有一件留在自家。
“雖然和原版一樣大，還有精緻木匣、收藏證書，卻也掩蓋不了它們是印刷複製品的事實。”
電梯裡面，張許瑤小聲說道：“不過我看到的是手繪版，猜猜看是誰畫的！”
“這還用猜？”申雪妮撇嘴，“肯定是哪位十項全能馬老闆。”
這卻是實情，有着e7u這個外星外掛賦予的精細控制力，馬競不但精通運動、打破多項世界紀錄，在藝術方面也是一把好手。
單論藝術修養，他當然只是業餘愛好者水平，但若是給他模仿原型，卻能憑藉“人肉打印”做出惟妙惟肖、以假亂真的複製品。張許瑤在馬宅看到的，便是馬競手繪的圓明園通景圖。儘管直到正版通景圖早就被毀，她還是帶着幾分僥倖詢問對方，想要確認看到的是否偶然重現的真跡。
“通景畫”是清代人對一種特殊壁畫的美稱。畫家在建築物內壁和天花板上描繪圖案，藉助透視技法將真實空間和虛擬圖像融爲一體，讓出於正中心的觀者產生看穿牆壁眺望遠方的錯覺。
用時下流行的技術來類比，通景畫就是古代技術條件下的虛擬現實牆紙，走進房間站在中間環顧四周，就像是走進了另一方世界。
明清時期正好是西方大航海時代，東西方物質文化交流加速，西方透視技法被傳教士帶來，一些傳統畫家，尤其是界畫畫家開始積極學習這種更加科學合理，可以加強縱深空間感的技法，讓他們筆下的建築、園林，乃至都市變得更加逼真寫實。
作爲皇帝裡面的旅遊愛好者，乾隆帝很喜歡這種具有代入感的繪畫技法，多次命人繪製大幅通景畫，用來在紫禁城敬勝齋、倦勤齋、玉粹軒、養和精舍以及圓明園等處佈置通景房間，打造專屬於他的18世紀vr體驗。
按照《內務府造辦處各作成活計清檔》記載，乾隆曾命令宮廷畫師冷枚、郎世寧、唐岱、沈源等人繪製圓明園殿宇處通景畫。可惜這些圖畫已經被毀失傳，只有分景冊頁流傳下來，即就是那套“四十景圖詠”。
刷臉混上前來接人的大巴車，張許瑤和申雪妮並肩坐下，接着和她咬耳朵：“你覺得遊戲畫風像四十景圖，其實是因爲它們都有近大遠小的透視構圖。‘猴王’是3d引擎打造的僞2d，看起來是散點透視，本質上還是焦點透視；四十景圖是古代界畫的巔峰之作，最大的特點就是學習使用了西方的透視技法，都是傳統國畫，又都用了焦點透視，看起來自然很像。”
說到這裡，她也是忍不住感嘆道：“傳教士不遠萬里來傳播宗教，結果皇帝卻只讓他們畫畫還有造鐘，不得不說明清那段時間的傳教士裡面確實有很多人才，再加上本土宮廷匠人也都是一時人傑，硬是把紫禁城變成了當時世界上有數的繪畫還有鐘錶藝術中心。”
“宮廷鐘錶手藝後來失傳了，倒是西方透視技法被傳統界畫學了去，用的還是傳統毛筆和礦物顏料，構圖方式卻有些西化，很有些中西合璧的現代氣質。”
申雪妮卻沒有那麼多感慨，只是問道：“那個界畫是什麼東東？我只知道水墨畫、工筆畫、寫意畫。”
“工筆和寫意是風格區分，水墨、重彩、白描則是技法區分，然後還有山水、花鳥、亭臺、人物的題材區分。三種分類角度不同，有時會有交叉，比如工筆水墨花鳥畫、寫意潑墨人物畫。”
“至於‘界畫’，界是界尺的意思，專指線條平直、類似建築效果圖的圖畫，原因是古代畫樓臺建築通常要搭界尺。界畫本來就在積極追求擬真還原，看到西方透視技巧更加真實好用，自然第一時間吸收學習。當然，這裡面也有界畫家都是匠人，地位不高，沒有文人畫家的傲骨的原因。像是冷枚、郎世寧、唐岱他們那些人，當然是皇帝讓畫什麼就畫什麼，別無二話，一切以皇帝滿意爲最高綱領。”
說罷笑指對方手機，她再次勸誘道：“遊戲還沒開始宣傳玩家不多，只要複製我的客戶端就能申請帳號，你要不要一起來？”
申雪妮眨眨眼睛，“直接下載不行麼？”
“那樣也行，但是客戶端有些大，不如直接複製來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