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西方歷1911年的最後一天,混亂的一年在走過了幾天之後,將邁入一個全新的紀元。原本,這洋人的西曆算法,大清朝是很少有人去記它的。更別提紫禁皇城之中,那些自誇天朝上國、貴胄血統的滿清皇族了。然而,在今天這個偌大帝國的一幫曾經的決策者們,卻聚在一起爲了這一天而發愁。愁什麼呢?也許是因爲整個大清國在這一年中戰火紛飛、星火黯淡,讓人根本瞧不見它的未來在什麼地方吧。
“要下雪了吧?”
望着陰濛濛的天西六宮之一的太極殿外,一個小太監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望着灰濛濛的天喃語了一句。卻老實的站在寒風中守着,沒辦法,自打今天下了早朝,十數位滿蒙親貴大臣們便似約定好的一般,聯誼來到了隆裕太后居住的太極殿求見,自打衆大臣進去了之後,到現在都沒一個出來的人呢。這一晃眼大中午的就要到了,雖說陰沉沉的分不出現在的時間來。
望着寒風中顯得十分蕭瑟的皇城,小太監不安的縮了縮身子。雖說他打小家裡因爲貧窮,爲了養活生計,便把他給送進宮來淨身當了小太監,大字不識幾個。不過,在皇城這個整日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相互算計的地方待了十幾個年頭,再純潔的人也給磨練的跟老狐狸一般的精明瞭。他不傻,這些時日來耳聽目聞,已經明白了這大清朝怕是要走到頭了!
紫禁城在這不足短短的五個月中,完全喪失了帝都皇城的威嚴。曾幾何時,在這個地方居住的人,掌控着遠東上千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天子的威嚴無人可以觸犯,他們一聲命令。就有北到唐努烏梁海、南到南海,無數的各族勇士爲他們上戰場拼殺。朝鮮、日本、琉球、安南、暹羅、尼泊爾、緬甸、文萊等東亞、東南亞、南亞十數個國家需要每年朝貢,天朝威嚴遠播。
然而,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印記了!
兩個小太監有些顫顫噩噩的給殿內昏暗的長明燈加了些燈油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趕忙倒退着出了太極殿。在殿內搖曳的燈光之下,大清朝如今名義上的最高掌權者,臉色有些枯黃難看的隆裕皇太后抱着紅腫着眼睛,纔剛剛睡過去的宣統小皇帝,一邊拍打着他的後背輕輕的哼着輕柔的小調哄他入睡,一邊還不忘騰出手來給自己抹抹眼淚。看她雙眼紅腫的樣子,顯然剛剛也才哭過,這一雙眼睛紅腫的樣子,這幾天估計沒少抹過眼淚。
太極殿內的氣氛十分尷尬與壓抑,殿內十餘人都是身上流着愛新覺羅血液的宗親,即便是兩個蒙古王爺也是咸豐爺的叔侄輩,纔剛被良弼鬧騰着從北邊給尋來,他兩人各掌蒙古八旗中的一旗,跟其他六旗中的五旗關係都不錯,良弼倒是打了個好算計,自打馮國璋入京之後,他這個禁衛軍統帥位子就給奪了去,如今似乎有什麼想法了!
一幫親貴們在一旁尷尬的看着隆裕太后在那裡便哄着宣統小皇帝睡去,便哀哀哭泣、抹着眼淚,也只能面面相覷。半晌才由最近低調、收斂了許多的小恭王溥偉開口道:“太后保重鳳體要緊,上海唐少川那個賣國賊出賣我大清的利益,私自跟南方的亂黨簽署了這份協議。這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就跟那個活曹操一樣該殺。奴才等以爲這有辱我皇族尊嚴的屈膝和談該停下來了。亂黨欲亡我大清,京城裡面也有人打得這個鬼主意。眼下他們相互勾結,指不定已經跟南邊的亂黨達成了什麼無恥的協議。否則南邊的那些報紙上,爲什麼宣傳的都是隻要那活曹操在北方響應,這南方欲成立的民國大總統都要給了他!現下這個局面,是亂黨欲亡我大清、欲滅我愛新覺羅,除了打之外,奴才實在是想不到還有什麼別個辦法了!”
這小恭王不說也好,他這一開口,隆裕太后頓時又開始哭了起來,眼淚嘩嘩的,一直抹個不停。一衆人哪個是傻子,何況便是兩個蒙古旗主也不過稍稍遲疑下便明白了,這小恭王口中的‘活曹操’不是別人,正是如今權傾朝野壓得一幫皇族宗貴們喘不過氣來的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了!
沒辦法,12月初,也就是載灃下臺的第二天,上諭“著袁世凱爲全權大臣,由該大臣委託代表人馳赴南方,切實討論,以定大局”。袁世凱的如意算盤終於有了些眉目,次日,便發佈內閣諮文,派唐紹儀爲北方議和全權代表,令其率人離京赴上海跟南方代表伍廷芳商談這幫子宗貴們根本就不願意的和談大局。
幾日後,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市政廳,在英、日、美、德、法、俄6國駐滬總領事及外商代表李德利的參與下,南北議和會議正式開始。但是這次議和說來也稀奇,北方根本不是代表清廷來談的,對於共和的態度,唐紹儀是雙手贊成承認共和的,甚至連袁世凱都給他矇在鼓裡幾天。和談、談就談吧,他袁世凱要談,仗打到這個份上,半年的稅收收不上來,能收上來的一點還給洋人拿去做賠款了。國庫早就空虛了半個月了,甚至最近的皇城內,連菜色油水都少了不少。當然,倒不是清廷真的沒錢了,怎麼可能呢!愛新覺羅氏統治這個國家近三百年,從天下搜刮的珍奇珠寶、古董字畫,甚至金銀玉器等,價值何止數百億兩,其中不少字畫、古玩甚至還有先秦時代的珍寶都是無價珍寶,卻給愛新覺羅氏的十數位皇帝,用各種手段從全國各地掠奪來,最後打上了‘皇室珍寶’的名號,公然私吞了。這些且不說,單只是一個幫皇帝管理內務府,十二月甚至爆出採購一件皮襖花費七千兩、一頂皮帽四千兩,皇城儲備三月燃燒的木柴花費一百一十四萬兩,臨近年根的這寒冬幾個月,內務府採購支出赫然已經達到四五百萬之巨,這裡面的貓膩..呵呵...但是這幫子宗貴們心疼,即便是眼看着國家都要亡了,還死抓着錢不願放出來,甚至最後在袁世凱要麼支付鉅額軍費繼續打,要麼坐下來南北談一談的選擇下,一個利益集團妥協了!
南北議和這麼久,對於無關緊要的問題,例如召開國民大會表決國體,和平解決辦法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上,唐紹儀是滿口答應,而且還樂於答應,不涉及切身利益的還拽着它作甚?但是對於國民會議的召集時間,地點和組成的問題,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上,唐紹儀是死不鬆口。先說這個時間,時間就是金錢,誰的準備時間長,誰就掌握了全局主動權,談不好還可以打嘛;這個地點,也是重要,在誰的勢力範圍內開,毫無疑問誰得利,正所謂強龍鬥不過地頭蛇,何況兩條大龍鬥智鬥勇;還有組成,更是重要,既然要實行什麼民主制度,自然佔多數的有利了,只要有點智商的人都會考慮到。唐紹儀果然不愧是精通外交的老手,什麼地方緊,什麼地方鬆,是做的天衣無縫,難怪近代以來中國第一個平等條約,中國和墨西哥的條約,是出自於此人手中。
照理說他之前的表現,北方清廷實際上已經對他十分放心了,甚至還有人笑呵呵的待在北邊,笑看着南方鬧出來的笑話。卻是南方通過了一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組織大綱》,出臺就出臺罷了,結果還鬧出不少笑話來。先是大元帥一職爆發爭執,開始暫定黃興爲大元帥,黎元洪爲副元帥,結果黎元洪不服,同盟會裡的孫派也不服氣,還好黃興對於此職不甚有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辭,並且還親自出面說服了同盟會的一些孫派成員。最終結果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北方的一幫滿腦子除了算計就是鬼點子的宗貴們看到了笑話、看到了南方也不安生。自感他們的底線‘君主立憲制’應該能夠達成,於是便笑着看南方鬧出的下一幕笑話,爲了國旗的事情南方又大吵起來,湖北要十八星旗,福建要青天白日旗,江浙要代表漢、滿、蒙、回、藏的五色旗,結果南方又因此上演了一處口舌之辯。
本來他們都以爲,最多出讓些權利未來幾十年南方一些省份,他們的控制力稍微弱一些,但畢竟還在朝廷的掌控之下。誰知道湖北來一場鄂軍北伐,攻入了河南省內。藉着又是皖、蘇、粵聯軍北伐,把張勳的江防軍都給從安徽打得連連敗退甚至聯軍兵鋒都抵達徐州城下了。京城的一幫人是真的嚇壞了,連連命令袁世凱儘快派兵遣將,決不能給南方的亂黨再鬧到直隸、鬧到京城來。甚至暗示袁世凱,可以在和談的一些問題上給南方讓讓步。
當然也只是這麼說而已。當昨天深夜,從上海發回了北方議和全權代表唐紹儀同南方代表伍廷芳終於簽訂了議和草案,並將議和草案發回京城。一幫宗貴們本來都有了心理準備,不過在看到唐紹儀自作主張,應下了南方提出的‘共和制’而不是朝廷交代的‘立憲制’,並且協議草案中清楚分明的提到了清帝必須退位的消息,一羣宗貴們宛若遭遇晴天霹靂一般,今天早會鬧,小恭王甚至在朝會上對一干漢臣出口大罵,甚至連脾氣還算不錯的隆裕太后都給氣得直抹眼淚,可見一羣人的心中恐慌了!
一旁慶親王奕劻看到小恭王說這話的時候,還斜着眼睛瞟了自己一眼,頓時臉上難看了起來。在旁邊哼了一聲:“打?怎麼打?國庫都多久沒從南方運來稅銀了。如今這一場國亂,稅銀都給下面的亂黨搶去了。那裡還有錢再打仗?那士兵不要花錢、要餉?那武器軍火、子彈、炮彈難道都能平白從天上掉下來?”這慶親王奕劻雖說心貪了點,但是到底是做過內閣總理大臣的人了,能力還是有的,對於大清朝現在有多少家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不過,他下一句話就犯了衆怒,“唐少川這一次的確辦了件混事,不過恭親王提到的開戰卻是萬萬不可。我昨個碰到了袁宮保,他也愁着犯難呢,眼下北邊已經調不出兵了...”
“我呸!”
奕劻的話還沒說完,他旁邊就有人很不買賬的呸了一聲,奕劻心中一噶,暗罵自己多嘴,自己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果然,他一擡頭就看到幾道狠狠的目光就集中在他這裡了。幾人他可都認識,攝政王載灃、小恭王溥偉、前任禁衛軍統制良弼、剛從南京逃回來的前任江寧將軍鐵良,可都是宗貴中的年輕派,個個都對他跟袁世凱眉來眼去的十分不齒!
呸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青年權貴良弼,這良弼生的倒是英俊不凡,不過他雖然胸有大才,但是爲人卻太過桀驁、激進,近年來清廷的一系列振武圖強的軍事活動,比如改軍制,練新軍,立軍學,都是出自他之手下。除此外他還舉薦了不少軍事人才,比如吳祿貞、哈漢章、沈尚謙、盧靜遠、章遞駿、陳其採、馮耿光、蔣百里等都是他推薦給清廷的。不過自負而傲上,惜才而厭庸碌,改革過激而得罪碌碌權臣,早前因爲質疑攝政王載灃的能力,被載灃打壓了幾年。後來他還嫌得罪的人太少,又慫恿御史上書,狀告奕劻的慶記公司收受賄賂、賣官賣爵,每年貪墨不下千萬,希望朝廷嚴打嚴查。結果又把當時還任內閣總理大臣的慶親王奕劻給得罪了。整個愛琴覺羅的青年權貴之中,或許就只有同樣桀驁的鐵良才能跟他談到一起去,連現在跟兩位走近的小恭王溥偉,也未必能給他瞧上眼。因此一看到他陪自己,頓時奕劻眼皮抽了抽,擔心這混貨又不分你我攻擊自己。
果然,那良弼冷哼一聲站了出來,道:“太后、諸位大人,奴才認爲當前我大清斷不能再退讓了。報紙上都說了,明天,在明天南方的一羣亂黨就要在江寧成立什麼‘中華民國’,大有重複數十年前髮匪之亂的意思。奴才以爲恭親王所言即是,我等還需早作準備、調兵遣將,應付南方之亂的好。至於某些吃裡扒外人的誅心之言,不聽也罷!”
慶親王氣得臉色發青,道:“良弼,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眼看着再不下定決心,咱大清朝就要亡了。可是某些吃裡扒外的東西,都快忘了自己身上還流着愛新覺羅的血了。整天跟一個妄圖背主棄義,一心只想着奪我愛新覺羅家家業的活曹操在一起,某些人是得了不少的好處吧!”
良弼這人剛正傲骨,素有大志,一直都瞧不起貪財的慶親王奕劻,私下裡更是給他起了個‘和珅第二’的外號,可見有多不待見了。這一會根本不跟他客氣,上來就差沒指名點姓的謾罵了!
奕劻氣得吹鬍子瞪眼,怒視良弼:“小兒無知只能狂放豪言,你這後生當真不長進。要打,怎麼打?國庫空了,內孥總要給皇上和太后留着些。洋人現在中立,以前的幾筆借款合同現在都停付了,現在天天有人來催還款。說我吃裡扒外,你這小狗前幾天私會日人--伊集院彥吉,欲要商討請日人發兵助我大清平定南方叛亂。你這小狗當真無知可笑。日人豺狼也,當年甲午欲亡我國、割地賠款還少嗎?日人一開口便要整個滿蒙,你還提議說要商議商議。我呸,滿蒙乃我大清龍興之地,乃是我朝起家的根本,莫非你這狂妄小兒還想把我大清的根本都割給日人了?”
他兩人一對上,這太極殿內頓時罵聲不斷,逐漸的各拉一幫都有幫手,這些親貴們互相指責的功夫比出主意強多了。聲音在空蕩蕩的太極殿裡混雜成一團。小恭王自然是站在良弼這邊的,他早就瞅着‘慶記公司’眼紅了許久了,這一會有機會,除了良弼,就屬他的嗓門最大,終於惹得小皇帝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好啦...諸位卿家,都安靜下來吧!”
眼看着場面愈發的混亂,太后隆裕終於開口了,“幾位都是當今聖上叔叔伯伯輩的人了,這些沒個準定主意,倒吵着了皇上。你們倒是說說,咱們是打還是和呀?前些日子袁卿家說打,結果你們推說國庫空虛,哀家只能從內孥提了五十萬兩銀子給袁卿家,由他出面跟洋人買些軍火,可是這河南打了這麼久都沒拿下來。聽說前幾天張卿家也被趕出了安徽了。昨個哀家召見袁卿家詢問,他說若要徹底撫亂,還要至少一年的新軍軍費。哀家回頭問了問,才知道這一年的新軍軍費有近兩千萬兩,你們說咱孃兒倆怎麼就那麼苦的命啊,難道真要哀家搬空了內孥,讓愛新覺羅的後代子孫記恨我一輩子。可是這不打吧,這南邊不是說在和談嗎?怎麼還有軍隊往北打過來了,咱們不能幹瞧着啊!就當幾位可憐可憐咱們娘倆,拿出個主意來。皇上和我也不求什麼萬代富貴了,總要咱們娘倆別沒個好下場啊。”
她帶着哭音這麼一說,惹動幾位滿族親貴的愁腸,看着還懵懂無知、在隆裕懷裡哭個不停的小皇帝,一衆人心裡面也不由有絲心酸。這大清快三百年的江山,現在眼見着是氣數終了,要這個小孩子來承擔亡國之苦,他又有何辜?當即也就跟着她抽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