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這個滿臉稚嫩，身板還很纖瘦的十六歲少年，高寒心裡頭閃過了一絲衝動，但又很快壓了下來，微微一笑地點頭道：“你說。”
中國並不承認雙國籍，楊鑫的父母至今都不肯入西班牙國籍，就是想要留住中國國籍。
高寒見過他們，帶着一點生意人的精明，但在異國他鄉，對待華裔同胞都沒得說，在唐人街裡的人緣也是很好，再加上楊鑫從小就在唐人街頭踢球玩耍，儼然像是中國城和唐人街之間的情感紐帶。
哪怕是二隊的比賽，但每一場都還是會有很多唐人街的華裔同胞來爲他加油助威，尤其是隨着王磊和趙峻等人入隊之後，前來觀戰的同胞就更多了。
可有些事情，大人們可以自己拿主意，但卻不得不爲孩子的將來考慮。
例如楊鑫的父母，他們是屬於那種傳統的中國人思想，打算在歐洲多賺幾年，老了之後回老家，爲此他們之前還在老家蓋了棟房子，爲了將來回去養老用。
可楊鑫呢？
他從小就在馬德里長大，除了每隔幾年陪父母親回國一趟，他對家鄉和中國的印象，反而不如馬德里和西班牙深刻，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中文還不如西班牙語流利嫺熟。
可隨着近幾年來，他在中國城青訓營的聲名鵲起，隨着他日漸成長，有些事情也已經到了必須該面對，必須要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西班牙？還是中國？
楊鑫的父母也找過高寒瞭解情況，但這種事情高寒能怎麼說呢？冠上大義凜然的名頭，告訴他們，不能背祖忘宗，一定要選擇中國？
毫無疑問，如果從普通球迷的角度來看，楊鑫絕對算得上是個天才。
左腳將，技術細膩，帶球嫺熟，速度快，爆發力出色，從小就在中國城的青訓體系內成長，每一步都走得極爲紮實，一直都是同一年齡段裡表現最出色也是最活躍的佼佼者。
嚴格來說，楊鑫纔是中國城真正的嫡系子弟。
這樣的一名球員，哪怕是在人才濟濟的西班牙，都受到了無比重視，西班牙足協更是頻頻示好，國家隊主教練博斯克和國青隊主教練洛佩特吉都不止一次跟高寒提過他，認爲他將來必成大器。
這不需要他們說，高寒心裡有數。
當初他第一次看到楊鑫的時候，這名左腳球員的潛力就高達一百八十五，但現在卻達到了一百九十，這已經是世界頂級巨星的潛力，可見他目前的成長和進步有多大。
高寒一直都認爲，有些球員的發展是很難做出評估的，例如博格巴，他肯定是天才，但他最適合踢哪一個位置？這一直都是中國城技術團隊在摸索和研究的話題。
還有王磊，北京中國城最開始是把他放在了前腰位置上，但後來又試過中場，隨着他年齡的提升，身高也長得很快，靈活度稍稍有所下滑，現在的位置是拖後中場。
那是不是拖後這個位置就一定能夠發揮出他所有的潛力呢？
未必，所有人都只是在嘗試，在考察，而且他才十七歲，未來幾年的發展如何，誰知道呢？
還有高仁，這也是一個大麻煩，個子不高卻非常靈活，啓動的那一下速度非常快，球到了他的腳下，基本上是不會丟，屬於那種往球場上一扔，隨便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天賦超卓的球員，但他又應該踢哪一個位置？
可楊鑫跟他們都不同，他屬於那種發展線路非常清晰的類型，他的特點就適合在邊路，左腳將可以踢左邊鋒，但以目前歐洲足壇的戰術發展趨勢，將來應該是踢右路。
當然，中國城也在安排他加強右腳的訓練，這能夠大大提升他的全面性。
楊鑫有點像中國城隊內的赫塞，天賦很明顯，一眼就看得出，發展線路也很清晰，能夠阻止他們發揮出潛力的只有兩大因素，一個是傷病，還有一個就是自身的性格。
最爲難得的是，赫塞和楊鑫的性格都不成問題，尤其是楊鑫。
這樣的一名球員，馬上就要十七歲了，等於是一名準球星，只要沒傷沒病，按照目前發展勢頭，不出三年肯定是西甲主力球員，甚至有希望在三四年裡達到歐洲一線水平，西班牙怎麼可能會錯過？
加入西班牙國家隊的好處也是極爲明顯，他可以從青年隊開始，一步一步地往上升，最多三年內必進國家隊，這條線路中國城有很多球員走過，赫塞、莫拉塔、塞巴略斯和阿森西奧等球員目前都還在走，經驗很豐富，他不會孤單。
可加入中國國家隊呢？能夠給他什麼？能打世界盃嗎？能給他的職業生涯添彩嗎？
楊鑫和他的父母親之所以苦苦糾結和爲難，就是因爲他們拿着中國的國籍，無法割捨心中那一份血濃於水的情感，靈魂深處依舊還刻印着中華兒女的印記。
高寒即將擔任國家隊主教練，從立場和感情上來說，他當然希望楊鑫選擇中國，可從理智角度考慮，加入西班牙國籍對楊鑫而言，或許纔是最好，最有利於球員將來發展的選擇。
可如果真這麼選的話，估計楊鑫和他的父母親的心裡也不會好受。
…………
…………
腦子裡過了一遍思緒，高寒突然間有點同情起了楊鑫。
小小的年紀卻要揹負這些，確實有些叫人心酸。
而此時此刻，他站在高寒的面前，卻支吾着說不出話來，顯然是不知道應該要如何開口。
這種事情對他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來說，顯然已經是超出他們思考的範圍了？
高寒深深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拍了拍楊鑫的肩膀，示意邊走邊說。
“在歐洲足壇，像你這種情況非常多見，德國、法國、西班牙、英格蘭……到處都有，不管你怎麼選，都沒有錯，根本就不需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和言論，沒有任何人有權力指責你，包括你的父母，明白嗎？”
“但是……”楊鑫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他心裡頭還是很爲難。
這世界上，爲什麼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我想說，不管你決定怎麼選，我和中國城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還是會像以前那樣，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你有任何困難也還是可以隨時找我，明白嗎？”
楊鑫重重地點頭，他就是信任高寒，所以纔會來請教他。
但他也明白，這種關係到他一生的大事，除了他的父母親，誰還能給他出主意？
如果高寒強硬地要求他必須要如何如何選擇，那還是他和所有學員們所崇拜的高寒嗎？
“高寒先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楊鑫鼓起勇氣問道。
高寒點頭，“你問。”
楊鑫停下了腳步，十分好奇地看着高寒，問道：“你爲什麼這麼想執教中國國家隊？”
或許是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誤解，他又趕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以你現在的地位和影響力，如果想要帶一支國家隊拿到世界盃的話，所有球隊都會趨之若鶩的，可爲什麼你會選擇回去帶中國國家隊呢？”
高寒微笑地朝着楊鑫擺了擺手，他明白楊鑫的意思，也知道這少年沒有惡意。
中國國家隊確實是爛，爛透了，可高寒還是想要回去。
“你知道，在我剛開始帶馬德里競技的時候，質疑聲很大，所有人都說，一個來自中國，足球弱國的主教練，能帶好馬德里競技？可我不甘心，我就覺得，中國人爲什麼就不能踢好足球？爲什麼就不能帶好球隊？”
“你知道，我第一次佔到歐冠領獎臺上的時候，心情是什麼嗎？”
楊鑫使勁地搖頭，他確實感受不來。
“孤獨，很孤獨。”高寒的雙眼閃過了一絲悽然，“但也是這一份孤獨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足球無國界，但足球人有！”
“毫無疑問，中國足球還很落後，十分落後，尤其是國家隊，那水平……”高寒苦笑着搖頭，到底是他馬上要接手的球隊，有些話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可那又怎麼樣呢？不管我個人的成就再怎麼高，我都還是一箇中國人，我的身體裡流淌着中國人的血，我走到哪裡，所有人都還是會指着我說，他來自足球弱國，中國。”
“不管我們承不承認，一個人或者是一支俱樂部，都代表不了中國足球，只有國家隊的水平才能代表中國，而中國足球的疲軟，國家隊的羸弱都需要有人站出來，腳踏實地地去做些事情，去改變他。”
“我跟普通的球迷不同，球迷們支持中國足球的方式就是他們的關注，哪怕是他們的謾罵，都是源於他們的關心，可我呢？如果連我都不願意爲中國足球出一份力，而只是像普通人那樣嫌棄和謾罵，那中國足球還能指望誰？”
“很多人擔心我會失敗，擔心我會因此輸掉我過去十幾年所取得的一切，可實際上，我一點都不擔心，知道爲什麼嗎？”
楊鑫再度用力地搖着頭，他用一種無比崇敬的眼神看着高寒。
“如果只是因爲失敗，所有的一切就會因此離我而去，那就證明我過去十幾年所做出的一切，纔是徹徹底底的失敗。”
楊鑫是個聰明的孩子，聽後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心悅誠服地點着頭，“高寒先生，不管別人怎麼說，至少在我的心目中，你永永遠遠都是戰無不勝的高寒。”
高寒聽得呵呵笑了起來，“會輸的，哪有什麼人是永遠不敗的？遲早都會輸的。”
楊鑫當然明白，帶中國這樣的球隊，哪怕是強如高寒，都一樣會有輸掉比賽的一天。
甚至很可能，從今往後，高寒都要努力開始學着適應失敗了。
“謝謝你，高寒先生。”楊鑫長長鬆一口氣，“跟你說了這番話，我受益良多。”
高寒點頭，“我所說的只代表我自己，你還是跟你的父母好好想想，記住我說的，不管怎麼選，我都支持你。”
“嗯，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考慮的。”
高寒站在原地，目送着楊鑫轉身走回訓練場，心裡頭又是一聲暗歎。
如果中國足球再繼續這麼疲軟，將來指不定會有更多像楊鑫這樣的人，陷入這種左右爲難的窘境，甚至可能會爲其他國家所用。
說到底，打鐵還需自身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