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卓人自那日從秦園書房出來,心裡就悶得慌,對楊孟晗壓下來的這攤事,是既沒興趣,也沒頭緒;看着楊孟晗寫得小冊子,所有的字都認識;放到一起,就不知所謂,一團亂麻了。
何家家教很嚴的,從來講究的就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他父親小時候給他們講課時,每每說到歷朝歷代,閹黨作亂、禍害朝綱,總是咬牙切齒;更對前明東廠、錦衣衛迫害忠良,欺瞞皇上,大興冤獄,使得國家敗亡,疾言厲色,痛心疾首。
何卓人幼小的心靈裡,早早就知道,閹人沒有好東西,錦衣衛沒有好東西;只有我輩儒生君子,纔是國之棟樑。拯救世界,還世人朗朗乾坤,就靠我輩儒家君子苦心施爲了。
科舉太難,學業上難以更進一步,入軍伍博個書生萬戶侯,也是可以的;楊孟晗沒讓何卓人下部隊帶兵,楊孟晗倒無所謂,知道自己涉世尚淺,大頭兵帶不好的可能性大;但是,偏偏造化弄人,楊孟晗讓何卓人幹貌似錦衣衛、六扇門的勾當;可把何卓人難住了,甚至,有點噁心到了。
他想不通,甚至覺得,楊孟晗這是欺負他了。
悶了幾天,就去找自己大舅哥陳昊之陳子恆喝酒;陳子恆也覺得何卓人的委屈,雖然不全對,好像也有些道理,但自己也掰扯不清楚;就在休沐時間,拉着何卓人,來找方子詹;方子詹小四十歲的人了,是他們共同的兄長,有不明白的事,大家也願意找他請教。
等何卓人把苦水一倒,方子詹聽着樂了。
方子詹組織下話語,問何卓人:定遠前輩蓮舫公;還有瑞臻公,還是榜眼吶;爲什麼那麼仕途不順?而幼鳴父親安卿公,還有陳家世代爲官,起落不大,你們可仔細想過嗎?
何卓人:蓮舫公、瑞臻公,都是學問好,人品高潔,方正之人,我們都是很敬仰的。
方子詹:人品、學問當然沒問題,可是爲什麼仕途如此不順呢?
何卓人有點答不上來了,他的家教就是潛心學問、方正做人;至於這樣會不會碰到問題,沒人教過,他也沒想過。
方子詹:之前,我也沒認爲這二位前輩有什麼錯,只是覺得,老天不公,讓野有遺賢。這大半年來巡防營做事,讓我有了不同的想法。
陳子恆:子詹兄就細細說說唄。
方子詹:先說說蓮舫公吧,在湖州知府任上,體恤民間疾苦,做了不少善政;可是爲什麼栽在知府任上,且從此一蹶不振?實際上,就是“溺女嬰”之事,是年湖州民間有溺女嬰惡俗;蓮舫公知曉此事後,非常震怒,抓了不少人,很多是朝中高官家的佃戶。
何卓人:這是正義之事,蓮舫公值得敬仰。
方子詹:可是民間該溺的,還會繼續;倒是被抓的佃農,交不上租子了,惹惱了朝中大官;蓮舫公被彈劾了,一度流放邊疆;之後一路打壓,再無復起的機會,只好落寞回鄉。
陳子恆:這些當父母的,也忒心狠了,沒這麼做父母的。
方子詹:當時,我也是這麼想的;現在想來,當時太簡單了,租子那麼高,佃農是養不活那麼多孩子的,何況是將來給別人家的女孩,能保住傳宗接代的兒子就不錯了;除非官府給出可行辦法,像蓮舫公那樣,光抓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反而短時間激化矛盾。
方子詹喝了一口茶,看看還有些懵懂的二位:再說說,榜眼瑞臻公,學問在我們定遠人這幾輩子人中,應該是最好的了吧,也是栽在湖州知府任上,你們知道爲什麼嗎?
陳子恆:以前在家,讀過瑞臻公在湖州任上的詩文,頗關心民間疾苦,是個好官吶。
方子詹:時運不濟爾,林則徐林元撫公在廣州禁菸,引來夷人犯境;瑞臻公一方面組織兵勇開赴前線,一方面屢屢上書,痛斥談判妥協之舉。我們現在私下實話講,本身就打不過,還反對談判,有點槓頭了。方正是方正了,骨頭也硬,骨氣也有;可是這樣,置英明神武的道光大帝與何地?不煩他纔怪吶;站在道德制高點激揚文字,漚不熟、煮不爛;實際上是給處理這件本身就不好處理的事,添堵添亂。後來,他也早早被逼辭官回鄉了,現在想來是情理之中的事。
方子詹喝了幾口茶,看兩個小老弟還一頭霧水吶,乾脆敞開了說了。
方子詹:兩位前輩,學問是好,做人正派;壞就壞在想當然了,不接地氣;瑞臻公是根本不考慮這仗根本打不下去了;蓮舫公是嫉惡如仇,但發現問題,卻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們知道爲什麼嗎?
看他們大眼瞪小眼,方子詹只好接着往下說:知道安卿公爲什麼這麼看重幼鳴嗎?
兩個小年輕迷惑地搖搖頭。
方子詹:目前的危機是什麼?國內眼面前的是長毛之亂,國外的是西夷諸國的不斷侵擾。大家有辦法嗎?對,都沒有;又不能這麼眼瞪瞪地看着局面一天天崩壞下去。所以,幼鳴的這一番作爲,給大家打開了一道門,一道解決內外困境之門。如果,你們僅僅認爲只是來混個官做做,那就大錯特錯了。
方子詹:幼鳴的很多做法,相當地有深意,你們一時看不懂不要緊,跟着走,慢慢就明白了;說到情報,我問大家一句,這次幼鳴南下,本來是秘密的,可是第三天,營中就傳開了,我不知道是誰傳開的。
陳子恆不好意思摸摸臉:可能是在下,第二天,我去秦園看望潤淼叔叔,沒看到幼鳴,問叔叔,叔叔也沒瞞我,我回來就跟幾個本家說了,後來就傳開了。
方子詹:還有更嚴重的,幼鳴碰巧南洋之行,有點斬獲;馬上傳得連西人都知道了,讓幼鳴很被動。好歹幼鳴反應快,連消帶打、連蒙帶唬的混過去了。
看他們好像還沒聽懂自己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接着說:西人在我們地頭,本來是人生地不熟的,還有語言障礙,爲什麼知道得這麼快?那是人家有專門的情報收集系統,包括軍事的和商業的。我們呢,除掉愛傳閒話,還是愛傳閒話。這個壞習慣,讓人家收集情報太方便了。
再回頭說,由於多年來儒家獨大,儒生的很多幼稚習慣和書生氣解讀,把大家害慘了。自唐朝以後,兵家的文化傳承日漸沒落,不像唐朝以前,兵家武人也是識字的,甚至是學問大家;北宋以後,武人大多目不識丁,嗯,有文化的武人,也轉去做文官了。
更可笑的是,文人不懂武事,還想當然地、異想天開地去解釋。比如說打仗吧,像說評書似的,以爲兵對兵、將對將,只要一員勇將鬥將贏了,仗就打贏了。
對兵家學問中最關鍵的情報刺探、收集、整理、分析;全部閹割了。變成了“掐指一算”,我倒想問問,你們到各大廟觀,去訪一訪,看那個大師能掐指算出來。
再回頭說說卓人你的心結,錦衣衛就是不好嗎?閹人就是禍害嗎?讀聖賢書的儒生就天然代表正義嗎?天下儒生當貪官的還少嗎?晚明要不是儒生添亂,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幼鳴現在舉兵事,自然要按兵家的要求,把事情一點一點地做好;卓人,爲什麼幼鳴開玩笑地讓你找一個能掐指一算的人來;他是用這種半開玩笑的方式,在提醒你,這就是說聊齋。
那些對武事無知又無畏的書生,寫書時,大嘴說瞎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軍事決策的基本依據是什麼,順手就來一個“掐指一算”的橋段;真實打仗是這個樣子嗎?“掐指一算”根本就是沒有影子的事,不知把多少人帶溝裡去了。
兵學最重要的實際操演這一塊,讓儒生閹割了;只剩下高高在上的《孫子兵法》與《三十六計》,可那是戰略層面的;如果對具體的軍事實戰一點不懂,以爲讀了這幾本書,就算知兵,那纔是活脫脫的紙上談兵呢......
幼鳴做事,身體力行,知行合一;舉兵事就還兵家兵事本來面目;情報必然是重要一環。
情報工作,一體兩面,對外是刺探、收集、整理、分析;對內就是保密,反刺探反滲透;幼鳴跟我開過這個玩笑說:想知道巡防旅什麼事,隨便抓走一個小兵,一問什麼都知道了;甚至人都不用抓,在巡防旅門前擺個攤,也什麼都知道了。
你們想想,幼鳴對這件事,擔心到什麼程度了?
如果不是暫時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不會推你何卓人出來試試手;幼鳴跟我也探討過多次,實在選不出更好的人選。幼鳴之前也擔心,你把事情想擰了,猶豫到現在纔跟你說。但現在連我都沒想到,你會想得這麼擰?
用兵,是最嚴謹的事;情報是重中之重。說真話,如果有人能替我管好後勤,我本人還真想主動請纓,去幹情報部。情報工作不做好,每次打仗都是賭運氣,怎麼可能運氣每次都那麼好呢?
“手中有劍,心中無劍”
忘掉這些年來讀的四書五經吧,忘掉那些儒家的條條框框吧;否則,你真學不進新東西;楊鳳鳴能丟掉,何鼎成何卓人,我的小老弟好兄弟,你怎麼就丟不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