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望向帳內,在昏黃搖曳的煤油燈光下,文德嗣正在拿着一冊字跡十分潦草的記錄本,向剛剛從現代時空回來的馬彤和蔡蓉,介紹着在近些天裡發生的事情。他嗓音中似乎同時混合着冷酷、疲憊、麻木和迷茫,而嘴角更是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假笑,顯得既微妙,又彆扭,還很詭異。
“……十天之前,我們的盟友小西考特卡託將軍,沒等身上的黃熱病完全好轉,就半死不活地坐着一頂轎子,帶着剩餘的特拉斯卡拉族戰士和我們提供的抗生素藥片,急匆匆地想要打回故鄉。
然後,他的部隊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輕易打進了祖塔拉谷地,一舉奪回了特拉斯卡拉部落聯盟的大權——因爲瘟疫早已在特拉斯卡拉聯盟爆發了三十多天,把守谷口關隘的軍隊幾乎全都病死了!而整個特拉斯卡拉聯盟的人口,也已經在這場酷烈的瘟疫之中,從五十萬以上暴跌到了不足十萬人!
小西考特卡託在此次返鄉之前,本來還想搞一場大清洗,將那些先前殺害他父親的貴族統統砍掉。誰知這次到了故鄉祖塔拉谷地一看,才發現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他的政敵們因爲跟攜帶病源的西班牙人接觸得太多,早就已經全都死於瘟疫了!而且還是全家死光、一個不剩,連斬草除根什麼的都可以免了……
唯一的麻煩,就是要給這麼多死人一起挖坑埋屍……由於需要挖的坑實在太多,而還有力氣挖坑的健康人又實在太少,小西考特卡託一連挖了五天都沒有挖完……”
“……接下來是墨西哥灣沿海地區的消息,根據我軍搜索隊打探到的情報,早在奧通巴會戰打響之前的好幾天,委拉克魯斯港就已經陷入了大瘟疫,超過六百名西班牙人在十天之內迅速病死。
一片人心惶惶之下,加西亞司令官只得匆忙下令西班牙艦隊起航逃走,並且丟下了一百多個重病號,讓他們在海灘上自生自滅……最後只有一個頑強的西班牙人熬過了病魔,目前他已經被我們的搜索隊員帶了回來。搜索隊在離開委拉克魯斯港的時候,還順便放了一把火,燒掉了這座被瘟神詛咒的港口……”
文德嗣的嗓音在這裡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才繼續說道,“……另外,最初爆發在西班牙人中間的瘟疫,也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四周的美洲原住民村落。在當地的託託納克人部落,爆發的疫情比墨西哥高原這邊更加嚴重——他們那邊是熱帶雨林,氣候潮溼悶熱,蚊子蒼蠅也多,託託納克人又喜歡在村莊裡殺人祭神,還任憑屍體堆積腐爛……疫情一旦爆發開來,當真是比火山噴發還要猛烈。
根據我方探子們偵察到的情況,在託託納克人的聚居地區,到處都是整個村子整個村子淪爲死地的慘狀。除了在我軍曾經駐紮休整過的森波亞爾村,因爲有我們當初散發的一些藥物,勉強活下來了十幾戶人家之外,搜索隊在整個墨西哥灣沿岸沒有看到任何一個活人。至於我們之前在北方開鑿的那座銀礦,由於路程太遠,搜索隊沒有來得及趕過去偵察,但估計情況也是不妙,應該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這麼說來,整個墨西哥已經到處都是一片人間地獄了?能夠估算出大概死了多少人嗎?”
馬彤學姐的話語十分冷酷,卻也一針見血,直指要害。
但文德嗣的回答則更加冷酷。
“……NO,NO,NO,你的這個問題,在提問的角度上就錯了。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你不是應該問這裡死了多少人,而是應該問這地方還有多少人活了下來!”
他隨即便嘆了口氣,扳着指頭逐一列數,“……在祖塔拉谷地,原本有着五十多萬人口的特拉斯卡拉人,目前只剩了不到十萬人。在墨西哥灣沿海,之前擁有一百多萬人口的託託納克人,在基本沒醫沒藥的情況下,能夠活下來兩三萬人就算是好運氣了!至於這片擁有七八百萬人口的墨西哥谷地,由於我們一直在大量投放抗生素藥物,或許最終能夠有一百萬人到兩百萬人,成功地擺脫病魔,存活下來吧!
接下來,還要再算上北方沙漠裡的奇奇梅克人,東南方尤卡坦半島上的瑪雅人……”
說到這裡,文德嗣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狠狠地把拳頭砸到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一個月!僅僅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就有至少一千萬條生命消失了!我們這都是做的什麼孽啊!”
他一邊情緒激動地捶打着桌子,一邊哽咽着低聲咆哮,眼角邊彷彿閃現出了淚花。
——雖然在之前協助馬主任實施“對歐細菌作戰”的時候,本性還算純良的文德嗣同志,就已經多少有了些心理負擔。但在他的想象之中,那些如同噩夢般屍橫遍野、死氣瀰漫的殘酷場面,應該只會發生在遙遠的大西洋彼岸,跟腳下的這片土地恐怕沒什麼關係,於是也就漸漸地淡定了下來。
然而,由於“潘多拉盒子”意外地被人打開,數以百萬計的死亡一下子就發生在了他的身邊……身爲釀成這場慘劇的幫兇,文德嗣一時間就不由得飽受內心良知的拷問——說到底,他還是不夠冷酷,不夠“成熟”,沒法把這一個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異時空土著居民,當作遊戲裡的NPC一樣來對待。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意味着他已經逐漸地融入了這個世界,而不再把自己看做是一個匆匆過客。
對一名身處於異世界的穿越者,尤其是一名混得比較成功的穿越者來說,想要一直維持自己在穿越前的民族與國家立場——即使身處於異國他鄉,也照樣把自己當做中國人——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隨着生活環境的改變,自身社會地位的改變,身邊利益羣體的改變,穿越者在思想上對於民族與國家的立場,也會自然而然地發生改變。
這就是所謂的社會同化效應。
你不能指望一名穿越成20世紀中東阿拉伯國家統治者的中國人,將版圖內的油井和礦產對遙遠的中國拱手相讓;也不能指望一位穿越成日本戰國大名的中國人,在每件事情上都首先考慮大明天朝的利益。
畢竟,穿越者也是人,他們必須要首先考慮自己和身邊人的利益,然後才能顧及其它的事情。
文德嗣自然也不例外。
穿越到這個蠻荒的世界,成爲一位國王的女婿,以及一個國家的繼承人——雖然這個國家的版圖和人口都比較寒磣,但好歹是從社會基層一瞬間跳進了統治者的行列——他的心態自然也在逐漸地發生變化。
——在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最容易改變人的思想:首先是愛情,其次就是權力。
而文德嗣在16世紀的中美洲,卻同時得到了這兩樣東西,從而很快就建立起了難以割捨的羈絆。
如果說,在一開始的時候,他還只是把自己當做偶然落入這個世界的匆匆過客。那麼隨着時間的推移,家庭的建立,事業的成功,文德嗣已經越來越把自己代入進了“洪休提茲幹王國繼承人”這個角色,開始真正地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印第安人首領,把身邊的美洲原住民當做是同胞,並且雄心勃勃地想要征服整個中美洲,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屬於自己的一番豐功偉業。
——任何一位合格的統治者,都必須把自己統治的國家當成祖國,否則就註定不會有什麼好的下場。
在文德嗣的構想之中,整個遼闊的中美洲,在未來都會成爲他的帝國版圖,而中美洲各族的上千萬印第安人,在日後也都會成爲他的臣民……所以,面對當前這場近乎於種族滅絕的人爲瘟疫,或者說人道主義災難,文德嗣纔會表現出如此的情緒失控——哪怕這場瘟疫並沒有蔓延到他的洪休提茲幹王國。
因爲,他早就把整個中美洲看成是自己盤子裡的菜。
如果說,對遙遠的西歐國家發動細菌戰,好歹還是爲了禦敵於國門之外,從萌芽中消滅日後的強敵。那麼在腳下的中美洲釋放出病魔,就等於是在毀滅自己未來建立美洲帝國的人口基礎了。
在這一點上,文德嗣跟王秋等人的心態是截然不同的,儘管他們同樣是穿越者。
——文德嗣已經逐漸把自己的根紮在了這片土地上,而王秋他們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
儘管如此,對於如此駭人聽聞的種族滅絕式浩劫,王秋他們同樣也是非常不願意看到的,雖然考慮的角度不同——這樣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瘟疫,讓整個墨西哥變得十室九空,跨時空貿易的市場購買力自然也會隨之萎縮。而本地人口的急劇減少,在日後更是會讓他們難以招募到開採礦產、砍伐樹木的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