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戰爭年代的統治者來說,他們在作出決策時需要考慮的因素,不僅包括國家的實際利益,還要考慮自己個人的威望和影響力。尤其是對那些新近上位、根基不穩的統治者而言,後者往往比前者更加重要——因爲這些無形的“軟實力”,能夠有效地團結臣民和盟友、震懾潛在的反對者,維持他們的統治地位。
——這個問題上的正例和反例典型,在地中海世界的歷史上都不乏其人。
舉個例子來說,在十二世紀後半葉,領導了第三次十字軍東征的英格蘭“獅心王”理查,率領浩浩蕩蕩的英法德三國聯軍,在巴勒斯坦的沙漠中與薩拉丁連番鏖戰,打得橫屍遍野、血流成河,付出了極其慘烈的代價,可最終也沒能看到耶路撒冷的城牆,在戰略上應該算是大敗虧輸了。
但是,等到“獅心王”理查無可奈何地返回歐洲的時候,依舊以“聖戰英雄”之名在西方世界廣爲稱頌,並且因爲在巴勒斯坦大量砍殺異教徒的英勇戰績,而深受庶民和將士的愛戴。即使最終未能奪回聖城,也沒怎麼影響到他的名聲,更沒有削弱他在英格蘭國內的統治地位,以及對臣民的影響力和凝聚力。
相反,之後領導第六次十字軍東征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由於麾下兵力不足,便試圖投機取巧——通過一系列巧妙的外交斡旋、利益交換、收買賄賂和虛張聲勢,腓特烈二世皇帝不費一兵一卒,就簽署了一個相當有利的條約,從埃及蘇丹手中輕鬆取回了失陷四十餘年的耶路撒冷(雖然在十五年之後,聖城耶路撒冷又被丟了,但這隻能說是後繼者無能的緣故,不能歸罪於皇帝)。
無論整個過程是多麼的不光彩,至少這位神聖羅馬皇帝在戰略上是大獲成功了。
然而,當皇帝得意洋洋地返回歐洲之後,卻愕然發現自己非但沒有贏得“聖地拯救者”的美名,反而因爲擅自跟異教徒做交易,遭到了羅馬教廷的憤怒痛斥和破門律的責罰(把皇帝開除出基督徒的行列)!更要命的是,在當時的歐洲,幾乎所有的基督徒都在口誅筆伐地指責這位皇帝,認爲他沒有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打敗異教徒,只是個可恥的懦夫,毫無榮譽可言——由於未曾經歷流血廝殺,從異教徒手中奪回聖地耶路撒冷的功績,不僅沒有給腓特烈二世的履歷留下光輝的一筆,反倒是對他的名聲造成了巨大的災難。
總之,不是通過血戰廝殺而得來的土地,對於想要青史留名的好戰君王來說,根本就完全沒有意義。
畢竟,不是誰都能像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一樣,依靠婚禮和聯姻來吞併大半個歐洲的。
此時的土耳其人,在很多方面都還是一個崇尚戰爭和廝殺的遊牧民族,一位蘇丹如果僅僅只擁有高貴的血脈,而不能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的英明果決,那麼他的寶座就會永遠搖搖欲墜,難以穩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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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哈里爾大維齊的又一次老調重彈,讓穆罕默德二世蘇丹深感鬱悶——這個老東西難道就不明白嗎?唯有擅長浴血廝殺的沙場英豪,才能得心應手地駕馭麾下的虎狼之師,而只懂玩弄計謀的陰險小人,卻永遠也無法獲得將士們的真心愛戴!他需要的是一場青史留名的勝利,而不僅僅是一座殘破不堪的城市!
爲了不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十幾萬大軍感到失望,穆罕默德二世蘇丹或許可以饒恕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的性命——即使只是暫時的——但卻不能接受除了投降之外的任何條件!
於是,針對哈里爾大維齊的“軟弱表現”,被掃了面子的穆罕默德二世大發雷霆,“……哈里爾!你的膽子何時變得比羔羊還要懦弱了?!且不說我們完全有力量擊敗基督徒的干涉,而且西方的基督徒在什麼時候團結一致過?就局部而言,意大利是四分五裂的,就全局而言,所有基督教國家也都是一樣。
至少在眼下的這個時候,這些異教徒是不可能聯合起來對抗我們的!
確實,羅馬的那個教皇,對我們說了很多聲色俱厲的狠話。但那些基督徒從來都是想得多,說得多和解釋得多,最後卻做得很少。當他們決定要做什麼事情的時候,他們總是在開始行動之前就浪費了太多時間。假定他們已經在做什麼事情時,也決不可能堅持下去,因爲他們在怎樣做的問題上,還要爭執不休!”
說到這裡,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忍不住輕蔑地一笑,既像是在嘲笑那個只會放嘴炮卻無兵可用的羅馬教皇,又像是在針對懦弱無能的哈里爾大維齊……
然後,在下一刻,他的臉色卻猛然變得堅毅如鐵,眼睛裡更是炯炯有神,“……哈里爾,我最後再說一次!君士坦丁堡並非牢不可破,我們在之前半個世紀的幾次圍攻失敗,主要是外因的作用。確實,攻克君士坦丁堡的代價必然非常沉重,但除非擁有君士坦丁堡,徹底毀滅東羅馬帝國,否則我們將永無寧日!
如今的東羅馬帝國雖然虛弱至極,看上去對我們構不成威脅。但恰恰是由於東羅馬帝國的虛弱,所以不能排除皇帝將首都交給威尼斯和熱那亞這些海上強國的可能性!那樣的話,對於國土被大海分割的我們來說,就更是一次可怕的災難……總之……”穆罕默德二世蘇丹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不能毀滅東羅馬帝國,那麼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義,即使征服再多的疆土,擄掠再多的財富,也無法讓我提起一絲精神!”
看到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強攻君士坦丁堡的決心如此堅定——已經把攻克君士坦丁堡、毀滅東羅馬帝國的戰略目標,一口氣提高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的程度上——如今又是十幾萬大軍雲集於城下,動員也做過了,懸賞也許下了,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否則就會比打了敗仗還要糟糕……帳內衆臣即使對這場戰事的前景並不樂觀,也只得齊聲恭維蘇丹的雄心壯志,滿嘴阿諛地祝福他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就連剛剛出言進諫的反戰派領袖哈里爾大維齊,也順勢誠惶誠恐地伏跪於地,祈求蘇丹陛下的原諒。
聽着帳下羣臣心思各異的山呼朝拜,穆罕默德二世蘇丹貌似和顏悅色地接受了哈里爾大維齊的道歉,但在暗中卻早已打定主意,一旦成功打下君士坦丁堡,就把這不知進退的礙眼老東西隨便安個罪名處死!
(史實,在攻克君士坦丁堡的兩天之後,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就處死了反戰派領袖哈里爾大維齊。)
接下來,在又一番對蘇丹的歌功頌德和對真主的祈禱之後,穆罕默德二世就草草結束了這場軍事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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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最後一位帝國大臣離開御帳之後,飾有銀色新月的絲綢門簾被幾位太監閹奴徐徐放下,穆罕默德二世蘇丹才伸手揉着太陽穴,微微嘆了口氣,同時摸出一塊手帕,拉開之間的衣領,擦了擦汗水。
——不知不覺之間,他的脖子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在御座上又獨坐了一會兒,他終於站起身來,被幾個太監伺候着卸下了華麗的外袍,然後走出處理公務的前庭,掀開一道薄薄的白紗,轉入了他日常起居的後帳——無數道刺繡着金銀線圖案的紗幔,把這座猶如宮殿般龐大的帳篷分隔成了許多小房間,透過五彩繽紛的薄紗,可以看到各式各樣金碧輝煌的華麗陳設,還有一個個若隱若現的窈窕身影在裡面搔首弄姿……可惜此時的蘇丹完全沒有那方面的興致。
在一張懸掛着金銀絲帳幕,鑲嵌着無數寶石,象牙和黃金飾物的珊瑚牀上,穆罕默德二世蘇丹默默地坐了下來,先是揮手斥退了兩名身披半透明彩色薄紗,肌膚細膩如琉璃的波斯寵姬,然後又徑自取了一隻玻璃杯,從牀頭櫃上的一隻東方青花瓷長頸瓶中,倒了一大杯摻了香料的葡萄汁,靜靜地捧在手中。
看着這個產於安條克的能工巧匠之手,裝飾着葡萄花紋的玻璃杯子裡,如同紫羅蘭一般深邃的顏色,年輕的蘇丹頓時感覺一絲淡淡的倦意,似乎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魔法,正在讓他逐漸墜入某個奇妙的幻景。
——沒有任何人知道,穆罕默德二世蘇丹的真實內心,其實並不像他面對羣臣時表現得那樣淡定自若。
冥冥之中,似乎總有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在警告着他:真主的僕人啊!新的危險就要來臨!
但問題是,這個危險又能從何處而來呢?
蘇丹摸着下巴上的鬍鬚,把頭腦中能夠想到的潛在敵人,統統都推敲了一遍,但卻越想越困惑。
曾經組織過十字軍的西歐各國,此時正深陷於彼此之間的殘酷廝殺,無暇他顧。
羅馬教皇雖然把援救君士坦丁堡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但卻看不到有哪一家基督徒君王應聲而動。
而有能力和意願來援助這座孤城的威尼斯和熱那亞,前者還在猶豫不決,而後者的援軍已經被擊退。
在北方的匈牙利、阿爾巴尼亞一線,他也留下了足夠的駐守部隊,用以監視這些老對手的異動。
小亞細亞的突厥酋長們剛剛被鎮壓過一次,蘇丹不相信他們有膽量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再起異心。
盤算來盤算去,穆罕默德二世蘇丹發現如今的戰場四周,根本找不到能夠威脅自己安危的力量。
他現在坐擁十六萬大軍,而對手卻是孤立無援。此戰就算談不上勝券在握,至少也是進退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