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影視和文藝作品的包裝之下,民國年代的上海灘,彷彿成了一個存在於泛黃舊照片上的奇妙舞臺,瀰漫着一個遙遠而又迷濛的文藝之夢,各式各樣的精彩大戲,都在這“冒險家的樂園”中一再上演。
——滄桑中有着落寞,而落寞中又透着繁華。這就是上海灘,二十世紀上半葉東亞最爲浮華的城市。
此時此刻,王秋等人就看到了一個張愛玲當年筆下的上海:高高的塔樓,仿西式的建築;堆積着梧桐樹的街道,穿梭在大街小巷的黃包車;女人低挽的頭髮和長長的旗袍;彷彿油畫般的廣告畫報;紙醉金迷的百樂門和大世界,十里洋場迴盪着舞女們疲倦而動聽的歌聲……黃浦江水倒映着兩岸風光,點綴着整個上海,彷彿正訴說着曾經發生在這個城市中的故事——有風雲際會,有英雄悲歌,亦有風花雪月……
然而,王秋可不是那種文藝小清新的做派,完全沒有張愛玲那樣的多愁善感,對於舊上海的街景,根本沒想到要去關心它的浪漫格調,只會注意物價的高低,社會秩序的穩定和潛在消費者的購買力多少。
總的來說,以未來人的眼光,這座“摩登大都會”給人的第一印象,並不是非常的好。
1934年的繁華大上海,給王秋的感覺,除了人口多一些之外,恐怕和九十年代的內地偏僻小縣城相比,也沒多少明顯的區別。街道兩邊還有很多看起來古色古香的木製建築,剩下的也多爲磚瓦房,真正有些“現代氣息”的水泥建築還很罕見。道路建設的質量同樣不佳,即使是在基礎建設最完善的上海租界,也並非每一條路都經過了硬化處理,不少地方還是碎石子路或砂土路,一下雨就好像沼澤地一樣坑坑窪窪。也有一些古舊的小道上鋪着磨得光滑發亮的青石板,偶爾在石板縫裡還有幾根不知名的野草。
——水泥在這年代還被叫做洋灰,國內的產量很小,主要依賴漂洋過海從外國進口,價格自然十分昂貴,經常是一桶水泥就要好幾塊大洋,如果運往內陸,價格還要繼續翻着跟頭往上漲。所以鋼筋水泥建築物在全國都是稀罕貨。上海這邊的情況已經還算好了,至少在租界裡的大部分街道上都能看到幾座水泥樓房,若是在遠離海岸線和長江航道的內地,甚至經常是一個縣的境內連一幢水泥樓房都沒有!
除此之外,絕大多數街道的兩側都沒有綠化帶,就連行道樹也只是在最繁華的幾條西式商業街纔有。隨處可見在二十一世紀作爲舊上海傳統建築保留的那種“石庫門房子”——磚牆青瓦,木製門板,木製窗戶,只有二層或三層高,在向街的一邊都有一個用木製柵欄圍出來的狹小陽臺,也算是舊上海特色了。
似乎我國人民打小廣告的風俗從民國時代就一脈相承,在這個時代的上海沿街樓房的牆面上,也到處貼滿了各式各樣的非法海報。海報內容多數都是各種商品推銷,從生活用品到服務業到黃賭毒行業,全都應有盡有。比如說,王秋剛剛走出金奇娜的小洋房,就從她家對面的院牆上看到一張廣告海報:“……本店新到瑞士手錶一批,款式豪華新穎,價格便宜,X月X日前購買者可打九五折,地址在……”
下面的文字之所以會看不到,是因爲另一張漿糊未乾的和服“美女”(那年頭的審美觀跟現代不太一樣)海報蓋住了地址位置,“……XX街XX書寓(上海最高級的青-樓代稱,相當於北京的八大胡同)新到日本女子數名,容貌端莊,性情嫺淑,擅長多種日本樂器與舞蹈,漢語流利。望滬上風雅人士盡情光臨……”
——這個時代的上海,是全國最時髦的地方,以及中-國對外交往重要的窗口。西藥、汽車、電器、小五金等各種外國工業品,還有各式各樣的外國“性工作者”,都從上海大量涌入內地,而從內地輸往國外的茶葉、絲綢、礦產等農產品,也沿着長江、鐵路一路到達上海,再從這裡裝船轉運到世界各地去。
而且,爲了避免關稅,減少沿途高額的厘金,即使是國內貿易,中-國沿海地區其它省份的商品,大多也選擇走海路運到上海出售——不僅是交通問題,主要還是怕了沿途的各路軍閥巧立名目、百般剝削。
這些獲利豐厚的貿易,主要被控制在各大列強的駐華洋行,以及和他們有着緊密生意往來的國內買辦手中。這從街道兩邊滿是西洋字母的廣告牌就能看得出來。其中,由於地理空間接近的緣故,日本商品在上海市場上佔到了很大的份額,而日語教學班的招生廣告也在海報中數量甚多,即使隨着東北三省淪陷而愈演愈烈的反日風潮,也無法改變這一事實——此時的中-國,正是日本人最大的商品傾銷地和利潤來源!
在上海的馬路上,雖然經常能看到汽車和電車的身影,但更常見的還是板車和黃包車。那些黃包車伕們一般都身穿粗布短褂,粗布褲子,腰裡面束着一條兼作錢袋使用的厚厚腰帶。他們普遍皮膚曬得黑黃,露在外面的手臂也是肌肉結實,關節粗大。但是和現代人相比,這些民國時代的體力勞動者的皮膚顏色明顯更加暗淡,缺乏光澤,手臂上普遍青筋暴起,給人以一種在透支生命的感覺。
然而,跟那些連工作都找不到的失業者相比,這些至少能混到一碗飯吃的黃包車伕,顯然還不算是最慘的——三十年代初期,以美國大蕭條爲發端,整個資本主義世界都爆發了一場可怕的經濟危機,從歐洲到美國都陷入了可怕的失業風潮之中,而上海自然也受到了波及。根據後世的粗略統計,這一時期上海失業者的數量經常保持在六十萬上下。幾乎每一家貼出招工啓事的店鋪門前,都排起了長龍。而躺在上海街邊用報紙當鋪蓋的無業遊民,更是多得數不勝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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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這邊,嚴格來說是不允許行乞的,所以街邊的乞丐很少,即使是無業遊民,也只是蜷縮在牆角邊無所事事罷了。如果是在閘北或者南市,你穿得光鮮一點上街,很容易就會被成羣結隊的乞丐給堵得沒法走路!但是,如果跟長江北岸的其它城市相比,上海這邊今年的難民數量其實已經算是少的了,畢竟隔了一條長江,這年頭又沒有跨江大橋,北方的流民不太容易過來。江北的南通和揚州那邊可真是滿街的餓殍,而且還有不少紗廠倒閉……更別提這陣子的蘇北淮河那邊,似乎一直在鬧旱災……”
望着眼前這副哀鴻遍野、盲流扎堆的景象,金奇娜不由得嘆息說,“……聽說在前年日本人打過來,在上海挑動‘一二八’事變的時候,法租界那邊每天早上都要拉走好幾車凍僵了的‘路倒’屍……”
“……嗯,接下來涌入上海的難民,應該還會更多的。按照歷史記錄,等到明年蘇北那邊就應該要鬧大洪水了,接下來好像還有蝗蟲,最起碼也要死掉幾十萬人吧……再後面麼,就該是日本侵華,蔣介石扒開花園口黃河大堤,在安徽、河南、和江蘇形成將近三十萬平方公里的黃泛區,上百萬人死於洪水……”
王秋回憶了一下這段時間的歷史,對金奇娜說道,“……這年代的中-國,就是一個裝滿了各種苦難的煉獄。中原是各種兵荒馬亂、天災人禍不斷,東北三省原本倒是還算安樂,可惜等到日本人一來……哎,說說是什麼滿洲國,還像模像樣地推出了個康德皇帝溥儀,可日本人又何嘗把漢人和滿人區分對待了?還不是一樣的支那豬?記得你的老家,滿族人的龍興之地撫順,在32年秋天的時候好像就被日本關東軍給屠殺過一遍,根本沒見他們對滿人有啥寬待,也不曉得你的孃家人有沒有遭殃……唉,金小姐,或者說愛新覺羅小姐,你也別傷心,反正民國時代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死着死着也就死得習慣了……”
……天啊,這世上有你這麼安慰人的嗎?死亡這事兒也能習慣嗎?!也太不會說話了吧!
金奇娜忍不住斜眼瞪了他一下,但自我感覺很好的王秋同學卻是渾然不覺——沒辦法,截止到目前爲止,死在他手上的人,估計已經比全中-國八年抗戰的總傷亡還要多了,你讓王秋還怎麼能把人命當一回事?
不過,在整個民國時代,死人確實就跟死個螞蟻一樣,根本沒有誰會當成一回事。想想後世在垃圾箱裡凍死悶死幾個小孩,立即就是傳遍全國的頭條新聞。某市發生一起死傷幾百人的石油管路爆炸事件,更是鬧得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一起大地震……而眼下呢?中央軍在江西蘇區或日本人在東北縱兵屠個城,死掉幾萬無辜百姓,一般人聽過之後也就是嘆息兩句,轉眼間就忘了。如果是土匪屠掉個幾百人的村子,甚至連新聞報紙都懶得報道——這種事情太常見了,完全沒有新聞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