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隨着紅軍在浙北戰場上的節節勝利、摧枯拉朽,王耀武少將的心態,也在逐漸發生微妙的轉變。
比如說,對於“赤色分子”的招攬和勸降,他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破口大罵、橫眉冷對了。
“……王耀武少將,不知您考慮得怎麼樣了?有沒有興趣當我們的軍事顧問?唉,不要抹不開面子嘛!反正就算沒有眼下這一檔子事。再過十幾年之後,你還不是照樣也得棄暗投明,站到我黨的紅旗之下?”
正當王耀武少將遠遠眺望着暮色下浩瀚無邊的太湖水,皺着眉頭凝神苦思之際,一個略顯輕佻的嗓音卻從背後傳來,打斷了他的思路……根本不用回頭,王耀武就能聽出是什麼人在跟自己說話——某位自稱是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CP”黨員,一名能夠穿越百年時空的奇人異士……
事實上,在一開始跟這些奇人異士進行接觸的時候,王耀武少將寧肯相信他們是來自於國外,而非什麼不可思議的“未來人”——因爲他們的北京官話都很流利,有幾個人也會說浙江和上海的方言。但對於中-國的方塊字(繁體字),他們就有些犯難了——大部分人都是能讀不能寫,即使有幾個人勉強會寫,寫出來的字也是連小學生都不如……這活脫脫就是一個從小生活在國外的華僑模樣嘛!
但是,當他們隨意地拿出了各式各樣匪夷所思的“高科技產品”,尤其是一本不知哪個野雞作家寫的《王耀武傳記》之後,自認爲精神堅韌的王耀武少將,還是不可避免地被衝擊到了……不過,他同時也在心中暗自有些竊喜——沒想到咱也是夠格讓人著書立傳、青史留名的歷史名人了嘛……
然而,當王耀武發現這本錯誤百出的個人傳記——尤其是自己的幼年生活和婚姻的章節,簡直不知道是在寫誰——居然跟《小鳳仙傳記》、《徐志摩傳記》被放在同一套叢書裡面之後,頓時又不由得感到大爲沮喪:原來在後人的印象裡,我這個戰功赫赫的黨國宿將,居然跟騷-女人和文痞蕩子是同一個檔次啊?
當然,縱然王耀武已經相信對方來自於未來,也並不意味着就會如此俯首稱臣。
※※※※※※※※※※※※※※※※※※※※※※
“……王秋先生,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難道因爲我再過幾十年之後會死,所以現在就要自殺不成?”
王耀武少將冷哼一聲,“……你們赤黨殘酷暴虐,心狠手辣,禍亂人間,一心要剷除天下士紳,毀滅儒門名教,斷絕我中華道統。如果我背叛黨國投靠了你們,那纔是上對不起子孫,下對不起兒孫!
瞧瞧你們都幹了些什麼?在城市裡組織工會,挑動刁民以下犯上,攪得市面大亂,商鋪工廠歇業關門!在鄉下更是組織了農會,將士紳們一概打入另冊,又是清算又是罰款,給士紳們帶了高帽子游街的,開大會批-斗的,乃至於讓一幫泥腿子給士紳們施以私刑都是常事,搞得當真是貴賤逆轉、斯文掃地、乾坤顛倒!
如果在七年之前,蔣委員長沒有撥亂反正的話,當今的中-國還真不知會是一副什麼面貌!
哎,說起來,你們想要跟蔣委員長爭奪天下,其實也沒什麼不對。在亂世裡只要兵強馬壯,有誰當不得皇帝?但你們也得要好好研究前人的經驗教訓呀!唐太宗說的好嘛,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啊!古往今來,從來沒有哪個成大事的,會像你們這樣不尊重士紳!得罪了士紳,就是得罪了整個中-國,就是自取滅亡!”
“……但我們的歷史早已證明,自取滅亡的是地主士紳,而不是我們的黨和紅軍。”
對於王耀武少將的說詞,王秋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得罪了地主士紳,就是得罪了整個中-國,就是自取滅亡?呵呵,這大概是幾千年來中-國傳統讀書人們心裡,最爲根深蒂固的基本信念了。
可惜啊,在我這個未來人看來,這種說法根本就是笑話!在看待中-國社會的時候,你們的眼睛只盯着鄉紳地主,卻對最底下一層的貧苦農民視而不見,彷彿那都是些死物,彷彿只有地主是有力量的,那幾萬萬農民都是泥捏的土狗,是毫無力量的。
是的,沒錯,儘管中-國曆史上農民造反的傳統舉世無雙,但不管是再怎麼轟轟烈烈的造反大業,到頭來也得依靠士紳和地主建立起新王朝。所以反來反去,依然還是那套老路,就算朱元璋這個老農民當了皇帝,沒給士紳做嫁衣,但也是依靠士紳上位的,想要江山穩固,就不能得罪士紳,得到了士紳的支持,就得了天下。即使是所謂的‘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個‘民’,說到底,也僅僅只是代表着士紳而已啊!
但問題是,在工業革命以後,隨着報紙、電報、電話、鐵路、輪船、汽車、飛機的出現,我們人類的生產節奏、信息傳播和遷徙速度都已經大大加快了。老百姓也已經不再是那種迷信士紳和東家的愚昧狀態。往昔改朝換代之時,幾十個豪強帶着數百家大姓宗族就能定鼎中原的日子,早就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也爲什麼任何一家北洋軍閥都無法統一中-國,除非是一個有戰鬥力的政黨,才能實現這個目標的根本原因!
而且,那些坐享其成的剝削階級恐怕永遠都想象不到,這世上居然有一種組織,可以將最底層那些渾渾噩噩的農民徹底調動起來,讓他們淤積在一處的力量像火山一樣爆發,將整個中-國爲之變色,地主鄉紳們看似很強悍的那點抵抗力量,在這種潮流面前毫無招架之力。只有到了這個時候,那些自以爲高貴的剝削階級寄生蟲們才能真正理解,什麼是‘民’,什麼是‘民心’,這天下又是什麼人的天下。
你說我們的黨不尊重鄉紳讀書人,是令人無法容忍的罪狀?呵呵,尊重知識分子確實是沒有錯的,可這也得看那些知識分子值得我們去尊敬!曾經有句名言形容說:‘對待知識分子的態度標誌着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而對待工人農民的態度則可考驗這個民族的良心。’而中-國的很多知識分子偏偏就是良心太少!
說穿了,眼下中-國的大多數封建傳統文人又是什麼東西呢?在撕掉那層風雅的外衣之後,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一個依附於不平等社會的超級畸形的狗腿階級。在這個沒骨頭的羣體身上,對主子們的奴性和對老百姓們的奴隸主屬性共存共榮,結合得異常完美。無論主子的身份和種族如何風雲變幻,土豪劣紳也好,漢奸買辦也好,滿洲韃子也好,日本太君也好,他們這些狗腿子只要肯低頭賣命,就永遠屹立不倒!
想要讓他們不死不休的竭力反抗,只存在於一種狀況之下,那就是老百姓當了家做了主!自然,從這一點上來看,傳統反-動文人們身上的奴隸主屬性,應該說要比奴性來得更加深刻和頑固……”
說到這裡,看着王耀武少將依然滿是不以爲然的臉色,王秋不由得深感這時代的階級對立之嚴重,“……王耀武少將,你忘了自己曾經在黃埔軍校學習過的理想了嗎?你已經對救國救民不感興趣了嗎?你以爲蔣介石嘴裡的赤-匪又是些什麼人?他們都是你的同胞,都是你想要拯救的國民啊!”
王秋伸手指着那些剛剛換上了新軍裝的紅軍戰士,對王耀武少將高聲喝道,“……這些人放棄家中的一切,來到偏遠山區的紅色根據地,難道就是爲了聽政委講解幾本馬列主義著作?這些人悍然殺官造反,手持簡陋的武器對抗你們的飛機大炮,難道僅僅是受了我黨的煽動?這都是活不下去的人啊!”
王少將!他們爲什麼要當紅軍鬧革命?因爲他們是不忠不孝不肯餓死在家裡的刁民嗎?因爲他們是信奉俄國歪理邪說的瘋子嗎?因爲我黨的領導人都是心若蛇蠍的妖孽,想要煽動愚民起來禍亂天下嗎?”
不,革命光靠嘴皮子是煽動不起來的,他們之所以要參加革命,是因爲實在活不下去了!
如今中-國老百姓承受的苦難,實在是太多了——官府的賦稅,劣紳的盤剝,兵痞的掠奪……他們承受着官府、劣紳和洋人的三重盤剝,在貧瘠的土地上賣力的耕耘,在嘈雜的工廠裡拼死的勞動,但依然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忍受無窮無盡的欺辱。難道他們如此辛勞有錯嗎?難道他們如此勤儉有錯嗎?難道他們如此勞心勞力卻活該受窮?不,錯的不是他們,而是這個黑暗醜惡的吃人社會!
不要以爲窮人們沒有力量!多少年積攢的淚水,早就流淌成了江河,只要有人在搖搖欲墜的堤壩上掘開一道口子,這怒火就會猶如海嘯一樣瞬間淹沒天地,將這個黑暗舊社會的秩序統統擊碎!
當然,你們的蔣介石校長恐怕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明白我黨雖然一時落魄,卻潛在着一股不可遏制的發展勢頭。他並不怕那些軍閥實力派,這幾年間無數次的較量,各地的實力派人物、英雄好漢都無一例外地栽在了他的手下,但唯有紅軍卻始終是他平起平坐的一個對手。
他對各地軍閥廣泛採用遠交近攻、重金收買的手段,並且屢試不爽,但在我黨面前卻基本無法奏效。他明白這個具有自己的主義和信仰的組織如果發展下去,等待他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
所以,爲了維護地主士紳和資本家的利益,蔣介石不惜做亡國奴也要鎮壓我黨,屠殺起勞苦工農的時候從不手軟,要把這個強健的幼虎扼殺在搖籃裡。他甚至公開宣稱:‘中-國亡於帝國主義,我們還能當亡國奴,尚可苟延殘喘。若亡於共-產-黨,則縱爲奴隸,亦不可得。’呵呵,真是荒謬、反-動得令人稱奇啊!
可問題是,只要這吃人的黑暗世道得不到改變,革命者是永遠都殺不光的。他這樣倒行逆施的結果,就只能是抱薪救火、爲淵驅魚……中-國有句古語說得好:‘兄弟鬩於牆而外禦其侮。’在外敵虎視眈眈圖謀中-國的情況下,他卻一門心思對內征剿,這畢竟是逆歷史潮流的,終究是要被歷史淘汰的。”
說到這裡,王秋忍不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有些事情,說實在的我也不是非常明白。即使在我們的時代,也有無數人爲你們的蔣委員長說好話,稱讚他是什麼‘千古完人’、‘偉大領袖’。但事實終究是無法抵賴的。正是在這位蔣光頭的統治之下,貧弱的中-國更進一步地走向了黑暗!現在還只是活不下去的工人和農民起來造反,再過些年頭之後,就連地主士紳都要來求我黨快來搞土改,分掉他們的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