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黃昏時分,上海西郊安亭鎮外,吳淞江畔
濁浪翻騰的江堤旁邊,一座破舊土地廟的土牆縫隙裡,透出了些許煙霧和光亮——在這間蟲蛀鼠咬、樑倒門塌,只剩三面牆的破爛“屋子”裡,幾個孩子圍在一堆火的四面,火堆裡的樹枝、稻草燃燒着,冒出一團團嗆人的煙火。這些孩子的衣裳全都又髒又破,上面滿是厚厚的泥污,還有人索性披着麻袋片。
雖說此時正值寒冬,他們大多數依然赤着腳,腳趾間早就被泥污填滿了,甚至那些泥污都變成了黑—塊塊的糊在他們的腳上,只有在一個女孩子的腳上,才用破繩子繫了塊破布,勉強看起來算是鞋了。
——這是一羣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就像《三毛流浪記》裡的三毛一樣。
唯一的不同在於,三毛好歹還能混進上海灘的十里洋場,而他們卻在郊外就被迫停下了腳步。
沒辦法,如今這年頭,全國到處都是戰火紛飛、天災人禍,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失去了父母的流浪兒——也許,他們是在隨着家人一起逃荒要飯的時候,不幸跟父母中途失散;也許,他們的父母早已被土匪和兵痞殺死,僥倖逃生的孩子不得不獨自流浪;也許,他們的父母因爲種種緣故,比如說一袋救命的糧食,不得不賣掉了自己的孩子……反正,對於這些嚐盡世間艱辛悲苦的流浪兒童來說,他們的短暫人生之中已經遭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難,甚至遠遠超過了那些成年的流民。
眼下這座荒廢無人的破廟裡,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們之所以會聚在一起,純粹是爲了自保——昔日那些顛沛流離、九死一生的流浪經歷,早已用最殘酷的形式告訴他們,若是被那些黑心腸爛肚皮的積年老乞丐騙去同住,就將會發生什麼:也許在老乞丐餓極了的時候,他們會變成破瓦罐裡的一鍋肉湯;也許在老乞丐們需要“道具”的時候,他們會被打斷胳膊、挖掉眼睛,扮成老乞丐的兒孫,拖到街頭騙人施捨銀錢;如果是年幼的女童和俊俏的小男孩,或許還會先給一幫人輪流糟蹋了,然後再賣到人牙子那裡!
因此,這些孩子們堪稱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的流浪生涯,使得看盡了世間醜惡的他們不會去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一樣同病相憐的小乞丐。此時,這些孩子的絕境讓火光照得一覽無遺,他們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腹中的飢餓使得他們很難睡着,他們只是一羣沒有未來的孩子,命中註定不知所終……眼下又是一個萬物肅殺的寒冬悄然降臨,不知會有多少人會在某個飢寒交迫的夜晚裡,無聲無息地餓死凍死……
迎着呼嘯的冷風,坐在缺乏熱度的火堆邊,仰望着西邊徐徐落下的殷紅夕陽,張小喜一邊抱着胳膊哆哆嗦嗦,一邊拾掇着大家蒐集來的一點“食物”,準備燒湯——跟其他的流浪兒童一樣,張小喜也是一身破破爛爛,個子又廋又小,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滿是積垢和灰土的面龐,幾乎很難看得出來是男是女。
對於大多數的流浪兒來說,冬天是最難熬的——這個季節的田野裡幾乎蒐集不到野菜,所以今天他們五個人的晚餐只有幾隻剝了皮的老鼠,外加剛剛討到的半個雜糧餅……她小心翼翼地把半個餅子撕成五份,丟到五個破瓦罐裡,再往每個破瓦罐裡丟進一隻剝了皮的老鼠,灌進清水架到火上燒煮。看着同伴們面黃肌瘦、骨瘦如柴的模樣,默默地聽着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張小喜不由得感到心中一酸。
——天氣越來越冷,吃的越來越少,前天夜裡已經凍死了一個同伴,剩下的人還能熬過這個冬天嗎?
但是,除了像這樣有一天沒一天地熬下去之外,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江西那個無情無義的家是回不去了——今年才十二歲的張小喜姑娘,是被親爹賣給了人販子,再偷偷逃出來的。想要進城裡找個活計做,也沒有門路,更找不到人作保,還擔心被人販子綁回去,而且如今世道不好,廠子裡都不招工……
唉,肚子餓得好難受,可真的是沒什麼能吃的了……咱就是註定要死,也想要當個飽死鬼啊!
正當她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滿腦子的憂慮和愁緒之際,卻驚訝地看到遠處的道路盡頭,騰起了一團團飛揚的塵土……不多會兒,一輛又一輛裝滿了士兵的卡車,在兩輛步兵戰車的引導之下,隆隆呼嘯着奔向吳淞江畔的這座小破廟,車頭上那一面面金黃色鐮刀錘子圖案的小紅旗,在夕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沒等看傻了的張小喜姑娘反應過來,這支從未見過的龐大車隊,就在荒草叢生的廟門前相繼停下,然後一隊隊頭戴鋼盔、身穿迷彩服或軍大衣的士兵相繼跳下卡車,舉着各式長槍短槍,警惕地衝進了廟裡。
他們不僅在第一時間控制了土地廟,還同時派人佔領了破廟附近的所有制高點。甚至分出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擡着兩門無後坐力炮上了江堤,監視河道,另外一些人則把一箱箱的炮彈卸了下來,剩下的士兵則或坐或蹲在地上,自顧自地仔細檢查着手中的武器彈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戴着圓圓眼鏡的“斯文人”,在給士兵做戰前動員,“……同-志們,我們現在已經踏進了上海的地界!希望大家繼續發揚我軍的優良傳統,切實執行好‘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政策,讓上海的人民羣衆見識一下什麼叫威武之師,文明之師……”
——這就是……傳說中幫窮人打天下的泥腿子赤-匪?怎麼居然會如此洋氣?!張小喜不可置信地想道。
又過了一會兒,張小喜姑娘更加驚訝地看到一名金髮碧眼的洋婆子,同樣穿着一身帥氣的軍裝,在一幫士兵的前呼後擁之下,緩緩地邁出步兵戰車,朝着張小喜等人藏身的破土地廟走來。
“……報告政委,目標地點已經找到!”一位紅軍參謀跑了過來,對索尼婭敬了個軍禮,畢恭畢敬地進行彙報,“……從碑文上看,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他指了指一塊幾乎被淹沒在荒草叢中的石碑說。
狼女政委索尼婭點了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張關於石碑的照片——這是在二十一世紀上海安亭鎮的同一個地點拍攝的——跟民國時空的石碑實物對比了一下,然後滿意地吹了聲口哨,伸手拿出無線電對講機。
“……喂喂!王秋,預定發射場已經找到,請儘快帶着蟲洞趕過來釋放今晚的‘聖誕煙花’……”
“……嘶嘶——明白,已收到。現在就準備乘坐直升機出發,請地面人員提前做好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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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因爲一路顛簸而有些腿軟的董小山排長,則是饒有興味地打量着破廟內的幾個流浪兒——蠟黃的臉色、瘦弱的身體,髒亂的頭髮,全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就像自己成爲紅軍之前一樣。
藉着夕陽的光亮,他湊到最外頭一個面帶警惕之色的小傢伙身邊,臉上笑嘻嘻地說道。
“……你們不要怕,我們紅軍是窮人的隊伍……對了,小傢伙,你剛纔坐着發呆,在想什麼吶?”
張小喜一臉警惕地看着這個似乎很和氣的大兵——幾年流浪讓她學會的最深刻教訓,恐怕就是永遠不要輕信他人了——同時嘴裡沒好氣的應付說,“……肚裡沒東西,想吃的呢!”
這一口耳熟的江西方言,讓身在異鄉的董小山排長頓時生出一陣親切之感,隨手從懷裡摸出半包吃剩下的餅乾,帶着善意的微笑遞了過去,“……那就吃這個吧!放心,餅乾裡面沒下藥!”
看着遞到自己面前的餅乾,張小喜感覺自己簡直是在做夢,她擡起頭,瞧着眼前這個當兵的,那雙眼睛中滿是懷疑之色,但還是手腳麻利地搶過餅乾,分給另外幾個小夥伴,然後咔嚓咔嚓地吃了起來。
發現眼前這個小姑娘好像小老鼠似的,啃幾口就朝自己警惕地望幾眼,董小山不由得笑了,“……別擔心,沒人跟你搶吃食!對了,你們幾個,想不想以後天天吃飽飯啊?”
心眼兒較多的張小喜還沒來得及搭話,另外幾個正在狂吃餅乾的流浪兒就眼睛一亮:“……想啊!”
於是,看着他們這一副餓死鬼的模樣,董小山排長就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挎着的槍,又指了指廟門外剛剛插上的紅旗,“……好嘞!那就跟着我們一起幹革命吧!天天都吃飽飯!怎麼樣?”
——片刻之後,董小山那個不滿編的排裡就多了四個小紅軍,而團裡的醫療隊則多了一名小護士。
但在幾步開外的地方,馬彤卻是一臉驚詫看着紅軍戰士用餅乾“誘-拐”小正太和小蘿莉,“……我說,尋淮洲將軍,你們紅軍就是這麼招兵的?不是應該每個村子裡出幾個人,披紅掛綵去當紅軍嗎?”
“……呵呵,你說的那是在後方的蘇區根據地吧!”尋淮洲師長哭笑不得地答道,“……眼下是在沒有建立政權的白區,誰會去弄那個道道!給你管飽飯還能有倆個零錢花,這就是如今當兵最好的待遇了!”
——在很多時候,那些老前輩們投身革命的理由,真的就是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