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放肆。”
申時行突然怒拍桌子,指着郭淡道:“你一個黃口小兒,也敢在本首輔面前大放厥詞,當真本首輔就治不了你麼。”
“草民知錯,草民知錯。首輔大人恕罪。”
郭淡慫得是直接站起身來,又是拱手,又是彎腰,與方纔那侃侃而談的郭淡簡直判若兩人。
申時行稍稍一愣,似乎也沒有想到這小子會慫得這麼厲害,問道:“你也知道怕呀!”
“怕得緊,怕得緊。”郭淡唯唯若若的直點頭。
申時行又問道:“既然知道怕,爲何還敢屢屢與本首輔作對?”
郭淡訕訕道:“草民是一個商人,錢還是要賺的。”
申時行嘴角抽搐了下,冷哼道:“只怕你賺了錢,卻沒有命花。”
郭淡道:“但是草民更怕有命卻沒錢花。”
申時行愣了愣,道:“那你倒是要錢,還是要命?”
郭淡道:“活着就得賺錢,此乃草民的本性。”
申時行都氣得都樂了,又覺這小子是軟硬不吃,只道:“老夫真是許久爲見過如你這般純粹的商人啊!”
郭淡乾笑兩聲。
“不過她說得也不無道理。”沉默已久的王家屏,突然感嘆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郭淡張了下嘴,又閉上了嘴。
申時行道:“你有話就說。”
王家屏也斜目看向郭淡。
郭淡搖頭道:“不說了,不說了。”
申時行哼道:“老夫若要治你的罪,光憑你方纔那番話,就足以治你的罪,你再多說一句也無妨。”
郭淡瞄了眼申時行,躊躇不定。
王家屏笑道:“說吧。”
郭淡訕訕一笑,道:“其實草民也只是對王大人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有一點點不同的看法。”
“哦?”
王家屏道:“你倒是說來聽聽。”
郭淡道:“草民想說得是,誰人不苦?如王大人也是寒窗苦讀十餘載,又奮鬥十餘載,纔有今時今日的地位,這期間王大人覺得苦嗎?可見這苦於不苦其實不是關鍵,關鍵在於希望和絕望,若是百姓再怎麼吃苦,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善自己的生活,這無疑會令人絕望的,不苦也苦。但若百姓能夠通過吃苦,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那麼苦也不苦。”
“苦也不苦......。”
王家屏稍稍點頭,道:“你說得很對,但其實這個道理在千百年前,我們的先祖就已經告訴了我們。當初秦能滅六國,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秦國善罰分明,任何一個人只要能夠在戰場立功,便能夠改善自己的生活,甚至於向上晉升,而其餘六國皆有貴賤之分,故秦軍的戰鬥力是遠勝於六國。”
其實這也是大明目前所遇到的問題,經過上百年的發展,上層階級是越來越多,且階層已經固化,那麼他們佔有的資源自然也就越來越多,百姓擁有自然就越少,百姓是不可能通過努力,從上層階級手中獲取資源。
這就是封建社會必定滅亡的本質,因爲統治階級只會越來越龐大,越來越貪婪,百姓遲早有一天會養不起他們的,其實明朝是亡於內,而非是亡於後金。
申時行問道:“既然你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那麼你可有改善之策呢?”
郭淡笑道:“首輔大人真是高看草民了,草民只是一個商人,可不懂這治國之策。”
“但是你卻點出這問題所在。”王家屏饒有興趣的看着郭淡,又道:“這樣吧,你就給我們一個不關閉馬賽的理由,別拿你的契約說事,那隻不過是你投機取巧罷了。”
郭淡稍一沉吟道:“我的馬賽是讓人心甘情願爲朝廷養馬,不會怨聲載道,而朝廷是逼迫百姓養馬。”
申時行、王家屏相視一眼,同時苦笑的搖搖頭。
這個理由是簡單,但卻是一句大實話,是他們無法反駁的,因爲明朝的馬政確實給百姓帶來太多的痛苦,導致後面都無法繼續下去。
郭淡又繼續道:“雖然馬賽卻又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但凡事都有利有弊,馬賽還有諸多的好處,之前草民也說過,馬賽需要很多很多人做事,這能夠爲百姓帶來了生計,同時令金錢流動起來,從每個人的手上經過,而不是固定在一處,這是最爲重要的,只有當金錢流動起來,國家才能夠正常的運轉,如果都固化了,那就糟糕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道:“所以,還請二位大人勿要妄下判斷,給草民一年光景,是好是壞,到時再論。”
申時行又與王家屏眼神交流片刻,然後點點頭道:“那行,我們就給予你一年光景,倘若到時我們發現你的馬賽只會給國家和百姓帶來危害,我們還是會關閉你的馬賽,你那一紙契約,到時可就不能奏效了。”
郭淡沉默不語。
申時行道:“怎麼?你不相信老夫的話?”
郭淡訕訕道:“不管能不能奏效,契約都是草民畢生的信仰,草民也將會誓死捍衛契約。”
言下之意,你少來,毀約就是毀約,我可不會縮短契約的年限。
“到時咱們走着瞧。”申時行冷笑一聲,站起身來,伸手道:“王大學士請。”
王家屏也站起身來,道:“首輔大人請。”
“草民恭送二位大人。”
出得牙行,申時行回頭瞟了眼,又向王家屏問道:“王大學士如何看?”
王家屏面色凝重道:“其實在此之前,我是堅決反對的,但不得不說,他說得也很有道理,且不說兩者的利害關係,如今朝中的情況,只怕想要改善馬政,亦非易事,就還不如讓他試試看。”
還是之前的那個問題,他們若想接手,肯定會遇到很大的阻力,對方是肯定不會輕易答應的,鬧得最後,又是得過且過,什麼都沒有變,讓郭淡做的話,有一個好處,就是能夠執行下去,因爲只要他們內閣不做聲,那麼光憑言官集團,是拿郭淡沒有辦法的。
申時行當然也知道,如今在朝中想要改革的難處,因爲現在都還在清算着張居正,而原因就在於張居正的改革傷害到很多人的利益,故此朝中大臣不願意再進行改革,道:“那就讓他試試看吧。”
......
但是對於郭淡而言,事情就非常簡單,一個字,錢。
他不是一個政客,他也不懂這些,他只知道商人若想幹政,那麼就必須擁有足夠多的錢,如此才能夠影響政策,如今的話,還是隻能依靠萬曆去跟他們周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將事情幹得漂亮,不讓他們找到藉口。
然而,這個插曲,並未影響到百姓對於馬賽的狂熱。
今日大街小巷無不都在談論馬賽,雖然昨日輸錢的人非常多,但是多數人討論的是那些贏錢的人,十幾兩贏幾千兩,這實在是太刺激人了。
然而士林也已經不是在暗中抵制,而是在強烈的反對馬賽,但是大家的期待感反而遠勝過頭場比賽之前。
這第二期馬報一出現,就立刻被哄搶一空,士林對此是毫無辦法,他們雖然控制着輿論,但是他們的輿論是關乎道德,道德就是約束,是俗人所不喜的,可金錢卻充滿着誘惑,是俗人至愛。
再加上郭淡立刻撥錢出來做善事,這又給予大家回擊士林的理由,我們不是在賭錢,我們是行善。
根本擋不住。
這馬賽是如此轟動,但是賽馬場的配套措施卻都還沒有跟上,去馬賽的人個個都是非富即貴,可是周邊啥都沒有,就是幾個大棚。
建設賽馬場也是迫在眉睫。
牙行。
“賢侄。”
陳平神情有些不自然的看着郭淡。
郭淡卻故作不知,還笑呵呵道:“員外可真是沉得住氣,如今第一期工程已經馬上就要完工了,但是員外卻未來找我商談第二期的事,我當然知道員外是想要壓價的,但是也沒有必要往死裡壓,只要低於平時的造價,那就行了,這一筆買賣,員外可是有得賺。”
陳平聽得卻是尷尬無比,囁嚅半響,才道:“賢侄,不瞞你說,現在不是我壓價,而是...而是他們在漲價。”
“漲價?”
郭淡愣了下,道:“漲價就別買,這麼多木材商,我就不相信他們都漲價。”
陳平點頭道:“都在漲。”
郭淡皺了下眉頭,道:“都在漲?這是什麼情況?”
陳平道:“我估計是有人看中賢侄要建設牧場,需要大量的牧場,故而炒高木材價格。唉...這也怨我,當初沒有想到這一點,我當時就應該先收購木材,將自己木材留着,不然的話,也不會落到這般窘境。”
他手中的木材,都在第一期工程用完了,如今必須得購買。
但其實這也怪郭淡,郭淡趕着開工,他其實也來不及收購牧場。
郭淡道:“你可有查清楚是何人在囤積木材?”
陳平道:“可能與四大官牙有關,但是目前還未查到證據。”
“四大官牙?”郭淡臉上露出一絲懼色,又問道:“漲了多少?”
陳平道:“是平時三倍的價格。”
“三倍?”
郭淡不禁大驚失色,又凝眉思索半響,道:“要以這個價格做下來,你們所得利潤甚少啊!”
陳平哭喪着臉道:“是呀,要是以這個價格收購木材,這錢就讓他們給賺了,所以我才一直沒有答應。”
四大官牙可是算着來漲價的,不是說完全超出成本,只是在壓榨陳平的利潤空間,給他一點點錢賺,陳平當然也不會輕易就範,敢情我白高興一場啊。
郭淡皺眉道:“我們可不可以自己去江南買?”
陳平道:“倒不是不行,但是這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倘若真是四大官牙所爲,可能還會受到阻礙,畢竟他們控制着江南與京城的貿易。”
郭淡道:“這可不行,這不僅僅是馬賽,還關乎馬政,即便是一年,我也等不起啊!”
陳平心裡也有些害怕,朝廷怪罪下來,就不是錢能夠解決的,鬱悶道:“賢侄,這真是對不住,要不,三倍就三倍,我們也買了。”
“這當然不行。”
郭淡道:“若是以這個價收購木材,那我當初還不如給你少點價,反你也有得賺。”
陳平訕訕點了下頭,這錢可不是讓他一個人賺的,牙行也入了股啊!
郭淡思索半響,道:“咱們就退一步,少賺一點,以兩倍的價格收購。”
陳平點頭道:“那好吧,我再去跟他們談談。”
但言語間沒有絲毫的信心,明顯對方是有預謀的,這個價錢也是經過精確計算過的,想要講價是很難的。
“嗯。”
郭淡點點頭。
等到陳平離開之後,郭淡往後一靠,愁悶的表情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笑道:“木材做棺材,綢緞做壽衣,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