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68

王韜躺在辦公室套房的牀上輾轉, 今晚周遭的一切顯得格外的清冷。

成志說了很多話,有些話他是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有些話是他想到了卻從來沒有認真琢磨過的。他太習慣於主導, 人們也習慣於他的主導, 從來沒有人對他表示過懷疑, 因而他認爲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因爲確信自己是對的, 所以, 他習慣於爲人們安排一切。就像成志說的那樣,他塞錢給成功和高楊送背心給成功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成功再窮,買衣服的錢總還是拿得出來, 所以他不需要別人的錢,而高楊送給他的背心, 哪怕是舊的, 可是也透露出了高楊知冷知熱的關懷, 這份好意成功很容易的就接受了。雖然拿着錢自己去買穿起來也許會更合適一些,換成王韜他也一定會這樣做, 他不是甚至還給成功量體裁衣了嗎?他想的是成功值得這樣包裝,他想到的是成功以後出席各種場合也許會需要,總之,他按自己的想法來爲成功做出了安排,他的也是好意, 但是, 成功卻拒絕了。

都是好意, 因爲表達的方式不同, 結果也就會南轅北轍——成志說的沒錯, 自己的確是笨,笨到三十五歲以後纔想起來反省自己——別人接受自己的安排有時候未必是因爲真的喜歡自己的安排, 或許只是因爲敢於象成功這樣將意志誠實的表達出來的人不多而已。

自己跟成功的來往一直都是他在主導着,由於堅信着自己的方式對成功最好,他甚至連哄帶騙的誘導着成功按自己希望的那樣去做事,哪怕成功明顯的不喜歡這樣——這就是爲什麼成功收下了衣服又退了回來,也是爲什麼成功即使進了龍騰也不過只呆了三天的原因。他一度以爲是後勤部的工作讓成功失望了,所以才離開了龍騰,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成功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且能堅持住,所以即使開始的時候被自己誘拐得暈頭轉向的,可是一旦清醒過來就能果斷堅定的抵制自己的安排。成功活得真的是很明白的一個人。自己從來就堅信自己是個聰明的明白人,可是,面對着成功,他還能這樣說嗎?如果成功現在過得很糟糕,那麼他儘可以嘲笑成功的愚蠢而爲自己的聰明驕傲,然而,事實上,在沒有他的地方,成功爲自己選擇了一個快樂幸福的生活——甚至讓他也爲之嫉妒的幸福生活——他纔是個蠢蛋!

成功跟自己接觸的機會很多,可是最終他選擇了高楊,或許就是因爲自己總是在變相的勉強着他,自己給他的從來不是他想要的。換成是自己,也不會想要跟一個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人在一起吧?

現在的成功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着自己想要的想做的,這樣的成功所以才總是那樣的燦爛的笑着吧?當自己勉強成功做一些自己認爲好的事情的時候,成功臉上那樣的笑就看不到了——“愛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尊重”,成志這頭五花豬說的確實是有幾分道理。

簡無疑是深愛着成志的,她爲成志做了很多,但是,她顯然從來沒有勉強過成志,即使跟成志意見相左了,她也只是堅守着自己的原則而沒有強迫成志一定要按她的觀點來做事。因爲不會勉強,她甚至不惜離開自己深愛的人——她堅持着自我的同時也在尊重着她的愛人——成志真是一個幸運的傢伙。王韜羨慕着成志。

晚上的時候,王韜在公司附近的一個粵菜館的包廂裡見到了他的父親。高原雖然在北京多年,身上卻還是保留了很多香港廣東一帶的習慣,爲此,王韜定了這個粵菜館。之所以訂包廂一方面是爲了談話的方便,而重要的原因是因爲現在他還不適合見光。

高原對他的墨鏡亮相很是詫異,顯然成功雖然大嘴巴,但是卻沒有將自己的糗事張揚得滿天飛——這個成功倒是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不過,現在,王韜寧願成功大嘴巴已經把的他糗事傳得到處都是了,因爲這樣他至少就不用來面對父親的詫異做出什麼難堪的解釋了。

說自己得了紅眼病嗎?得了紅眼病不好好在家隔離修養卻到處跑着禍害人,這未免太不厚道,可是不這樣說該怎麼說?在公司他可以裝深沉擺酷不理會別人的竊竊私語,但是坐在他對面的怎麼說都是他爹,他也擺酷就說不過去了,何況,經過昨天晚上的徹夜反省,他已經明白了很多東西,這樣父子相聚的時候他不想讓別的情緒來干擾,於是,他擡手摘下了墨鏡——無傷大雅的事情,該誠實就誠實吧,反正在包廂裡,沒有第三個人,而且據他所知他老子的身體很是不錯,受得起他的熊貓眼……

“嗤……”的一聲,高原一開始果然是給嚇到了,愣神了好一會兒才“嗤”的一聲笑出來,但是也就只是這一聲而已,隨即,高原就緊張的問怎麼回事?

成志說父親只是不善於表達而已,現在,王韜有些信了,高原臉上眼裡都是真正的關心和擔心。

“跟人打了一架……”王韜淡淡的說。這個時候服務員敲門進來點菜,王韜不動聲色迅速的又戴上了墨鏡。

高原讓王韜點菜,王韜讓他點,反正他不挑食。高原點了兩三個菜,其中有一道醉蝦。這是王韜剛回國那段時間喜歡的吃的,高原還記得。

等服務員又出去了,高原才擔心的說誰這麼缺德竟然打人的眼睛,又問王韜有沒有找醫生看過?視力的感覺還正常嗎?還特別囑咐王韜這段時間一定要留意自己的眼睛和視力情況,因爲怕有後遺症什麼的。

“太缺德了,哪有這樣傷人的?什麼深仇大恨非得下這樣的狠手不可?這眼睛是最重要的地方,又是最脆弱的地方。乾脆,你去做個法醫鑑定吧?這萬一有什麼就要讓他們賠個傾家蕩產。”

王韜心裡有着小小的感動,能有人這樣爲自己打抱不平和心疼自己感覺真好,尤其是這個人還是你家人。忽然,他又想到要試試看父親到底能爲自己做到什麼地步,於是,他說:“賠個傾家蕩產?知道跟我打架的人是誰嗎?”話一出口他又有些後悔了,覺得自己真是死性不改。

高原看着他,眼裡透着謹慎小心,“誰呀?”

“你跟成功的關係挺好的吧?”

高原謹慎的點點頭。

“你會讓他傾家蕩產的來賠償我嗎?”王韜覺得自己真是無聊,就像一個無聊的女人問男人要是我跟你媽掉進了水裡你會先救誰一樣,純粹是吃飽了撐的。

“成功打的你?”高原驚訝得眉毛都豎起來了,眼睛瞪得溜圓。

“你覺得可能嗎?”王韜不得不笑了,父親真是缺乏想象力。

“怎麼不可能?!他現在見天的跟高楊他們哥幾個學格鬥,說是強身外加自保,還別說,有模有樣的。不會真的是他吧?”

王韜也驚訝了,學格鬥?就成功那個樣兒?不過,真是不能想象成功打架。“要是真是成功打的呢?”

高原卻不怎麼擔心了,“要真是成功打的,你就不會這麼淡定了——哦,我知道是誰了,成志是不是?這兩天跟個豬頭一樣還敢到我們那裡顯擺。呵呵,看來他也沒撈着什麼好處……”因爲是熟人作案,高原剛纔主持公道的嘴臉立刻被包庇護短所取代了。

開始上菜了。王韜爲高原打了碗湯,這是廣東那邊的風俗,飯前先喝湯。他已經很久沒見到父親這樣純粹的笑容了。看來,他在成功那邊過得很快樂。於是,王韜也就沒有追究父親究竟會不會要成志賠償這種無聊的問題。

慢慢的吃着飯,王韜耐心的聽着父親絮絮的說着成功的“戰友家”還有“戰友家”裡的那羣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功有着自己獨立幸福的生活和蒸蒸日上的事業,這樣的成功,離他就更遠了。

“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經過鋪墊再鋪墊,高原終於切入正題了,雖然他很爲難。

王韜低頭吃着自己的,任由父親說去,看着父親,只怕他老子就更爲難了。他就知道父親是真的有事,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事情。說是商量,其實只是通知吧?!不過,父親什麼時候會跟自己商量過的?今天能這樣說,這也算是個進步吧!

“我打算賣掉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太大了,空得讓人心慌……我另外買了一套公寓,不大,挺小的,就一房一廳……剛好就在成功家隔壁……”

王韜猛的擡起頭,注視着父親有些心虛的慌亂。剛好?世上還有這麼巧的剛好?

“唉,人老了,太清靜反而受不了了,成功是個鬧騰的人……再說了,我以後的工作都在‘戰友家’那邊,住得近點也方便些。”高原說他現在是“戰友家”的董事長助理,老了沒什麼事就去給年輕人打打雜什麼的。

王韜沒做聲,繼續默默的聽着父親說下去。關於這個,他已經不太想計較了,父親更喜歡自己還是高楊?喜歡誰多一點其實問題不大,怎麼說自己都有了一個非常好的母親,而高楊在這一方面已經遠遠的差上自己一大截了。何況,他不認爲高楊有那個讓父親賣掉別墅住到他家隔壁去的本事,也不認爲高楊有那個本事讓父親屈尊去當什麼“董事長助理”,父親更多的是衝着成功去的吧!在親身兒子那裡受到的總是冷眼,總是笑眯眯的成功就讓人覺得分外親切了。父親要是將那百分之五的股權都給了成功他也不奇怪,人通常只記得最後那個對他好的人。

“這房子賣掉以後,我會把錢給你和高楊平分,我這把年紀了,花不了幾個錢的,留着也是留着。所以,給你們吧,你們能讓這些錢發揮最大的作用的。”

王韜繼續聽着,他不在乎這點錢,不過,老頭倒還算是公平。

“我手裡還有龍騰百分之五的股權,我都這把年紀了,也沒什麼正確的思維正確的判斷了,佔用着這個股權也是浪費,所以,我打算把它交給你。你方便的時候,我會讓律師過去跟你辦個交接手續,有了這百分之五,你手中的權限就會大很多,想做自己的事情就不會那麼被動了……”

這個時候就將股權交給自己了嗎?王韜很驚訝,他還以爲不到閉上眼睛前的那一刻父親絕對不會捨得放手的,後來他甚至還以爲父親會將股權交給高楊或者成功。

“你的方向我認爲是對的,我贊成你的方向,龍騰的確應該儘快的轉軌。美國的震盪波很快的就會波及全世界,龍騰的資金鍊一定要保持好,現在就該儲糧過冬,而且,手裡有錢,那個時候想要海外抄底就容易得多——在市場盲目膨脹的時候,一定要謹慎,千萬別高位運作,否則冬天一到就能拖垮一個巨人……”

“最後,還有一件事情,我想請你聽完了再罵我!”

王韜擡起頭看着父親。高原的眼睛裡是一股無奈的悲憫。

“這輩子,我虧欠三個人的:你的母親,你,還有高楊!”

沒有楊紅月?

似乎是要回答他疑問,高原接下來說:“對,沒有楊紅月。我沒覺得虧欠她的。雖然曾經喜歡過她,但是當我知道一切都是她算計來的以後,我就不再覺得有愧於她了——她自己的選擇,後果,她自己得承擔。可是,高楊是無辜的,他沒得選擇。楊紅月做爲一個母親冷得讓人脊樑骨發寒,她給了高楊很多物質上的享受,唯獨不給愛給高楊,這是我最不能原諒她的地方。所以,我欠高楊的。”

“你的母親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漂亮一點的,野一點的,時髦一點的——我很蠢,是不是?”高原苦笑了一下,給王韜的碗裡夾了只醉蝦。王韜沒做聲,低頭將那隻蝦子吃掉。“人其實並不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我也一樣,偏偏那個是時候我不認爲自己錯了。跟你母親結婚是因爲你外公早就放話了說王家的上門女婿會得到龍騰百分之五的股權。你母親一點豪門氣息都沒有,長相又普通,扔進茫茫人海立刻就會被淹沒的那種人。我那時候不說閱盡春色,可也算得上是見多了肥環瘦燕——其實,說白了,我只不過是跟那百分之五結婚而已,我以爲,有了這百分之五就什麼都有了,爲了這百分之五,我什麼都可以犧牲,什麼都可以放棄。對不起,跟你說這些殘酷的話,可是,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

“現在,活了七十年,我才突然間好像是活明白了,我娶了那百分之五,並且對它忠貞不二,可是,我累了病了痛了高興了生氣了,無論我做什麼,百分之五就是百分之五,除了百分之五它什麼都不是。它不會爲我哭不會爲我笑甚至不會跟我吵架——我有那百分之五嗎?其實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百分之五是什麼?不過就是一張紙上的幾個數字而已,可我卻鬼迷心竅的跟着這幾個數字過了幾十年。我一直以爲自己聰明,可以算盡天下人,可是我忘了,人在做,天在看!楊紅月得爲自己的行爲承擔後果,我也同樣得爲自己的愚蠢承擔後果——我七十歲了,可是除了空蕩蕩的屋子,我什麼都沒有,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就像一個被囚在孤島上的人一樣,世界只剩下了一片汪洋!”

“我這輩子,虧欠你母親的,用下輩子還恐怕都還不了——我一直到七十歲的時候才發現,我寧願不要那百分之五也要你的母親。她善良,溫婉,總是那麼和氣,象春天一樣的讓人舒服。可是我以前看不到啊,她在我回家的時候過來幫我接外套,我卻覺得好煩,總覺得她想要離我很近,很粘人,缺乏獨立性,她將配好領帶的外套遞給我我也覺得很做作,我討厭這種溫吞如水的平靜——現在我才知道生活怎麼可能永遠是激情澎湃的呢?紙張的火焰會很奪目,但是會熄滅得很快,煤炭沒有耀眼的火焰,但是卻能持久的溫暖着你——你的母親就是這樣被我錯過了的讓人久久的溫暖着的煤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