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清濁入滅
逝水之前,枯榮自有。
造物之奇,有情衆生似悲似喜似驚似疑。
有的人慾斬天命,有的人候看雲霞,並無高下之分,只是本心的抉擇,或是煌煌鼎鼎,或是寂寂無名。修是識,行是執,往來者俱在擇與持。
要爭韶光朝夕,要搶絕塵先去,要破一己之命,要執合意之兵。
沉沉寂寂的虛天似是綻放出絕美的一景,溫潤的道子持着玉白骨刀,眉峰皆是春山,要一試刃寒,請天子掌眼,無關恨怨。
姜默舒踏在赤發神魔的肩頭,輕輕將手指一彈,頓時掀起真水滄浪,將虛天化爲弱水三千,浩蕩的濤聲迴響轟鳴,攝魂奪魄。
而在巨大漩渦的正中,無頭刑天已然拋開了如山堅盾,斧刃如明月灑下清光,若清泉蜿蜒流淌,沖霄逆天映出森寒若冰的光芒,也蕩起了烈烈殺伐翻涌如浪,似雷囂狂,似劫難擋。
神魔鎮於內,劍域陷於外,彷彿整個虛天都被充塞了,向着蛛網正中那片明媚的心湖不斷鯨吞蠶食,毫無疑問,只要撕開了魔氣的防禦,溫潤道子就會趁隙而入,放出讓天子沉淪的一擊。
而魔氣則是不斷千變萬化,不斷生成諸般神通、法器、惡鬼、佛陀……化解着神魔的攻勢。
轟隆!
萬千雷霆從心湖中狂衝而出,更有金花繚繞,掀起宛若天劫一般的威勢,直將神魔都悍然擊退。
“殺個痛快!”烈烈宣言從刑天腹部的森然巨口中吼出,絲毫不顧身上恐怖的傷口,更加兇悍地執着如山斧刃衝了上來,胸口的一雙兇睛已是化爲血紅。
後天神魔金色的鮮血不斷拋灑在虛天中,拋灑在滄浪中,拋灑在魔氣中,甚至拋灑在天子身前,顯露出不死不休的意志,也爆發出無與倫比的瑰麗。
明月和潮,虛天遙碧,這是欲戰無盡,也爭朝夕的決然,寂寂虛天似乎都載不住,容不下這般殺伐的道路,爲之震撼,爲之顫慄。
清麗少女看着道子淡定而森然的眉眼,玉顏上浮現出一抹淺淺笑意,本是雪白冰肌,卻是染上了一層煙霞,妙至纖毫。
她見過無數有情衆生,卻少有動容,但眼前的道子實在讓人歎爲觀止,按道理他當是未曾見過天地傾覆之景,不知爲何,她卻似能看到他的內心,有着天塌地陷,革故鼎新,捨我其誰的味道。
心有所感,少女猛然開口,似是歌頌,似是感慨,
“君不見東海有鯉釣不上,殺伐聲裡桃花浪。
又不見千古鯤鵬卻漏網,留向人間春浩蕩。
默墨染得浮霞障,舒雲在天遮萬象,
催得自在無拘束,玉韻清歌自琅琅。
無情造物有情妄,一人諸英顛倒放,
亂摘九天星與鬥,
權當作,灑家狂蕩。”
伴隨着曼妙的吟誦聲,濁靈魔妙似是感受到了天子心中的欣喜,至性至靈,萬千妙化沖天而起,金花磷火紛紛撒撒,異彩紛呈,霞光無數,爲這虛天中的殺伐與掙扎,演繹出幻美無儔的一景。
虛天中宛若形成了一座觸天接地的光城,託舉着天子在浩瀚真水中載浮載沉,至污至穢孕育出明淨清澈。
姜默舒微微一笑,自己已是快要撐不住了,不過濁醐天子也快要撐不住了。
魔執一道,澄心無暇,果然了得。
殺伐中全力以赴,加上自己心映刑天,已是被濁醐天子看了個明明白白,也是堅了隕落彼此的癡意。
那污穢中凝聚而出的至真,也讓姜默舒爲之動容,那是一個結局,也是一個輪迴,是千古歲月逝韶華,是盛世繁華化爲漫天黃沙,是桃花落化爲春泥,是一鯨落萬物生髮,是腐朽與新生的交替,是諸天衆生註定的命運。
命運或許予人顛沛流離,或許予人一世風華,但終會有同樣的公平予人。
洗淨浮華之後,步向入滅之時,試一問,何所有?
濁心無升且墮,漸離清源本坐,反道已握靈珠,卻是昏鏡須磨。
他日一個濁海,今日渾身總白,生身逆旅桎梏,乃知濁淨失乖。
兩種不一樣的堅持,兩種同樣堅剛的意志,在虛天中不知疲倦地爭鬥,衝擊,糾纏,是如此觸人心絃,令彼此感動,令彼此動容。
溫潤道子和清麗少女彼此相視而笑,英才立在神魔肩頭,天子立在魔妙堅城,寂寂的虛天被暈染得魔吟似禪,有月白斧光於此洗淡。
彼此的眼神中都有着灼灼不會放棄的明光,就如兩個凡人要去跋山涉水,要去一躍而飛,要去追不可追,哪怕百年生死付於炬灰,若夢不成便求一碎。
爲着所擇,爲着所持,揮出手中的利刃,付出胸膛的熾血。
你道無懼,我言無悔。
良久,虛天中陷入了短暫地沉寂,就如黎明前的黑暗,就如衝鋒前的屏息,就如入滅前的迴光返照。
“沒想到,我會被逼到如此地步,姜默舒,你也累了吧,耗費如此多的心力就爲了和我分個生死,不得不說,這天地中老枝發出的新芽,實在是太讓我意外了。”
清麗的少女眸子中泛起一陣月波,微微嘆息着,精緻得宛若瓷器的手上,已是有着道道難看的傷痕。
“也還好,我也沒想到天子魔妙如此了得,我兩尊神魔在此,居然奈何天子不得。”
刑天腹部的森然巨口慨然出聲,而在神魔的肩頭,數道魔氣化爲龍蟒,正瘋狂地啃噬着神魔的軀體,金色的鮮血正不斷地流下,左邊肩頭已是快要被咬斷了。
儒雅道子執着骨刀,身後幻出蚩尤魔形,正色開口,“還要多謝天子,讓我明瞭眼下能做到的極限在何處。”
姜默舒看了一眼腳下的共工,輕輕嘆了一口氣。
本以爲全力一戰,能觸發心映水神的靈機,沒想到卻是毫無波瀾,委實有些可惜了。
少女微微一笑,眼中的欣賞依然是不減分毫。
誠然對面刑天受創甚深,道子的骨刀也被崩出了諸多缺口,蛇身神魔被魔妙重重打上一擊,滄浪也枯竭了近半。
但對面愣是沒有被自己突破,刑天的戰意依舊牢牢鎖住自己,劍域和三界花仍是聯手封鎖着虛天,真水也被蛇身神魔以血染碧,又見澎湃。
“這天地中有你,倒是會讓其它天子犯難了。”
雄偉的魔城猛然崩散,清麗少女慵懶地嘆了口氣,眉目間的苦惱使人一望生憐。
“濁醐天子何須謙虛,伱與蓮醍天子可共論魔妙,他有血蓮幻境,我相信你也有最後的手段。
若是我接不下,一切皆休,若是我接下了,還請天子赴死。”
姜默舒昂着頭,恰好對上包圍中少女淡然的眉眼。
“你倒是心思轉得快,這也能被你猜到。”
少女輕輕撫掌,挺拔的身姿如仙如玉,更傳出銀鈴一般的笑聲,“我這神通和蓮醐的血蓮幻境有些不同,用了我也要入滅,便是勝了你,新生的濁醐也不是眼下的濁醐,也算是同歸於盡吧。”
“濁醐天子倒是實誠,不過無論是真是假,我都不會放開虛天封鎖,同歸於盡便同歸於盡,說得好像誰怕了似的。”
姜默舒輕輕地揉了揉眉峰,將手一攤,無所謂地說道。
但其實他知道,對面的少女並沒有說謊,天子的下一擊必然是驚天動地,能否接下實在是未知數。 不過氣氛都烘托到這裡了,豈能有絲毫後退,大不了以後就以第二元神爲軀殼活下去。
“看來你是真的不怕,實在是有趣,你居然都還有底牌?!”
清麗少女美`目中灼灼放光,靜靜思索了幾息,旋即側臉微笑,“果然是又兇悍又不怕死,還暗藏各種保命手段,也不知哪裡給你養成了這等道心,但肯定不是命曇宗,也不是姜家,其中必有蹊蹺!”
“濁醐天子若是願意說出天地中有哪些元神勾結天魔,我也用這樁至秘來交換,天子覺得如何?”
姜默舒眸子中的光芒宛若晨星,嘴角已是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笑吟吟地看着濁醐天子。
“你倒是會做生意,一個出身之秘,就想換我天魔一族在這方天地中的勝機?刑天之主,你怕是想多了。”
濁醐天子玉手托腮,螓首微昂,彷彿真是覺得道子價錢出得太低了一般。
她的目光似是穿越了虛天遙遠的距離,看向了森望城,那裡正好有着以後天魔可能勝過刑天之主的勝機。
這道子瞞天過海,愚弄了天地中所有的有情衆生,人族修士,幾大妖廷,甚至各脈天子都被矇在鼓裡。
不過,因果流轉,豈是你刑天能算盡的,還得多謝蓮醍,終是有一記閒棋,也在這刑天之主身邊伏下了情劫。
今後諸脈天子若能勝他,定是勝在魔母別慕呵身上,只要她以文婉兒的身份繼續接近金玉麒麟,總會有窺破真象的機會。
想到此處,清麗少女的玉顏上綻放出宛若桃風梨雪一般的笑靨,明媚得不可方物。
旋即,少女又再次瞥了一眼儒雅道子,撇了撇檀口,“不過說起來,你這真身比之金玉麒麟可差遠了,便是比那姬催玉,也大大不如。”
“濁醐天子,就算這是事實,也不用當面說出來吧。”姜默舒一怔,旋即聳了聳肩膀,無奈地笑了笑。
“反正入滅在即,你還想聽我說你好話?”清麗少女凝神靜聽,笑意盈盈。
她的魔妙可在清濁之間轉換,於毀滅和新生中爆發出絕強的偉力,不過新生的濁醐,不,新生的清醐便不再是她了,而是在污濁中誕生的至清魔性。
前提是她必須要與刑天之主同歸於盡,不然新生的清醐依然難逃入滅的下場。
少女眯了眯妙美的鳳目,整理了一下衣衫,將如瀑青絲輕輕挽到耳後,似有春風吹動。
或智或愚,或癡或迷,皆在濁清之間交替,皆在毀滅與新生中輪迴,這是諸天中的大道,也是她的魔妙。
如今,就讓她來一證魔妙的甚深之處。
“他,當時悟了麼?”少女忽然開口問道。
姜默舒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少女在問什麼,大家都是在求道的路上小心地踐行,大膽地嘗試,勇猛精進卻又如履薄冰。
道子搖了搖頭,“他直面仙藤至力之妙,卻是看了個寂寞,不過若說遺憾,倒是沒有。”
“有點可惜,你既然送過他,也送送我,我的魔妙自有新生,能和你拼個同歸於盡,便是賺了。”無數濁霧在少女的四周出現,化爲如絲如縷,飛快地編織起來。
少女的身軀不住地顫抖着,魔軀已是肉`眼可見地變得稀薄和虛幻。
以一切執念,換一個新生。
對天魔來說,意志既爲力量,諸天衆生的消亡會生成靈慧和真勇,天子入滅也是問道的一種方式。
能與眼前這至妙道子拼死一戰,甚是快意,就讓自己以魔妙的至深之境,和他於道對答吧。
也爲新生的清醐,上最好的一課。
“濁醐天子,能一見你的甚深魔妙,是我的榮幸,我凝聚的道韻爲逆天,神魔根源皆是由此而來。
我欲天地明淨,我欲妖魔斷絕,纔好飲茶觀雲,慵懶度日。”
儒雅道子微微頷首,凝住心神,擺出了拼命的架勢。
“真是好大的目標啊,真是好懶的人啊,姜默舒,你很有意思,能與你一遇,濁醐很是開心哩!”
清麗少女已是虛幻得宛若清煙一般了,卻見她學着姜默舒打了個彈指,笑容中甚至有些俏皮。
諸天中的有情衆生啊,總是會不時讓人生出欣喜,讓魔識也爲之觸動,讓天地也爲之動容。
眷屬奪神,真魔擇有相無相,到了自在境方知魔妙所蘊的歡喜和逍遙,而成就大自在天子,便能觸及讓人潸然淚下的感動。
是破滅諸天的使命,是食用衆生靈慧和真勇的感激,是尋求同道終偶得的欣喜……
想來蓮醍入滅之前,也和自己是同樣的心情吧。
有幸來得這方天地,有幸與這瞞天過海的道子在此生死一搏,實在是大歡喜,大自在。
“對了,我這甚深魔妙名爲妙濁曼清不捨輪。”虛幻的少女似是想起什麼,淡淡補了一句,“若是你死在這魔妙之下,死個明白。
若你活下來了,想來清醐就活不了,那你記得曾有我濁醐一脈,與你爭勝,得了大自在。”
儒雅道子頷首,對清麗的少女拱手一禮,少女回以盈盈笑意,機緣巧合,因果牽連,彼此算計,方纔有幸於這虛天中無人打擾,一分生死。
你欲證大自在,我要斬攔路石,就以對道途的理解,對殺伐的執着,來彼此見證吧。
沉濁的魔氣已是編製成了一隻活靈活現的巨大心臟,在虛天中急速地搏動着,似是其中孕育了一個全新的生命。
虛幻的少女站在心臟邊上,輕輕撫摸着,眸子中生出瞭如日月一般的明光,感動的淚水已是滾滾而下。
原來這就是自家一直不曾,一直不敢踏出的一步啊。
儒雅道子將骨劍輕輕一丟,直到此刻,濁醐天子正值氣機變幻之際,不能閃躲變化,才終是被他鎖住了天子魔識,神魔真言倏地響徹在虛天之中,
“……天傾,則日月辰星墜,
地陷,故百川江海歸……
萬物無生將滅!凡事不周則怒觸之!
濁醐,清醐兩位天子,且來接傾天一擊!”
轟!
無悔滄浪,明斧恨揚,自是煌煌。
虛天空落落,天子去堂堂,
浮生一夢遠,清濁道無妨。
片雲孤鶴萬里霜,且在天地覓茫茫,
自在曾問風月趣,殺伐聲中一散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