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出現如此大的變故,麒麟樓依舊沒有停業,着實讓姬催玉歎爲觀止。
血潮中撿回一條命的修士,異口同聲此次能活,多賴麒麟氣運護佑,無論如何都要入樓花銷一些靈石,以示心誠,這兩日接踵而至,倒是讓這樓裡的盛景更勝往昔。
少年道人好整以暇地站在窗臺,看着賓廳下喧譁熱鬧的場景,不由得淡然笑笑,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
而在他身側的茶几上,賬單已是有了拇指厚的一疊。
他想賴賬?!怎麼可能?!
屍……催玉他怎麼可能賴賬,還是麒麟樓的!
魅惑天成的女子靈臺中剛剛泛起古怪的念頭,就被她自己狠狠地給掐死了。
“姬……先生,我們已是在這裡等了兩日了,可是在等什麼人?”風盡殷這兩天一直小心翼翼,令一位元神仙尊身死道消的激動逐漸變得平淡,就如眼前這道子,淡定地品嚐靈膳,喝着靈茶。
菜冷則換菜,茶涼則換盞,徐徐如林,不動如山,一連兩日。
少年道人沒有搭腔,只是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她,這種目光風盡殷已然有些熟悉了,這兩日裡,俊俏少年偶爾就會這麼看她一眼。
比如,上菜之時……
“沒什麼,該來的總會來,不該來的最好不要來。”
姬催玉故作神秘的說了句自己都不懂的話,繼續騎虎難下地給那疊單子添磚加瓦。自家好不容易纔裝成了這種萬事皆有謀劃的人設,豈能因爲區區幾千靈石轟然倒塌,無論如何,要把殺性屍鬼的氣場給撐住了。
況且,不論是風盡殷還是他,也確實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血潮之戰的所得,一位元神放開所有的傾情演法,對任何修士來說,都是極大的機緣。
特別是他本就有對陣諸多天子和妖聖的經驗,這次在血潮中,以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黃泉忘川天命與理株仙尊的生死一搏,倒是讓他生出更多的靈機觸動。
而少年道人和魅惑佳人對鬥法過程的覆盤,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所露出的種種破綻,令風盡殷大爲震動,驚爲天人。
“所以,理株仙尊一邊燃燒道韻,一邊與你鬥法,維持血潮大陣還要用去三分心神,就算如此,你也只是堪堪擋下他那一擊,切莫要得意忘形了。
若不是理株存了死志,光憑你的神魔想要留下他,有些困難。”
姬催玉正色對着風盡殷說道,臉上的神情極其鄭重。
“催……姬先生放心,我絕不會因此生出妄心,化濁落清殷魔是後天神魔,此道有映心之危,幸好血潮之戰只有三個時辰,若是再久些,怕就是我堅持不住了。”
風盡殷誠懇地點點頭,她也是第一次御使後天神魔對敵,只知道凡是後天神魔,爆發很強,但切忌久戰,儘管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心神上的壓力,卻是不可不防。
姬催玉點點頭,笑着說道,“伱知道就好,便是後天神魔被忘川異化,但本質未變,不可掉以輕心。”
靈臺中,姜默舒已是笑得打跌,這黃泉忘川天命雖然打不過金倌染,但絲毫不弱於傀影和屍佛,可以說各有神妙。
十萬靈晶,簡直血賺啊。
想到靈晶,少年道人不禁眉眼一凝,都快兩天了,人皇都還沒有消息,掙點賞格當真不容易,反正都是各家天宗共攤,也不知在磨嘰什麼。
倏地,姬催玉莞爾一笑,並未回頭,只是朗聲開口,“人皇既然來了,爲何站在門口,這門後又不是龍潭虎穴,說起來,不管是在東雍一地,還是東界一域,和你相比,我都只能算客人。”
宴廳的大門頓時大開,易皓沉目不斜視,龍行虎步地走了進來,大笑着說道,“客人?我倒是希望你這樣的客人多些,再說了,東界之大,容得下任何人!”
“見過人皇!”風盡殷起身行了一禮。
姬催玉轉過身來,看着眼下的東界之主,微微頷首。
人皇和俊俏少年彼此打量了一下,不約而同溫和地笑了笑,一眼看去就似發自真心。
姬催玉點點頭,“人皇若是沒吃,不如坐下吃點,麒麟樓的菜不錯,兩天了,都沒有重樣的。”
易皓沉一怔,旋即大笑着落座,沒有絲毫客氣,甩開膀子伏案大嚼,原本微凝的眉峰倒是舒展了不少。
俊俏少年似是歡喜,更似將遇良才一般,同樣毫不在意形象地吃喝起來,較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倒是給風盡殷看得滿目新奇。
良久,易皓沉放下了手中筷子,喟然一嘆,“我都記不得上次吃得如此盡興是什麼時候了,這天地中的諸事簡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若是要死上一個天子或妖聖,才能令人皇開懷飲宴,倒也不難。”姬催玉聳了聳肩膀,說着驚天的豪言壯語。
易人皇看着意氣風發,恣意無雙的少年,那額間骨玉就如有着灼灼明光,滾燙得人心都在發顫。
恍聽殺伐自婆娑,似那三春桃花灼灼,言說天子驚魂,眸定妖聖夢破,心有野火燒天闊。
當真不弱鄭家麒麟分毫啊!
易皓沉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開口,“本來該由風盡殷代爲傳話,但我擔心你誤會,加上我也對你特別好奇,所以親自到此,以示我東界的誠意。”
“人皇有話直說即可,很多時候,我還是很好說話的。”少年昂首慨然說道,“有些事我不便對人皇說,但也不至於對你虛言誑語。”
聽到殺性屍鬼如此一說,易皓沉微微點頭,不知爲何,他已是莫名有些相信眼前這少年。
也許是一尊天子和一位元神皆因他隕落……
也許是他能和金玉麒麟並稱……
也許是他對於東界諸宗的試探和好意並未拒絕……
也許是他真心實意請自己吃了一頓飽飯,就如對待一位友人……
“催玉,對我東界一域的局勢怎麼看?”人皇眉峰再度凝在一處,正色開口。
俊俏少年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彈了下指甲,當即給風盡殷看得憂心忡忡,每每少年道人如此,都表示他並不看好眼下的局面。
易皓沉一直盯着少年的動作,見狀不由得苦笑一聲,“催玉直言即可,這裡沒有人皇,就當上門騙吃騙喝的朋友閒聊幾句。”
“要我說,若非我恰好路過東雍,你的下場怕是會死無葬身之地呢,不知人皇信不信……”
姬催玉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坐直了身子,眸子中驟然生出冷光,“鄭景星那廝能窺破理株仙尊勾結天魔純是機緣巧合,幾乎不可複製,若是生院在道兵之事中做點手腳,易人皇你必然死於人道氣運反噬。”
少年道人這番話說完,人皇當即點點頭,沉沉嘆息一聲,“的確如此,我等也是在得你提醒後,才醒悟到這層關係,此前根本沒想到,諸脈天子會在道兵之事上做文章。畢竟這是增厚東界人族實力的舉措。”
人皇話音剛落,就聽到對面的少年道人發出一聲冷哼,眸子中甚至有些嗤笑,“增厚東界人族實力?人皇真是自信呢。天魔最擅揣摩人心,若行道兵一事,能增厚幾分實力先不說,東界齊戰之心怕是就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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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不再是人族根基,而是被視同靈材,難道修士就沒有凡人親朋?凡人可拿來煉道兵,修士難道就不能成爲道兵底材?這和妖族血食、天魔容器有什麼區別?
東界若行此事,我可斷言,南域、西極,北疆都會和東界保持距離。”
易皓沉當即心頭直打鼓,冷汗津津,聲音不禁變得有些嘶啞,“這法門是東界諸宗共研而出,諸宗元神也以推演神通一窺千年發展,有了這法門,我東界千年之內確實穩如山嶽。”
少年道人輕輕擺了擺手,冷冷開口,“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不謀一世者,不足以謀一時,元神若是都對,中原就不該陷落。
有些糖果可是帶毒的,若是三域孤立東界,再被天魔和妖廷圍攻,加上內部不穩,別說什麼穩如山嶽,說句危如累卵都是輕的。
看在易人皇願意拿命來做道兵之事,我才說點肺腑之言,等閒有人要聽我如此毫無保留的說話,基本都是臨死之前。”
易皓沉聽完俊俏少年的話,不由得沉默良久,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辛苦,一番決斷,被對面視爲一文不值,不,甚至可以說是東界破滅之因。
不過,卻並非毫無道理,至少是可能的一種發展方向。
自己的心血和捨身居然是個笑話麼?若是金玉麒麟在此,也會這麼看自己麼?
易皓沉的額頭不禁滲出點點汗珠,猛然擡起頭來,對上的卻是少年沒有半分波瀾的眸子。
“你願意幫幫東界麼?修醒生院若是星散,東界更是積重難返,我也不清楚還有沒有元神勾結天魔,甚至四宗戰力也被一族二廷牽制得動彈不得……我承認自己比不得鄭景星和文婉兒優秀,但我有個優點,聽得進勸,也不怕擔責。催玉,你既然來了東界,幫幫我,看在……”
人皇想了想,卻是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人族大義?可以打動金玉麒麟,怕是打動不了殺性屍鬼。
東界安危?遠來是客,骨玉懸額的少年道人數月前還和東界沒有半點干係。
親朋故友?這姬催玉孑然一身,就連風盡殷都是硬塞過來的,還被他用計化去了神通,生怕留一點後患。
咬了咬牙,易人皇說了一個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的理由,“看在剛纔飲宴尚還融洽的份上,加上催玉也沒有落腳的地方,修醒生院就交給催玉了。”
少年道人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去走到窗臺邊,看着下方的熱鬧喧譁,似是觀擁滄浪之清濁,似是俯仰天地而緩緩。
良久,少年道人猛然轉過身來,似飛花落葉一般從容,“易人皇,在你左手邊的茶几上,有一疊紙,你看一下。”
易皓沉有些疑惑地拿起那疊紙,大概翻了一遍。
七彩芝葉流清燴,化雪蘭月湯……承惠一千三百八十六靈石。
萬靈妙善魚羹,灌靈香藕……承惠一千四百零九靈石。
幽冰茶酥點,妙水仙芋碗……承惠一千五百三十三靈石。
……
俱是賬單,林林總總加起來,怕是有一萬多靈石,易皓沉輕輕將這十來張紙放回了茶几。
不待人皇開口,姬催玉先衝風盡殷擺了擺手,方纔開口道,“可以,生院的麻煩我接了,不過我這人只在因果中行`事,眼下雖然是人皇所請,也得有個說法。”
易皓沉似是猜到少年即將要說的話,不由得瞠目結舌,又有些啞然失笑,“若是幾家天宗元神知道我拿一萬多靈石換了個氣運道子,怕是眼珠子都要掉一地。”
少年道人淡然笑了笑,眸子中有着灼灼的光,似那晨星喚起天邊欲曙,似那龍蛟伏于波中欲浪,
“請我辦事,總得付出些代價吧,天子你落不了,妖聖你斬不了,好在你人還算大方,你替我把這錢付了,也算是有了因果。
想想看,這靈石你算是付給了鄭景星,但換來我給你做事,一筆買賣得了兩樁因果,豈不是血賺?”
易皓沉淡然點點頭,臉上已滿是快意,“照催玉這麼說,我實在是受寵若驚,萬餘靈石就跟你和景星兩人都扯上了關係。”
姬催玉示意風盡殷倒上兩杯茶,慨然說道,“不過有三件事,還需易人皇提前許我。”
風盡殷冰雪聰明,已是瞬間明白過來,將兩杯靈茶分別放在少年和人皇的面前。
人皇看着茶水,沉吟了幾息後猛然擡頭,“催玉說說看,我必然會答應的。”
沒有和易皓沉客氣,少年淡然開口,“第一,生院一切依我,便是我將生院拆了,也是我的事。”
人皇輕輕點點頭,“可以,用人不疑,何況還是你,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我信你!
生院之事你一言而決,若有干涉之人,若有不服之人,你盡殺之。”
“第二,東界諸宗的元神我都不大信得過,看在風盡殷的份上,青慧仙尊我姑且相信,森望兩位元神差點身死道消,嫌疑倒也不大,人皇你也在可信之列。其它元神在我看來,都有勾結天魔的嫌疑。
若是我到某宗鬧事,人皇替我攔下其它元神,不需要偏袒我,保持中立即可。”
少年眸子中生出冷光,東界局面複雜,天魔想從此處入手打開局面,自己何嘗不想在此吸引住妖魔二族的目光,只要多爭取些時間,必然讓中原天魔和各大妖廷悔之不及。
諸脈天子有元神爲內應,自己還是香甜可口的餌料呢,不管釣上天魔還是妖廷,都不虧。
易人皇哈哈一笑,“情理之中,我自然會好好配合你。”
“那就還有最後一件,易人皇你已經在做了。”少年的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道兵這法門還是有用,只是不該這樣用。你通告諸宗,說道兵之事你必然推行,待我掌控生院後,一切照舊。
時間嘛,約爲十年,對,十年應該就差不多了。”
易皓沉頓時一驚,“那道兵法門,你不說是諸脈天子的詭計,於人道反噬甚重,還會被三域疏遠麼?”
“糖果確實是甜的,不服毒不就行了?區區道兵法門,我來教教你,什麼叫逆天改命。”
姬催玉輕輕呼出口氣,指了指風盡殷,“其實有一事,盡殷不敢給其它人說,怕引起軒然大`波。”
易皓沉怔了一息,眸子中猛然爆發出駭人的光芒。他當年能成爲人皇待選,道體、靈慧、決斷都是上上之選,但此時所猜之事實在太過匪夷所思,當真令他難以置信,
“該不會理株仙尊……”
“人皇沒有猜錯,血潮之中我並未出手,理株仙尊是盡殷所斬,而她的神通法門是我給的。”
俊俏少年將手一攤,肯定地點點頭。
東界之幸!人皇長長呼出口氣,眼中精光四射,無比慶幸今日能到麒麟樓中坦誠來見眼前之少年。
風盡殷之前什麼實力,易皓沉十分清楚,除了情劍無解,其它神通手段在元神看來僅僅算可圈可點,跟在這姬催玉身邊纔多久?眼下就能陣斬元神了?!
怪不得幻境之中,青慧仙尊一臉古怪,怕是也知道些許端倪。
“催玉,你當真讓我刮目相看,如此我便明白了,放心,我必然全力配合你!”易皓沉當即承諾道。
姬催玉淡淡一笑,笑容落在人皇眼中,溫潤如玉,宛若日月煌煌,“如此甚好,此事因果只有青慧仙尊還有森望城的兩位元神知悉,三人嫡傳的弟子因爲要配合我,或許也知情,也請人皇非至信之人不可透露!
盡殷的神通對外宣稱是濁醐天子和清醐天子落下的法體,其實不是……
她能落下理株仙尊的手段,其實是後天神魔!”
“後天神魔?!”易皓沉神情頓時一變,再想到此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好的預感頓時潮涌到了心頭和眉間。
“不錯,正是我從命曇宗離開時,自行拿的補償,那姜默舒姜宗主恐怕還不知道,黃泉峰已是沒了黃泉。
當然,眼下早就沒什麼餓界鬼濁泉魔了,只有化濁落清殷魔,若是命曇宗發覺,還請人皇幫忙遮攔一下,命曇宗絕拿不出真憑實據!”
少年道人端起茶盞,輕輕在人皇面前那杯碰了一下,旋即一飲而盡。
易皓沉目不轉睛地盯着骨玉懸額的俊俏少年,只覺得那笑容宛若惡鬼,良久之後,方纔喟然一嘆。
人皇輕輕摩挲着茶盞,又神色複雜看了風盡殷一眼,旋即端起後一飲而盡,神色中更是毅然決然。
既上賊船染身,又沾幾許紅塵,不便問局中子,做不得回頭人。
若有罪孽,當擔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