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實在有些好!
迦雲真好不容易從翼芷落手中搶回了鎮紙,又任由翼行落抹了個灰頭土臉,卻是隻能無奈地看着桌上被打翻的茶盞。那苦澀的茶水沒了在舌根一逞威風的機會,只能泄氣似地在筆墨紙硯間蔓延。窗外不時亮起灼灼的神通光芒,也隱隱傳來各部天妖衝陣的咆哮之聲,爲本就明媚的天光平添了更加鮮活的色彩。
“救命……”迦雲真已然維持不住臉上的雲淡風清,對着踏入殿中的韞巖妖王飛快地眨着眼睛。
若是往常,妖王當會快步走到近前,如老鷹抓小雞一般提起兩個小不點,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兩個小傢伙面對扎人的鬍子,總是會很快消停。
不過在迦雲真呼救後,韞巖妖王卻是站在原地沒有動,甚至沒有說話。
迦雲真皺了皺眉,似乎猜到了什麼,卻是用力在眉間撫了撫,微微嘆了口氣,“叔父既然這般模樣,想來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中原魔域傳來消息,念慈天子自承小視了默舒,原本設計以兩位天子邀其歸入破滅一道,結果卻是功虧一簣,不過好在逢幸天子勾動了天地氣運反噬,默舒隕落在即。”悍勇妖王面無表情地開口道,語氣中無波無浪,似乎沒有被這驚人的消息帶起任何波瀾。
迦雲真小心地將兩個落落放到了毯子上,柔軟和溫暖一下將兩個小傢伙給包圍了。
妖師又笑着逗弄了兩下,旋即擡起了眉眼,遺憾地開口道,“叔父,這是好事啊,我等作爲盟友該做的都做了,西極天的諸位天子既然眼高於頂,吃了虧也不奇怪。
總怪不到我化真妖廷沒有提前預警吧。”
“天子也是要臉的,念慈天子的意思,卻是多有感謝……”韞巖妖王的語氣平淡,依舊沒有多餘的言語,眼神也沒有半分遺憾或興奮的樣子。
妖師隨手將桌上的茶盞扶正,抄起邊上的茶壺給灌了個滿杯,旋即微微頷首。妖王得了授意,便點開了中原魔域隱秘傳過來的靈訊,殿中旋即憑空出現了七個幻影,正是七個天魔大座,有五位天子端坐其上,空出的兩個空位顯得異常刺眼。
念慈天子鉅細無疑地言說着玄碎海到搖光星位的諸戰,迦雲真輕輕摩挲着茶盞的邊緣,嘴角卻是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聽到精彩之處,更是撫掌擊節,似爲天子嘆,似爲道子贊。
“這些天子還以爲是數萬年前,還覺得諸脈天魔可橫壓一世,掌破滅之道卻不思與時共進,絲毫不值得可憐。”
迦雲真端起茶盞微微抿了一下,指了指天魔大座上諸位天子,輕蔑地開口,“我屢屢費心謀劃,如履薄冰,依然在默舒的身上吃了大虧,這些天子居然還敢如此狂妄自大,實在是自討的大自在。”
韞巖妖王長長嘆了口氣,緩緩搖了搖頭,看着五位天子的眼神中,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設伏碎碧城且當是順勢而爲,尚還可圈可點,面對西極腹心的七星破魔大陣,居然就這麼不管不顧地扎進去了,當對面是死人麼?”
迦雲真語氣中沒有絲毫客氣,冷冷看着諸位天子的妙相,連珠炮似地譏諷道,“說是彼此算計,這些白`癡,踏進西極腹心就已然中了默舒的圈套了,那劍宗元神不過是個後備的手段。”
妖師重新點開了靈訊,細細地爲妖王剖析起來,“這些天子沒說,難道我就看不出來麼,那幾位天宗元神中必有一人是天魔內應,不然怎麼次次卡在三宗的要害上。”
“這些天子有着元神作內應都輸了?”韞巖妖王已然臉色大變,再不是剛纔山嶽崩前不變色的冷靜。
“哼!”迦雲真從後槽牙中切出了這個字,用力地揮了一下手,“要不我爲什麼說他們蠢呢!明明只要扼守住碎碧城保持對西極腹心的壓力,再加上我化真妖廷在分鋒妖嶺進行牽制,就是穩穩的勝機。”
難得在人前真情流露,妖師猛地“呸”了一口,語氣中的不甘已是溢於言表,“十三天,這些天子只用了十三天就將大好的勝機葬送了,我就是想全力配合都沒有絲毫機會!
破滅諸脈行獵天地都不需要用腦子的麼?”
妖王看到迦雲真怒從口出,方纔暗自舒了口氣,面容上卻是顯得緩和了幾分。
“居然還大言不慚,說默舒不久就會氣運反噬,隕落於天憎地惡,叔父你信麼?”迦雲真越說越恨,猛然將杯中苦茶一飲而盡,苦澀滋味宛若洶涌澎湃的雷火,在他的舌根炸裂開來,似是沒有任何感覺,妖師接着抓起茶壺直接灌入了口中。
“可能天子所言不假,但我是不信的,只要雲真你在,默舒絕不敢輕言生死,所以,他既然敢殺天子,必然是有着避開氣運反噬的法子。”
“叔父,既然你都看得明白,難道這些天子不蠢麼?”妖師喟然一嘆,前伸手臂似想要抓`住什麼,卻是抓了個空,旋即無力地垂了下來,似沒有了半分氣力。
韞巖妖王的面容上不由得多出一抹憐惜,勉強擠出了溫和的笑容,卻是誠意十足地說道,“若是和伱相比,怕是天地中的聰明人不多。”
“我聰明?不過是些小聰明而已,我甚至比不上叔父你……”
迦雲真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好似梟嘶鴉啼,“我沒有猜到默舒真的煉出了新的神魔,害了明凰身隕,累及蛟聖入滅,我已然對他重視得無以復加,偏偏還是棋差一着。
明明你提醒過我,要小心默舒可能祭煉出新的神魔,我居然沒有放在心上。
對於默舒,我還沒有你看得準……我還沒有你看得準啊!”
妖師沙啞地開口,嘴裡似在囁嚅着什麼。
韞巖妖王當即色變,猛然踏前幾步,抓`住迦雲真的肩膀狠狠地搖了幾下,嘴裡更是反駁着,“雲真,你在說什麼?你面對的是絕世的道子,心志和道力皆是天地少有,那些天子縱橫諸天何其兇悍,不一樣在默舒手中得了大自在,你能在這西極之地頂`住他,試問各大妖廷,諸脈天魔,誰能做到?”
“可是不夠啊,不夠!萬妖軍盡數摺進去,諸位妖聖也摺進去了,第七明凰和琨蛟妖聖隕落,甚至……”
迦雲真咬了咬嘴脣,面容上盡是悲慼之色,“甚至化鴻也沒了……叔父,所有人都是因我而死,我卻擋不住他!”
韞巖妖王猛地在迦雲真的肩頭揍了一拳,劇烈的疼痛似是喚起了妖師的記憶,似乎有人也曾如此勸他振作起來,一切的一切,彷彿就在眼前。
“那你要放棄嘛?你要看着我死在你身前,你要看着兩個落落也死在你身前?”
韞巖妖王指一指那厚厚毯子所在,兩個落落正在那裡無憂無慮地打鬧着。
“你告訴過我,爭鋒天地沒有退路,你沒有,我也沒有,要想落落能成長起來,要想化真妖廷長存下去,要想化鴻不會泯然於天地中,就唯有奪得最後的勝利,哪怕……哪怕對手是默舒!”
妖王平靜地和妖師對視,平緩的語氣中有着沉沉的份量,似山嶽長留,似大江長流,若日月如綱,若堅心如罡。
迦雲真沉默了,過了良久,方纔嘶啞着聲音開口,“對不起,叔父,剛纔我有些失態了,我保證僅此一次。”
韞巖妖王有些不確定地看了看妖師,按理這勸人法門是跟化鴻學的,必然有用,只是不知大天妖的五成妖力會不會不太夠。
妖師的眸子中似是恢復了清明,當即揉了揉肩膀,齜牙咧嘴卻不好意思大聲呼痛,隨後眉目間一凝,“那些破滅天子被默舒所算不奇怪……比之東界天諸脈天子,他們有些過於相信破滅一脈於堂堂戰伐的實力了。
不過,我卻是一直不曾輕視過默舒,即便是預估得不夠,也不該是次次漏算。
看來比之叔父,我可能有着知見障,又或者,我漏掉了什麼重要的因果線索……”
妖師昂首回憶了從玄痕劍宗開始,與姜默舒結交的點點滴滴,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叔父,我和默舒的爭伐,你一直都看在眼裡,更是親身參與,你覺得我到底敗在哪裡?”
“我哪裡知道,反正,默舒也好,北疆那佛母也好,都不簡單,哦對了,那金玉麒麟還有那殺性屍鬼,也是厲害得不行,算計他們的都沒有好結果。”韞巖妖王撇了撇嘴巴,面容上有些無奈。
“是啊,在東界算計殺性屍鬼沒有成功,金玉麒麟到西極來還因果,反而讓金鱗化龍功虧一簣,看着是凝真之階,戰力之強,氣運之盛,根本不弱於天宗元神,都很棘手。”
迦雲真輕輕在桌上敲着,似是陷入了漫長的思考。
這些人族的英才各有千秋,或是神魔強悍,或是神通至剛,或是氣運無雙,或是殺性頑戾,都不好對付……倒是彼此之間,有些不和。
也許,可以讓這些人族的英才多些內耗,同時,他也需要一些風`波來遮蓋水面下的謀劃,這計劃眼下只等八位真鳳點頭,便可實施。
藉着這個思路,妖師凝着眉眼,開始在腦海中勾連所有人族中`出名道子的因果。
良久,一個名字倏地出現在迦雲真的靈臺中,金倌染,命曇宗金曦之主。
這位命曇宗的神魔之主似乎正前往北疆,以此女和雙英的因果,或可在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
當聽到關二山選擇前往北疆而不是南域,所有人都非常驚訝,便是姜默舒都有些好奇。
“我當然想去南域啊,我可是和麒麟約好了的,他要帶我去看看龍宮的遺址,還會帶我去看幾處有趣的秘境,另外聽說那邊如今沒了水妖作亂,樓船往來很是熱鬧。”
關二山眯着眼睛狡黠地說道,“不過,我倒是想先去看看我萬鬼峰的玉詭,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既然能跟宗主一爭高下,想來是厲害得緊。
拜訪這等幽冥聖手,一定會對我那鬼道大神通的推演大有助益。”
總算是能在天地中自由行動了,不過爲了避免引起懷疑,鄭歸塵暫時不敢說要前往東界,既然傳遞不出消息,至少把情報覈實一下。
萬鬼峰和刑天峰的低階修士打得眼睛都紅了,其實金丹以上,反而是其樂融融。每每他旁敲側擊,所有知情人似乎都立下了心誓,卻不能多說一句。
自家宗主也許能說,但以他還是小孩子爲藉口,不願告訴他實情。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有靠他自己來發現和驗證。
眼下已然知道雙英其實是僞作不和,這等天地至謊宛若雷霆天劫,殛得小魔皇內外皆焦。
玉詭,這位命曇宗最詭異的鬼母,這位萬鬼峰的絕代修士,似乎渾身都籠罩在一層迷霧中,無論是以小魔皇的身份,還是以閻羅天命的身份,都讓鄭歸辰對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二山,你這麼用心,那鬼道神通什麼的,一定沒有問題的。”君羅玲一如既往地對關二山充滿信心。
哪怕二山口中那一旦出世,必然驚天地,泣鬼神的鬼道神通已然兩次出世失敗,不過二山說了能成,那就定然能成,反駁無效。
師尊的反駁?師尊的反駁也不行。
金倌染看着不依不饒的君羅玲,眯着眼睛笑了笑,不由得想起當年自家的遭遇,當日被定緣寺拋棄,卻是機緣巧合到了命曇宗。
如今,自己已是天地中少有的神魔之主,加上道途前路已被自家大哥破開,只待洗淨乾坤中的天魔和妖廷,這天地中便能終結淵劫。
自家大哥曾爲自己護道,退了劍宗元神,斬了八部魔軀,落了來犯真龍,這才破了金曦神魔入世的因果劫數。眼下卻是輪到自己爲萬鬼峰的天驕做同樣的事情了,也許這就是人道傳承的意義吧。
不知爲何,看着前方血色與祥和糾纏的大地,看着君羅玲和關二山似是兩小無猜,金曦之主忽然笑了,笑容裡滴下了一滴晶瑩,灑在了浩浩長風中,似是呈誠於天地。
日月星河轉,人間殺伐紅,行來自有血重重,戰且從容,歌且從容。
天地中,命運裡,所求一夢,卻要隨處開顏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