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鬼氣從無間地獄中沖天而起,瞬間便在青冥中由虛化實,結爲一棵婀娜的桃樹。
樹並不算高,似籠着淡淡鬼煙冥霞,樹幹蒼古拙樸,花色灼灼若豔,明媚得如詩如畫,彷彿經過了逝水的洗染,曼美之姿卻依舊不減半分,似借東君手,撫此春中柔,吞災亦不休,萬古如一晝。
最先映入衆人眼簾的,是叼着樹枝的少年,正閉目仰坐在桃樹之下,一隻手枕在腦後。青冥中的衆多大能當即陷入了難言的死寂,原來萬鬼旌旗真的有主魂。
“花落花開年復年,不得清淨天地間,閒來只來花前坐,卻嘆久未花底眠。”
少年白淨的右手攀在樹幹上,似藉着一點力氣,將慵懶的身子支了起來,淡淡地看着青冥中的衆人,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亦死關,若將殺伐比安逸,一行辛難一入陷,卻將血海傾天地,洗得順意不爲錢。”
這個淡淡笑着的少年,面容說不上俊俏,卻也透露出一抹清秀,卻見他輕輕拂去了身上飄落的桃花,似是拂卻了滿身撲人溫香,緩緩起身,秀眉白麪中似有一分清冷。
“沈採顏,沈軍主,不知喚我出來,有何要事,你我曾有約定,作爲萬鬼冥將,我宗布只聽調不聽宣。”
少年隨意地說着,眸光卻是輕輕掃過了青冥中的所有人,淡然且危險。
那道目光中,似乎有着絲絲的不耐煩,彷彿打擾他的清淨便是萬惡不赦之罪。
當少年清冷的詢問落到青冥,所有人都不由得喟然一嘆,恍惚中,妖聖、天女、明凰互相對視一眼,臉上都有着苦澀的笑容。
既然是天地殺劫,既然是兩家天宗因果糾纏,又豈會輕易便能罷休,剛纔卻是各人一廂情願了。
畢竟,已然殺中犯嗔,怕是點不破沾因染塵,便只能是宿命中的不堪過問。
沈採顏昂首輕輕一嘆,傾城仙顏上纏繞着淡淡的惆悵,不過眸子中卻是有着義無反顧,“輕易不敢召你現世,只是對面實在欺人太甚,我委實忍不下這口氣。”
“無妨,只是調我入世一次,代價着實不菲,既然如此大大出`血,沈軍主都能捨得,當是氣得狠了。”
少年無所謂地點點頭,輕聲開口,似是說着天經地義的事實,“我久不現世,也不知眼下天地中有幾人能擋下我的神威。”
這番話語如冷寒冰雹,猛地砸在青冥各位大能的靈臺中,原本就沒有絲毫輕視之心,如今更是凜凜。
“不知哪位得罪了沈軍主,我來討個沒趣。”少年滿目溫和,淨白的手輕輕拍打了一下衣衫,也隨意地緊了緊袖口,似是做好了準備。
“既然……既然無間寺能拿出第三位元神戰力,那便打夠三場。”
藍菩妖聖嘆了口氣,將柺杖一頓,沉沉出聲,“因果自證,今日了結也好。”
妖聖話音一落,青冥之中的肅殺之色頓時緩緩瀰漫。
雪業覺尼面色沉凝,同樣一臉清冷,淡淡開口,“也好,就讓我來領教領教鬼道的至兇至妙之力。”
她身爲傳業寺的覺尼,佛法通徹,神通廣大,便是對面是鬼道元神戰力,也沒有絲毫懼意。更何況,若是單論生克之道,業力佛性對上幽冥鬼道,卻是要佔一些便宜。既然這無間佛母咄咄逼人,就不要怪自家毀了她成名之寶。
覺尼向前七步,步步生出蓮意,放出淡淡金光,旋即繞身而起,有蓮花淨,有不染心,已將世界傳諸業,空裡浮花因果身。
青冥中頓時出現浩大佛音,滿天皆是琳琅梵音,皆是慈悲禪唱,“天上地下,唯業不空,唯我獨尊。”
金花入眼,滿天禪香,彷彿如是我聞,諸菩薩、諸天龍,諸鬼神,諸人,諸非人,於此共會說法。
名爲宗布的少年淡然一笑,“好大的場面,也不知是真佛還是僞佛。”
覺尼也不多話,合十一禮,青冥之中頓時佛光大放,已然生出佛寺,佛塔,禪房……栩栩如真,流光溢彩,更是祥雲護持,佛印妙生。
漫天業韻已然化虛爲實,凝爲一座太古神山,悍然向着少年砸了下來,業韻孽光交相輝映,氣象恢弘無比,彷彿窮盡天上地下,也不得絲毫躲避之處。
宛若神山天墜,長虹瀉地似的,萬道佛光,千重佛韻,凝在一處,若輕若重向着下方的青秀少年砸了下去,欲將這萬鬼旌旗的主魂死死鎮住。
“性子也忒急了一些。”少年一笑,輕輕打個彈指,身後的桃樹卻是撐天而起,倏忽間便是暴漲,端妙無方。
桃花花瓣輕輕從枝頭飄散,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萬片無數片,別有天地換人間。
轟!
漫天花雨灑落,如若是非來辨,宛若浮生空鑿,似無所依之孤雲,似何須覓之世事,幽幽也悠悠,不着業瑣,不沾塵寰,無念復無涯。
業力神山砸下,卻是陷入了一片漫漫花海之中,雄渾的業罪之力不斷被花海輕輕剝開,像是靈雨落到了天地中,晚晴輕霞,嫵媚益增,似迎風嫋嫋桃豔,宛凌波濯濯蓮花,卻是灩灩無邊橫將業孽壓,越顯得淡淡清淨煞。
雪業覺尼眸子中不由得多出一抹凝重,彷彿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奇景。
凝業爲山,是傳業寺的秘傳神通,世間萬物,有情衆生,哪有不曾沾染業力的,只要被神山砸中,絕難逍遙抖擻,怕是隻恨無翅遁走。可是現在,這業力山卻是肉`眼可見地,在那花海中被片片削薄,卻是絲毫鎖不住名爲宗布的少年,怎能不讓雪業覺尼吃驚。
難道這萬鬼冥將在天地中沒有因果?雪業覺尼已然有着深深的疑惑。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這少年確實在天地中沒有因果,后羿之韻本就取自天外,加上還未有映心之機,落下真鳳的因果是在姜默舒的身上,不過便是映了心,這因果怕也落不到宗布的身上。
畢竟,落鳳因果該找持弓射日的后羿,與我萬鬼之主的宗布何干?
淙淙……淙淙……
好似桃花流水窅然去,一任清風送白雲,恍惚之間,業力孽山已然毀於青冥之中,化爲無數的靈光幻雨,從青冥中灑下,宛若雲燒霞遠,予了這天地淺淺笑顏,風流沾了衣衫。
少年沒有半分遲疑,微微頷首,右手在胸前緩緩一託,似是誠意相邀。
漫天桃花已然席捲而上,似紛爭驟起,如殺伐不斷,伴着鬼嘶魂嘯,攜着無悔無怨。
萬千戎裝月難圓,萬千徵人卻難還,意要傾天以力挽,笑說此去共赴黃泉。
桃花之前,是少年清麗若水,決絕如玉的雙眼,似是誠意相邀,同去幽冥,
“卻有東風鳴戰鼓,彈刃相和殺伐舞,業山玉碎鳳凰叫,無言即是涅槃處。這位覺尼,時候到了,卻是該上路了。”
雪月覺尼眉頭緊蹙,不過眼下不是糾結爲何業力落不到宗布身上的時候,她身爲傳業寺修爲最高的覺尼,自然不會被些許意外撼動心神。
佛眉覺眼輕輕眯起,素手輕輕向下一點,已然憑空顯化出無數的枷鎖,上面各有靈韻光華,彷彿游魚似地從虛空中跳了出來。
電光火石間,青冥中爆散了無數的光華,彷彿無窮潛藏的暗涌對上了浩瀚的波濤,激盪起百千萬億的水花,很是瑰麗夢幻。剎那間,便是此方青冥都爲之撼動,便是下方的佛霞和妖雲都有了波瀾。
無數的花瓣貼在了枷鎖上,隨後無盡的枷鎖便凌`亂飄搖,轟然飛散,甚至遠遠飄向了四面八方,最終緩緩消散在天地間,似是得了解脫。
“覺尼有些道行,不過我出手之後,一向都是全力以赴,沒有保留實力的習慣。
少年的雙眼中猛然燃起森森鬼火,彷彿那裡面有一個夢,一個不甘心的夢,試看滄波冷,鷗夢早已驚。這天地中容不得隱逸,容不得溫茶,容不得水國雲鄉,容不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就是天地中的業,這就是天地中的罪,不管理由再多,不順我意,便是不赦之罪。
人者,頂天立地,我者,執戈之字。
既然來了這天地,既然來作了人,便不想爲血食,便不欲爲容器,更不願做走狗。
浩瀚的鬼韻驟然出現在天地之中,錚錚作響,蕩氣迴腸,
彷彿自有人道以來,棱棱怒氣霜刃上,頸血看濺十步間,
彷彿有子傲爲龍傳,意氣相期共生死,縱死猶聞俠骨香,
彷彿曾見過英雄血,千山風雨嘯青鋒,匹馬長刀獨出羣。
大笑殺伐去,卻要天地寬!
天罡層雲之上,少年的話迴盪在青冥之中,也激盪在諸多大能的心頭,“拔災除害,捨我其誰?!”
天地中彷彿鋪開了一條幽冥魂路,有萬鬼託舉,有萬魂注目,壯麗恢弘,從遙遠的未知鋪陳而來,綿延不知多少險路,穿過不知多少歲月,直通雪業覺尼的身前。
浩瀚且純粹的殺氣橫空飄灑,直映青冥錚錚,瀰漫在天地之中,非是凡間景象。
一眼望去,少年的笑容卻是顯得有些慵懶,似有烈烈罡風吹拂着他的衣衫,卻絲毫沒有阻止他看似悠閒的腳步。
名爲宗布的少年踏在魂路上,身軀逐漸變得龐大,如森森巨石,如沉沉假山,如疊嶂峰巒,如巍峨山嶽。
面容也變得猙獰,有青面,有獠牙,鬼氣逼人,在他身後彷彿有着吞噬一切的夜。眸子中的冷芒也變得熾`熱無比,卻又宛若有着寒冰一樣的凜冽,還有玉石一樣的決絕。
每踏出一步,宗布似乎就會變得忿怒一分,彷彿在心中烈烈咆哮,卻不曾宣之於口,只有恐怖的怒韻激盪在青冥之中,橫掃寰宇。
恨天不公,怒地不仁,我當爲忿怒尊,我當爲餓鬼身。
便是青冥之中的一衆大能都不由得爲之側目,驚歎不已。
“明王之相,怎麼入了鬼道?”吟善天女百思不得其解,旋即看着沈採顏露出一抹苦笑。
這佛母委實也藏得太深了,若是早早暴露出來無間寺的明王之威,傳業寺怕是根本就不敢牽扯關二山的因果。
爲了一個業力尊者,惹出一個餓鬼明王,卻是讓天女不知說什麼纔好,只能長長喟嘆一聲,歸於無言。
藍菩妖聖當即也是一陣無語,不過眸光看向的卻是雪業覺尼,以她至強妖聖的眼光,自然看得出來,那宗布已是脫開鬼王限制,是實打實的鬼道元神戰力,可稱之爲大鬼王。
而且更有煌煌怒韻,甚至似乎還有着人道加持,便是連她也有些看不透。
按理,若是要有人道加持,少不得要以長久的歲月來供奉,不可能絲毫風聲都不露,不過這名爲宗布的大鬼王卻是在天地中從不曾揚名過,當真詭異。
而金曦之主則是已然輕輕掩着檀口,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倌染,這宗布好強啊,甚至……”第四明凰正扶着金倌染,自然是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
“還是採顏姐姐厲害,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尊不被金日之性所剋制的鬼神。”金倌染幽幽一嘆,眼中的神色已然有些複雜。
甚至連她也不知自己爲何要說出後面的話。
“不錯,這宗布的鬼性很是兇戾,便是我,乍一看去,靈臺中都生出絲絲顫慄,也不知佛母是在哪方幽冥將之請出的。”第四明凰不由得有些感慨。
轟!
青鬼已然踏着魂路站到了覺尼身前,沿途的業力,所有的罪枷,彷彿清風拂面,不惹纖塵。
“不想你是餓鬼身,明王心……”雪業覺尼幽幽一嘆,旋即跌坐在地,“貧尼敗得不冤,也敗得無憾。”
宗布咧開獠牙巨口,彷彿山一樣高的鬼軀激盪着浩瀚沛然的殺氣,清冷出聲,“傳業寺惹了因果,入了劫數,合該死在我的手上。”
雪業覺尼點點頭,再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麼清醒地認識到,天地因果的可怖。
佛啊,爲何伱的入世,如此之難,覺尼幽幽嘆息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撥動着手中的念珠。
“業耶,罪耶,一切衆生,於生死海,造諸惡業,從劫至劫……”
“殺!”
清冷的聲音從惡鬼口中吐出,此來風雲卷,更要天地開。
轟!
業耶,罪耶,幽冥盡消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