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界,修醒生院。
兩丈高的刑天神魔緩緩拾起了身前的大斧和巨盾,當即給負責看顧的蘊氣駭得魂飛魄散,感覺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感受着無頭神魔胸前惡睛中的森森殺意,生院蘊氣竭力想止住身體的顫抖,但越是努力,他的手腳卻是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生怕下個瞬間,先天神魔狂性大發,將他塞到腹部巨口中生生嚼碎。
“喚風盡殷過來!”無頭神魔冷冷出聲,似有烈風狂雲攪動於殿中。
“是……是……我這就去通報風代院。”數位生院蘊氣當即連滾帶爬的衝了出去。
半柱香之後,修醒生院的代掌院已然立於無頭神魔之前。
“刑天神魔,你喚我前來,可是催玉已然大好了?”風盡殷雙眸發亮,掩着檀口,看着神魔身後那道門戶,淚光隱隱。
“他不是很好,心氣不順自然心劫難過,不過你更不好,卻是不能再拖了。”
刑天神魔的聲音宛若鏗鏘相擊,周身的凜凜殺韻已然愈發澎湃,好似天地中的潮汐,浩浩蕩蕩,永無休止。
“他出關也是沒用,這病離傷恨真韻別有玄機,天地中能化解的手段不會超過一掌之數,姬催玉那小子能爲你抹去六成已是僥倖,更是耗去了他所有的底蘊。”
“關鍵不是困難,也不是辛苦,是求人!”無頭神魔幽幽一嘆,語氣中多出了淡淡的蕭瑟。
“這個自然!”
“破解的法子雖然有了,只是卻有些不好辦!”無頭神魔的語氣,顯得很是猶豫。
“我……沒事……”風盡殷咬了咬銀牙,支支吾吾,“不需要催玉出關,我還撐得住……”
“好!我這就報備文人皇!”
當日伶恨靈尊爲黃泉天命印下了病離傷恨真韻,便是以姜默舒之能,也只能以刑天之韻和滄浪之韻各自抹去三成,算是擋下了后羿神魔入世的因果劫數。
“……這樣啊,那他辛苦閉關參悟出的破解之道,倒是不用再說了。”
看着神魔悍勇戰軀身後的那道門戶,玉人已然癡了,眸子中的婉轉卻是溫柔得彷彿能融化一切。
風盡殷囁嚅了幾息,不過似是猛然覺察到某事,她卻是顫聲問道,“刑天,你是說催玉閉關並沒有在養傷,卻是在爲我的傷勢推演破解之法?”
當日催玉化解得那般輕描淡寫,她也是後來才明白,這代表着何等的絕代天姿。
“我明白的……”風盡殷抹了抹眼睛,揮散了眸子中的晶瑩。
“無妨,前些日子你不是說刑天之主正好發下召令,請同道共伐北疆麼,我琢磨着正好趁這個機會,應`召去北疆殺上一場,那姜默舒便是心裡再膩歪,也得捏着鼻子認下人情,到時再請他出手治傷,便順理成章了。”
無頭刑天胸前的巨眼,忽閃忽閃地眨了幾下,猶豫着開口,“這個……我不好說……”
玉人的面容上盡是溫柔神色,杏眼中更是一片無悔,但若說沒有遺憾,卻是騙人。
無頭刑天只覺得森森巨口之中的獠牙忽然有些發酸,不過反正自己也沒有說假話,橫豎以後挨雷劈也是本尊應劫,想來當是不打緊的。
風盡殷當即一怔,旋即粲然笑笑,“能多活幾年,幫他看守着這份基業,我倒是不想其它了……”
若是要長久與這妙人兒守在一處,共見那雲海塵清,同聆那萬籟生山,齊赴那明月雪時,便是再辛苦,自己也是毫無畏懼。
怪君待我爲逐臣,怪君付我有心真,怪君予我無限信,歸來還君笑如春。
神魔話音未落,風盡殷當即驚呼出聲,嘴脣顫動了一下。
無頭神魔聞言,當即作勢要將斧盾放回地上,語氣中多出一抹輕鬆,“橫豎我也不想去,倒是省了一番辛苦。”
她自然是不會退縮的,催玉拼着自己不曾療傷,也要先緊着她的後患,如何不讓她感動。
這一幕落到風盡殷的眼中,卻見她的面容上生出一抹堅毅,“神魔且說來,既然催玉覺得有用,那就是一定有用,便是再難,我也絕不會退縮。”
情之一物,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那人委實是兇了一些,卻是對自己沒有任何壞心,只此一項,便勝過千件萬件。
無頭神魔腹部的森然巨口咧了開來,冷冷一笑,語氣中頗有淡淡嘲弄之意。
無頭刑天當即哈哈大笑,將斧盾猛地一擊,慨然出聲,“神魔無謊,自然也沒有什麼麪皮的說法!你且把宗裡的事情安排妥當,讓那幾個金丹來守在此處,你我纔好去西極應`召。”
風盡殷凝神細思,覺得無頭神魔說得很有道理,不管怎樣,自家的黃泉神魔得自命曇宗,這是不爭的事實,便是因果已然被催玉化解,她難道就該如此心安理得?
此去應`召,就當她本人還了因果,若是有幸,得刑天之主認下人情,還可令病離傷恨真韻得以化解。
“求誰?”風盡殷當即擡起眼來,豎耳傾聽。
遍觀幻宗和生院的典藏,眼下的她,眼界已然極爲廣闊,早不是當初那般懵懵懂懂,自然知道病離傷恨真韻的恐怖,號稱天人亦有衰,便是她以黃泉都鎮壓不住。
“可是,人皇遇刺,東界天宗盡數戒嚴,此時前去應`召,會不會憑空讓我生院多出嫌疑?”風盡殷想了想,還是有些猶豫。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錯過這次,刑天之主的人情怕是就不好拿了,那叫文婉兒的人皇待選不是說了麼,只是戒嚴天宗排查嫌疑,不會干涉各位元神的行止,有要出域的報備一聲即可。”
如今卻是因爲自己,兩宗又要再起牽扯,更何況看無頭刑天的架勢,怕是要陪她一同前去命曇,如何不令她感到自責。
“破解之道?!”
“……刑天神魔,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自家那妙人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生院纔算和命曇宗化解了因果,從此兩不相干,自從金曦之主帶着四尊天子法體返回宗門後,命曇宗也很是信守承諾,絕口不提黃泉神魔之事,這才讓她稍有心安。
剩下的四層病離傷恨真韻,委實也不簡單,哪怕風盡殷有黃泉忘川用以鎮壓,平日裡卻也很是辛苦,只是沒想到早就被眼前的先天神魔窺破了虛實。
無頭神魔咧嘴森然一笑,兇睛中更是有着期待之色,“更何況無聊了這麼久,骨頭都快鏽了,正好活動活動手腳。”
“刑天之主,姜默舒!”無頭神魔似是沒有隱瞞,語氣中很是複雜,“若是有他出手,或可再消減三成病離傷恨真韻。”
“這……”風盡殷當即遲疑了起來。
“只是有些委屈神魔了……”風盡殷語氣中有着淡淡的歉意,刑天從命曇宗叛出,如今卻因爲要護着她的安全,還要回那是非之地,實在是天大的人情。
神魔的語氣中似有着淡淡的興奮,彷彿天地中的烈烈殺伐就如瓊漿玉`液,能燒心頭火,如有歡宴恣。
風盡殷幽幽看着那道小小的門戶,眸子中泛起煙雨,嘴角卻是勾起了一抹釋懷的淺笑,“催玉,你好好養傷,等我回來……”
……
“伱不說話,是不是會死?你流光蒼道的言出法隨是這樣用的?”淵蠱仙尊長長嘆了口氣,已然愁容滿面。
賞雲仙尊的臉色變換了幾次,終是化爲了無奈的苦笑。
那日命曇宗的元神召令傳到東界,他不過是嘀咕了一句,這等殺劫牽連兩域,誰攔誰死!
然後……然後……東界人皇就遇刺身亡了,給淵蠱仙尊驚得目瞪口呆,似是難以置信地盯着他,嘴脣都不住打着哆嗦。
當着淵蠱仙尊,他將身上的神通盡數演練了一遍,又立下了心誓,這才勉強讓淵蠱仙尊相信一切都是巧合,並不是他勾結了天子刺殺了人皇。
淵蠱仙尊捏着手中的天宗通報,看得異常仔細,彷彿要在其中看出一朵花來,而賞雲仙尊則看着南域的方向,神情中似是舉棋不定。兩位仙尊對視一眼,見對方都似有話要說,當即又都住了嘴,尷尬的沉默頓時出現在兩人之間。
嘆了口氣,賞雲仙尊率先開口,“其實你我相交這麼久,倒是被魔潮圍了這森望城,險些身死道消,才讓我真正認識了你。”
“有屁快放,別再使你那神通就是了……”淵蠱仙尊同樣嘆了口氣,似是在抱怨,“自從跟你搭檔,到了這森望城,我早該知道沒有好事。”
“還是有的……”賞雲仙尊淡然開口,他知道蠱宗元神不會反駁,就如他自己也是如此想的一般。
“南域麒麟必然要去西極應`召的。”
“天宗通報裡,說了生院風盡殷要去應`召,想來就是這兩日出發”。
兩位仙尊同時頷首,話都說到這裡了,哪裡還不明白對方的心思,救下森望城的因果卻是該還了。
既是還金玉麒麟,也是還殺性屍鬼,
人情非剪影,不可少由心,因果了斷自當尋,天地繽紛處,往來自當清。
“我央了心蠱來替我鎮守此處,我好陪風盡殷去應`召。”
“巧了,我也請了宗裡的相熟來森望坐鎮,那風盡殷便是有天子法體,但鬥法經驗卻是要欠缺了些,總不能讓她丟了東界天宗的顏面吧。”
兩位仙尊相視一笑,想了想,淵蠱仙尊謹慎地說道,“你我同去自無不可,只是有一點……”
“何事?”賞雲仙尊頓時有些奇怪。
“此去北疆,你修閉口禪,不要說任何話!若是你答應了,你我一併出發,若是你不答應,你去金玉麒麟那裡,我陪生院那人前往應`召。”
賞雲仙尊當即狠狠瞪了淵蠱仙尊一眼,這個蠢貨,居然還不信他?!
“如何?”淵蠱仙尊神色鄭重,沒有絲毫玩笑之意。
賞雲仙尊長長吐出一口氣,無奈地點點頭,口中卻是沒有吐出隻言片語。
命曇召令第二十一日,風盡殷出發前往西極應`召,流光蒼道賞雲、心蠱魔教淵蠱、素卿幻宗青慧,三位仙尊隨行,加上先天神魔刑天,共計五位元神戰力向着西極所在奔行而去。
……
“還是太過注重殺伐,論起和天宗元神的交情,倒是有些薄弱了。”姜默舒聳聳肩膀,毫無誠意地嘆了口氣。
天光下的刑天峰熠熠生輝,倒是讓峰頂諸人的心情甚是舒暢,似是眼下面對的困難不值得放在心上一般。
“鄭家昂陰若是來了,人手大約也就夠了,畢竟征伐的主力還是各尊神魔。
有一說一,要去北疆的,不是神魔天命就是先天神魔,如此大場面,便是你命曇中興最盛之時,也實在不曾有過,着實讓我開了眼界。”
渡彌仙尊呵呵一笑,連串的自嘲從心頭滾滾而過。
這般可怖的神魔陣容,若是拿來攻伐玄兵劫宗,怕是能將劫宗碾得寸草不生,就連他這個資深元神,怕是也要如那寸草一般。然而,如此渾厚的天宗底蘊,居然全是眼前這殺伐道子,就在區區百年之間,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生給積攢起來的。
如非渡彌仙尊本就知情,不然,怕是打死他也不會相信。
可笑,世人多以爲命曇宗與玄兵劫宗戰力相當,甚至還有人覺得是他渡彌對刑天之主多有提攜,那些人知道個鬼!
“我家老祖大約會和金玉麒麟一起過來,如此大事,我鄭家自然要共襄盛舉。”鄭予晴掩着檀口,微微笑着,清音彷彿冰雪融化,好似骨玉相擊,若有若無地撥動着人的心絃。
佳人微側美眸,看着身旁白骨峰出身的道子,不由得柔`脣含笑。
“鄭峰主好眼光,實在好眼光啊,選弟子也是,選心上人也是……”渡彌仙尊遙遙舉杯,誠心誠意向着白骨峰主一敬。
鄭予晴溫柔看向姜默舒,動作優雅,猶如端放的羊脂玉淨瓶,自有撩人風情。
往事歷歷在目,這等璞玉居然在白骨峰隱了百年,實在可氣,若不是萬鬼峰勾出因果,怕是自己拿着明珠當卵石還不自知。
幸好,終是沒有錯過眼前這人,白骨峰沒有錯過,命曇宗沒有錯過,西極之地沒有錯過……
幸好,自己也沒有錯過……
姜默舒絲毫沒有避嫌,牽起鄭予晴的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似是在溫柔迴應。
“好,修行修行,身外韻調,心內香燒,倒是讓默舒得了修行真趣。”劫宗元神哈哈一笑,明白道子已然得了真趣真韻,便是行了修羅殺道,卻也不會被扭曲本心。
天地中煉心諸道,皆是殊途同歸,破妄、凝真、思緣、觀本……本無高下之分。
就如那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各有殊勝,也如那巖中秀,籬中豔,花中香,盡顯春光。
須看破夕夕空勤,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才證關機。
卻道是且修且行,要有閒,要有醉,要有癡,方破永夜。
姜默舒淡淡一笑,以茶代酒,回敬劫宗元神。
“算算時間,南域和東界的戰力也該到了,這些個也都是不省心的,還跟我玩起聽調不聽宣這套了。”姜默舒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與妖聖爭鋒,也與天子論道,好在一路行來,殺伐間倒也沒虧了心,他對很多事情早就淡然處之了。
既然幾個化身不願映心,他這個本尊也懶得勉強,橫豎都是自己斬出的心魂,到了殺伐之時不會拖後腿就夠了。
“來了就好,等人手召齊,去北疆給那些禿驢一點顏色看看,之前大家懶得招惹他們,是因爲北疆一體,惹了一個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我上次淵劫就看不慣他們了。”
渡彌仙尊冷冷一笑,那北疆六寺同氣連枝,可惜,那些禿驢怕是萬萬想不到,已然早就被眼前的道子釘進去一根楔子。
忽然之間,劫宗元神和姜默舒同時一笑,來了!
然而,下個瞬間,命曇宗山門處遙遙傳來的宏音,令仙尊和道子的神色都變得異常古怪。
“南域鄭景星前來應`召,另有公孫家、原家、驚天刑宗、長生長樂宗應`召而來。”
渡彌仙尊神色中有些尷尬,白骨峰主更是咬着嘴脣,眸子中生出憤憤不平。鄭家沒來?其它南域的天宗和元神世家倒是一個不少!如此詭異的一幕哪裡會有其它解釋,自然是鄭家昂陰中了算計,被南域的所有元神聯手給攔住了。
“東界生院風盡殷前來應`召,淵蠱、賞雲、青慧三位仙尊同來應`召。”
這下倒是讓姜默舒猛然一怔,風盡殷是他調回來的沒錯,怎麼居然多出了三位仙尊,命曇宗與之並沒有因果啊。
然而,就跟開啓了某種機關,剎那間,更多浩大的宏音從命曇山門處傳來。
“鎖龍寺前來應召……”
“血海魔宗前來應召……”
“玄痕劍宗前來應召……”
……
似有月即登臺,如有風皆入座,彷彿一聲長嘯,山鳴谷應,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