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香消玉墜,於幽冥抖落一身珠玉爲碎,方與故人配。
沈採顏款款從劫陣之中走出,一臉平靜,沒有半分脫劫而出的喜悅,就彷彿剛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青冥之中的諸聖皆是喟然一嘆,儘管風盡殷的表現已然足夠亮眼,甚至讓人嘖嘖稱奇,但其人隕落於佛母之手,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內。
事實上,風盡殷能破解無間鬼陣,已然讓一衆元神目瞪口呆,連帶看向青慧仙尊的眼神都大爲不同——難道又是一個謝厲軍?
“多謝姜宗主,萬鬼峰能借劫而出,想來謝師尊和彭宗主都會很開心。”無間佛母淡然出聲,言語間似是彬彬有禮,實爲咄咄逼人。
“無妨,萬事皆該隨緣,之前倒是我一直在勉力強撐,讓萬鬼峰離了心!”
姜默舒乾脆地點點頭,旋即語氣中已有鏗鏘戰意,“天地中無論缺了誰,也不見就斷了日升月落!
同樣,我命曇宗執得是後天神魔之道,便是少了一峰兩峰,難道就不會有更多的神魔問世?!”
說得好!除了兩位仙尊,西極的其它元神無不暗暗點頭,山嶽崩於前而面色不改,不愧爲刑天之主。
宗門內亂導致天宗衰落的例子也不是沒有過,所有人都知道,萬鬼峰一直就是命曇宗極大的隱患,放到其它宗門,怕是根本就壓制不住,也只有命曇宗有絕代的神魔道子,方纔壓得萬鬼峰出不了頭。
姜默舒臉上毫不變色,彷彿沒有半分被人當面揭穿的尷尬,慨然點點頭,轉身而去。
實在是厲害!
……
她定眼看去,只見衆多人妖的魂體正在其中受刑,不時會有禁不住酷刑的魂體緩緩消散,旋即又再度被佛獄凝出罪身,繼續被處以刑罰。
風盡殷輕`咬貝齒,警惕地看着對面,無間佛母這般詭異的誇獎讓她很是不安。
自來劫爭作痛飲,自澆塊壘平吾心,不慚道消身隕……”
這裡是無間佛獄?!
“天地多愚種,不明生死重,只恐好事空,不過潑血上宴添一盅。
“放鬆一些,你沒有死,不過爲了遮閉你的生人之氣,我只能以天蛇將你攝來,不然瞞不過青冥中的諸聖,更不好向老爺交差。”
說話間,沈採顏身後的虛空中`出現一個恐怖的裂縫,宛若直通幽冥的森然巨口。
不過,畢竟不是長遠之計,借這一劫壯士斷腕未嘗不是好事。
森寒鐵峰之間,飄蕩着朵朵紅蓮赤焰,形狀宛若山海彼此相隔相間,聲聲淒厲的悲號在其中迴盪,如泣如訴,聞之令人靈臺生寒。
無間佛母靜靜看了看各域元神,又轉頭看了看北疆諸聖,略有猶豫,卻終是搖了搖螓首,“生死有命,劫中來爭,無間一脈該做的都做了,其餘卻要靠各脈各宗自己了。”
倏地,她已然想起被青白天蛇吞沒前,佛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難道催玉也在?不可能!
催玉早就脫出了佛母的掌控,而且尚在修醒生院閉關養傷,怎麼可能會在此處?!
正在她深爲疑惑之際,卻看見身前不遠處已然多出一道門戶,凝神看去,一襲鵝黃宮裝的沈採顏正款款走了過來,衝她盈盈一笑。
“祥和氣運?我沈採顏又豈會放在眼裡!無間一脈於沉沉冥牆之上打出裂縫,各脈佛宗纔有迴歸北疆的可能,姜宗主,若說挑撥離間的能耐,你差迦雲真太遠,還是省省吧。”無間佛母鳳目中無波無浪,只有淡淡的冷意,似比北疆風雪還要凜然冰冽。
頓了一頓,姜默舒又淡然笑笑,語氣中有着揶揄之意,“倒是沈師姐實在了得,此後獨享北疆祥和氣運,怕是把北疆的其它佛脈都比下去了。”
北疆諸聖皆是沉默不語,更是隱隱動容。
佛母款款而去,曼妙身影消失在了猙獰的地獄之門中,只留下淡漠而無情的話語,彷彿闡述着一個不爭的事實,映照着浩瀚青冥,映照着她心她行……
風盡殷幽幽睜開雙眼,仔細打量着眼前詭異而恐怖的一幕。
劫由自選,劫由自掙,無間一脈卻是做到了,潑天一賭奪了勝機,也掩了算計,既是詭譎無雙,更是煌煌正正。
“我很是嫉妒你呢。”天籟仙音幽幽響起,沈採顏的眸子中盡是讚賞之色,“但能讓你以性命生生爭到了手中,倒也沒有人會不服。”
風盡殷將心定了定,沈採顏到了北疆後立下佛獄,懲一切佛敵,傳言中若是被佛母定罪,甚至連身死道消都是一種奢望!沒想到,今日卻是輪到自己了,無論如何,卻是不能失了生院的體面。
瞞過諸聖?向老爺交差?風盡殷一怔,當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定定望着無間佛母,喃喃開口,“你究竟在說什麼?”
沈採顏當即跟換了個人一樣,桃花媚眼眯得跟月牙似的,令得對面的玉人很是忐忑,“既然你的心都給了老爺,我又豈會傷了伱分毫,不然怕是要被家法處置。”
佛母微笑頷首,眉眼窈窕,甚至還吐了吐俏舌,與剛剛劫陣中相較,宛若凜冽寒梅換了春中桃雪,好似露洗華桐換了煙霏絲柳,讓人瞠目結舌。
風盡殷靈臺中念頭一轉,當即臉色變得很是煞白,不能置信地看着沈採顏,“催玉根本不是什麼僞身?玉詭本就是催玉?!”
話音未落,玉人的淚珠子已是如珍珠一般滴落到幽冥之中。
原來如此,假作真時真亦假,世人皆以爲佛母爲真身,自家這妙人兒爲僞身,不想卻是被愚弄了也不自知,怪不得東界諸事能信手拈來,便是有再大的艱險,也不曾讓那妙人兒動容。
“老爺最會騙人了,不過沒想到他刻意裝作兇橫模樣,也依然得了你的心去。”清香襲來,沈採顏身形一挪,已是自然而然拉起了風盡殷的蔥指,在她不爭氣的眼角抹了抹。
“催玉也來了北疆?”風盡殷的眸子中生出羞赧之意,實在有太多的疑惑悶在她的心頭,可是諸多念頭堵在了喉間,卻是隻問出了這麼一句。
沈採顏笑盈盈地看着她,甚至將風盡殷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螓首。
“自然是來了……”沈採顏妙`目流轉,掩嘴輕笑,眉眼間頗有些捉弄人的趣味,“不過,他眼下要盯着殺劫,卻是要晚些時候才能來見你,讓我先給你說聲抱歉。”
聽到被自家妙人兒記掛在心上,風盡殷彷彿被溫潤的泉水裹住了身軀,此時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懶洋洋地不想動。 好一會兒,她才鼓起勇氣忐忑地說道,“我闖入了無間寺的劫數,沒有干擾到催玉的佈局吧。”
沈採顏將手一揮,兩人所在的玉臺之上已然升起了舒適的寢座,前方的冥霧更是化爲了一片晶瑩。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待諸事安排妥當,他就會來見你,現在,就讓我們靜看北疆三脈,一宗,一廷自行應劫吧。”
風盡殷側頭看來,沈採顏面容上盡是淡淡的自信,眸子中的神光清麗若雪,宛若明花於天光中綻放。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盈盈眉眼當即放鬆下來,不過心頭卻升起一絲火熱,令她俏`麗的面容上,騰起一抹淺淺的殷`紅。
似是朦朧間如在夢中,又依稀飲下了醉人的佳釀,前有一簾幽夢,藏她十里柔情。
盈盈笑意浮現在風盡殷的嘴角,無盡的心聲於心中激盪不休,繾倦卻又浩瀚澎湃,癡迷卻又清澈無比,腦海中是那人故作兇巴巴的眉眼,是那人遞出靈晶和長刀的決然,甚至是那人騙她祭煉神魔的假裝無辜……
願爲人間琢玉`娘,天應乞與俊才郎,不枉,終償。
……
殺身破命,豈肯輕易罷休,豈會輕而易舉?
斟酌紅塵瀟瀟,回首長路迢迢,誰不是在命數中掙扎呢,便是長生久視的元神,亦有不得不過的劫數。
風流比肩各有招搖,灼灼眉眼對視一笑,一個是錚錚如劍,一個是凜凜如玉,實在是天地眷顧才生了二人於命曇。
好大一局棋,好狠一着殺。
劫陣之中,缺冽仙尊面無表情,沉沉發出一聲嘆息,眸子中卻有着淡淡的欣喜之意。
對面佛陀的慧目生出圓覺的明光,慈悲而淡然地看了過來,在佛陀的身後,燦爛的袈裟展而甚廣,向着劫陣中的赤血不斷覆蓋蔓延。
袈裟之下,是血海在鼎沸,在廝殺,在潮涌,似是有着無比的暢快之意,彷彿修羅之地降臨於天地中,要摧折春裡風,要斬卻命與夢,要讓紅塵行得更匆匆。
倏地,血海再生波瀾,兇悍血韻沖天而起,彷彿徹地雷霆逆反衝天,其中不見半分甜膩馨香,倒是有着一種森然鐵血的味道,氣勢磅礴直如血覆天地,壓得天地衆生心生恐懼。
毫無花巧的一式血道神通,卻是讓天空中的佛陀當即變了顏色,怎麼做到的?
照涯覺僧只覺得眼前這一幕甚爲荒唐,血海魔宗的神通皆是以血海爲基,無論多麼超凡入聖,無論如何驚天動地,但根基卻是不會改變的。
然而眼下的血海,陰渣呢?戾怨呢?雖然不能說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也算所剩無多。這般皎皎烈烈,浩浩蕩蕩,將青冥照映得皆是赤碧,是血海?血海魔宗的血海?
血海沖天而起,貫穿縱橫,狠狠撲在巨大的袈裟之上,轟然作響之間,虛空中的琅琅梵音都被攪作了斷斷續續,迸裂的金光更是激射不休,撞入森森血海,破開沉沉劫陣,於雲界之上蕩起電閃雷鳴。
“我佛慈悲,不想缺冽施主已然神通大進,實在讓我刮目相看。”照涯覺僧合十一禮,語氣中很是感慨。
二次淵劫之後,血海元神曾和北疆佛脈做過一場,卻是敗退而走,失了好大的麪皮,不想到了今日,缺冽仙尊卻是神通大進,甚至連血海最大的破綻都快彌補完善了。
缺冽仙尊冷冷一笑,想不到?看不準?這就對了!
這些禿驢以人妖祥和的名義,在這北疆坐看其它天宗打生打死,暗中積蓄實力,哪裡知道殺劫之中,亦有所得。
就比如這血海……
缺冽仙尊也萬萬沒想到,執掌虛天要塞居然可以消弭血海怨戾,血潮每一次攜帶七星陣衝擊連雲戰堡,既是對血海的消耗,也是對血海的純粹。
不管以前是什麼宗門,又或是不知哪家的散修,只要能於七星陣歷練得當,順眼得緊,眼下,血海魔宗半數弟子皆在虛天要塞中選取,宗門戰力較之前強了一倍不止。
機緣就是如此巧妙,若不是他當日爲了血海晉升,向渡彌仙尊強索了虛天要塞,怕是根本發現不了其中的玄妙,更重要的是,若是他沒有執掌虛天要塞,怕是絕不會發現雙英的秘密。
可能是天地中最駭人聽聞的秘密。
無知,就是最恐怖的劫因,你們這些禿驢,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卻是連誰是真正的敵人都不知道,活該身死道消。
血海元神不知道爲何雙英都對北疆的佛脈有如此大的敵意,不過沒有關係,反正大家都看這些禿驢不順眼,自然要助這雙英一臂之力。
而且……
缺冽仙尊幽幽一嘆,命曇宗拿了好幾尊妖聖戰軀融入了血海中,這人情實在是不好還。
所以,他看着照涯覺僧笑了起來,輕輕搓了搓手,彷彿正捏着數枚靈晶。
“照涯,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爲什麼一定會死?”血海元神的神情中多出一絲嘲弄,宛若在看着落入陷阱的獵物……哪怕這獵物反抗得有些激烈,但落入陷阱已是離死不遠。
“無間一脈已然破劫而出,自然該我善見一脈破劫!
善見如佛陀俯視衆生,一切都在佛性的照耀下無所遁形。
缺冽,你以前不是我的對手,眼下雖是神通大進,但依然有着破綻,有破綻就足夠了。”
血海元神向着劫陣之外淡淡地看了一眼,當即哈哈大笑,甚至笑得彎了腰,彷彿聽到了天地中最可笑的事。
他終是知道了劫宗元神爲何這些年,有時會看着他,淡淡笑了起來,莫名其妙,神秘莫測,彷彿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如今,他終於懂了。
一切都在佛性的照耀下無所遁形?何其可笑!
善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