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金倌染做了最後一次努力,以代宗主的名義分別召見了各峰之主,因爲兩天之後,就是水落石出的日子,也是萬鬼峰將正式辭行的日子。
而也是在這幾天,伏宇初也以命曇峰長老會的名義,一一拜訪了各座神魔峰,旋即信誓旦旦地告訴了金曦之主,各峰絕無任何問題。
陰華和白骨自是不必說,傀絲、屍佛有着神魔天命,各位神魔之主心服口服,絕不可能叛離出宗,便是黃泉和秘魔的兩位峰主,也向他親口證實,已然拒絕了萬鬼峰的邀請。
遊庭舟立在雄偉的神魔大殿之前,不由得輕輕一嘆。
以前的命曇是什麼樣子?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了,並不是天人五衰將至,神思不屬,而是被他刻意地遺忘了。
只因如今的命曇,已然日新月異,天宗氣象更是愈發突顯,各峰底蘊較之當年,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至少他就曾經估算過,自命曇中興立下黃泉峰後,加他自己共計十三位峰主,所有積累加在一起,沒有這一百年所獲的五成。
畢竟,每峰之下都鎮着妖聖屍身或天子法體,可隨時取用,便是命曇宗中興,曾經戰力最盛之時,都不曾如此奢侈過。
極品靈材太多,消耗不掉!這樣的煩惱,各域天宗有一家算一家,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如此抱怨的。
而這一切,都是雙英帶來的,準確點來說,是姜宗主帶來的。所以,哪怕北疆那人尋得了黃泉天命,攥`住了黃泉峰的成聖之路,卻也不是他選擇叛離命曇宗的理由。
黃泉峰主看了一眼萬鬼峰的方向,輕輕嗤笑了一聲,也許他做了這輩子最壞的一個決定,也許是最好的,將來的事又有誰知道呢?
“羅峰主請放心,萬鬼峰前些日子前往我峰遊說,但我已經當場拒絕了。”
遊庭舟拱了拱手,眼前這位心思細膩的玉人,若不是雙英橫空出世,恐怕如今的命曇宗主正是此女的囊中之物。
雖然早已卸下了陰華峰主之位,如今卻是代爲掌管刑天峰,更加不容小覷。
“如此,謝過遊峰主信得過命曇宗,信得過姜宗主。”羅織撫着額角,微微嘆息了一口氣,彷彿十分地疲累。
“應有之意,份內之事,哪怕是……”遊庭舟淡淡笑了笑,說到最後,卻是頓住了嘴不再出言。
“哪怕是什麼?”羅織擡起了眸子,盈盈潤澤中有着極大的好奇之意。
“沒什麼,我的意思是哪怕是謝厲軍親來相勸,也不足以動搖我峰所有神魔之主的決定。”遊庭舟搖了搖頭,緩慢地開口。
北疆的劫爭剛剛結束,宗主還受了重傷,此時正是命曇宗的多事之秋,又何必節外生枝呢,更何況,黃泉天命既然落到了玉詭手中,旁人若想虎口奪食,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鎮之以靜,待這場席捲命曇的風`波緩緩散去,對所有人都好。
“……原來如此,不知加上我陰華、屍佛兩脈,能不能令遊峰主改變主意。”羅織莞爾一笑,神情中卻多出了嚴肅之色。
“羅峰主不妨把話說明白一點……我沒有聽懂!”遊庭舟眯着眼睛,很是疑惑。
“錯塵天子就是我命曇宗的至諾真人,當年淚月瓊花完身一失,我宗氣運不全,慢慢便跌落了天宗,這個秘密便是在我命曇宗,也僅有少數人才能知道。”羅織說話的時候一直在觀察遊庭舟的表情,果不其然,震驚之色猛然出現在對方的面容上。
“無間佛母是要竊運?她是想毀了命曇?”黃泉峰主直截了當地出口求證,眉眼已是凝作了一處。
“這話我可不敢胡亂評價,畢竟那一位的心思,誰又能猜得到呢?”
羅織俏`麗的面容上多出一抹認真,淡淡出聲,“所以,是我來見你,而不是金倌染。”
遊庭舟思索片刻,當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似是明白了什麼。
北疆劫爭,只道是刑天之主得了勝果,但宗主其實卻是負了重傷,眼下恢復道體神通才是關鍵,根本顧不上宗門事務。
既然攔不住萬鬼峰出走,那就不妨大方一點,或者說,故作大方一點。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方便,想來遊峰主已經明白了,陰華去不了北疆,白骨去不了北疆,屍佛也去不了北疆,陰屬諸峰之中,能去北疆的只有黃泉一脈。
萬鬼峰既然可以走,也許有那麼一天未嘗不能迴歸命曇,但一切的前提卻是,要有人看着,要有人勾着,不能讓萬鬼峰的氣運和命曇宗徹底斷開!”
羅織悠悠一笑,口中娓娓道來,一言以蔽之,需要黃泉一脈前往北疆作那內應之事。
“需要我做什麼?”黃泉峰主沉沉出聲。
“什麼都不需要做,因爲無論你做什麼都不見得能瞞過那人,所以只需要你跟隨萬鬼峰前去北疆,靜靜潛伏就好,直到有一日宗主以秘令將黃泉一脈喚醒。”
羅織毫不客氣的指出了遊庭舟可能的破綻,“事不秘則事難成,這個謀劃,我便是連伏長老、金倌染都瞞了個嚴實,知情的只有鄭冰塵,因爲我需要她以真言掩去此間因果。
這個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則引發的變數誰都承擔不起,還請遊峰主抓緊時間。”
遊庭舟想了想,旋即重重地點點頭。
還有兩日,時間確實不多了,他還要說服其它幾位黃泉峰的神魔之主,幸好萬鬼峰主動交了一個把柄,不然他也只能束手無策。
羅織站起身子,屈身福了一禮,“黃泉此去,萬般小心纔是,我代默舒謝過,也代命曇宗主謝過。”
“遊某人自認還算是明白是非,宗裡能重回天宗也絕非僥倖……很是艱難和可貴。”
黃泉峰主認真地拱手一禮,淡然笑了笑,“不知宗主秘令爲何,期待令出如山那日,黃泉和萬鬼兩峰能重回命曇。”
“秘令是宗主親自指定的,倒也應景……”
羅織笑吟吟看着黃泉峰主,只要黃泉峰和萬鬼峰同去北疆,便能彌補上諸多的破綻,更能將北疆剩下四宗佛脈給掘了根,至於對黃泉一脈的補償,已然放在北疆了。
雖說自家有些羨慕那風盡殷,卻又嫉妒不起來,畢竟那個女子能捨了性命來爭,足見心中赤誠。
“老鬼聞風聲,欣然赴黃泉,這秘令遊峰主可得記清楚了。”
遊庭舟衝着羅織啞然失笑,點點頭,“確實應景!黃泉一脈也必不負所托!”
……
已亡之我,見未隕之身,不想真的重見了天日,這點生機得來不易,入道萬載從未信人,只賭了這一次,自己也不敢奢望能賭贏,能賭對。缺冽仙尊睜開了眸子,當即感覺靈臺中少了一股沉滯之意。
入眼的是明媚天光下的一片盈盈碧波,蒼瀾滾滾,洶涌澎湃,好似魚龍歸淵,繪了遠至天邊的絕勝粼粼之景。
似乎這般的妙景於今日特別動人,彷彿碧光澄了一場夢,似是光陰流經了指間,每一眼都新鮮,剎那也似久遠。
生而又覆滅,至簡卻忘言,血中生明豔,破得朦朧玄。
在碧藍的天光和波濤之間,他當即看到一位金玉道子擡起了眉眼,向着自己微微頷首爲禮。
皎如玉樹臨風,眼若點漆,膚爲雪色,宛若神仙中人,又好似翩翩清世佳公子,唯一刺眼的是被束住的頭髮,黑白各半。
道子的神色很是坦然,眸子中的深邃和清光就彷彿腳下的碧波,讓人忍不住就想陷進去。
“原來是景星,不知默舒出了什麼事?”血海元神輕輕將手一召,身下的血色靜水當即化爲了一件赤袍遮住了魁梧身軀。
“不過是用盡手段斬了藍菩妖聖,自己也差點身死道消。”
鄭景星搖了搖頭,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一抹苦笑,“他自己尋地療傷去了,沒個幾十年怕是不敢動手,恐誤了和仙尊的約定,便將事情交託於我。”
原來如此,原來是對上了藍菩那狠聖,怪不得!
看着鄭景星一頭半白的秀髮,再想到刑天之主眼下重傷垂死的傷勢,缺冽仙尊不由得喟然一嘆,刑天之主入道不過百年,金玉麒麟更是年輕,已然斬了貪癡嗔了麼?
憑心而論,若是一件九階靈寶放在他的身前,很難讓人不動心起念。
血海本就是重塑道體、回覆傷勢的至妙靈物,結果接連兩位道子似乎全然未放在眼中,實在是讓缺冽仙尊很是感慨,甚至感覺有些無語,心境極爲複雜。
就彷彿有缺的天地,卻生出了圓滿的明花,是如此地灼人眼目,滌盪心魄。
“景星,默舒怎麼想的,我`日後來問他,”血海元神怔了幾息,淡然開口,“明明你可用血海重塑道體……畢竟你的時間也不多了。”
清爽的天風之中,只有二人默默相對,但血海元神知道,千里之外,還有其它元神正在靜靜等候,就如天地中的有情衆生在等待它們的皇。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缺冽曾對此嗤之以鼻,今日卻忽然想尋得一個答案。
行舟於凜冰,蟬鳴於雪深,爲何明明有前路,有生路,卻願意來赴幽冥,卻願意來捐身死。
“仙尊,沒有什麼理由,若說一定要有個理由的話,便是我願意。”
鄭景星將手隨意地一攤,淡淡出言,“我願看浪淨山白,所以不辭風雪行來,我願賞溫盞雲外,故而無悔雷霆入懷。
但我也有不曾說的實話,更有未還清的命債。麒麟之名一直是其它人強加給我的,生成這副模樣我也很無奈,好在也不討厭。
願意的我迢迢去摘,不願的我也不想欺心,更不想屈心……
若是取了血海,怕是以後喝茶杯子裡都滿是血腥氣,不爽利,不值當!”
“沒想到堂堂血海卻是輸給了幽冰化意茶……”
缺冽仙尊怒極而笑,指着鄭景星的手更是抖個不停,“這是九階靈寶啊,就如此沒有牌面?我很沒有面子的,鄭景星,你知道嘛?!老子很沒有面子啊!”
“知道了,下次若還有同樣的機會,我一定遵從仙尊的心願!”鄭景星從善如流地點點頭,面容上的表情很是認真。
缺冽仙尊看着麒麟道子如此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恨恨想了想,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氣什麼。
又過了良久,缺冽仙尊輕輕撫着身上的血袍,氣韻相連,凜柔流轉,他甚至能感受到其中的每一絲血韻,好像破開了樊籠,化生了自在,掙脫了赤腥之中最頑固的鎖鏈。
好似立地成了佛,宛若蘭因結了果,生了無限快活,生了一個我。
這樣的自在,這樣的至能,是他從未感受過的。
不爲佛性所克,不爲雷霆所制,不爲魔執所染,不爲妖氣所懾,清麗無塵有那血中招歌,逍遙自在如觀春秋明色,渾似纏裹世間嚼風`波。
血海元神清楚地知道,他終是看到了渡彌仙尊所見過的妙景,行了無數的路,破了無數的劫,信了該信的人,終是讓他看到了。
成道的人情該怎麼還?缺冽仙尊沉沉嘆了口氣。
“景星,我道體才凝,還有些虛弱,血海如今也還僅是九階的種子,不堪用以鬥法,正好虛天要塞差不多也該換人主持了,一事不煩二主,且在你龍家待上些年如何。”血海元神冽着嘴角,淡淡出聲。
此話他倒是沒有亂說,躍爲九階之後,血海底蘊和元神血身皆是消耗殆盡,如今確實需要重新填補,趁機和麒麟道子結下因果,卻是一舉兩得。
天地中能值得他信的人,僅有兩人,這是拿性命和九階靈寶試出來的,這般金玉人物當然不能輕易放過了。
鄭景星衝着缺冽仙尊上下打量了一下,絲毫沒看出來有哪裡不對,不過對方既然這樣說,倒也不好拒絕。
可憐,堂堂血海元神,如今居然還要開口要飯,也算是難爲他了。
“仙尊既然這樣說了,自然沒有問題,我龍家還算有些積蓄,想來當是合仙尊口味的。”
金玉道子笑得很是爽朗,慨然應承下來,“真龍倒是不缺,真鳳卻是沒有現成的,不過,仙尊若是需要,我可以修書一封從命曇宗討來。”
缺冽仙尊當即嚥了咽口水,他原本的打算,只是借這南域的無邊闊海,在其中掃蕩掃蕩魚蝦水妖,然後再靠自家來慢慢溫養,卻忘了麒麟道子出身尊貴,又得天地之眷,對珍惜靈材根本沒有概念。
真龍?真鳳?真的是能拿來化爲血海的麼?好東西居然能這樣糟蹋?
怕不是要被南域的諸多元神,把脊樑骨給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