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來風雪蕩,此來血凝霜,一程皆爲錚錚殤。
負隅兀頑抗,自守久居疆,劫中爭個生歲長。
無數妖軍已然現出妖身,呈以有生以來最爲狂猛的姿態,或十丈之熊,或七尺之狼,或是鐵羽巨鷹,或是獠口之猿……以數十丈的天妖爲首,自風雪中洶洶衝了出來,重重地撞到血海之上,激盪起層層血浪,似捐了一腔赤誠恣肆於生死之間,破劫自此開篇,或是搏了個黯淡終言。
便是血海可以將之迅速吞噬,終是會被森森妖氣干擾,一旦某處七星陣的神通光華略有不穩,隨後其它衝陣的妖王便會敏銳地尋着這處破綻殺來,如山如海,如風如雪。
七星陣的每一次爆發,都會消滅大量的妖軍,可是卻有更多的妖軍從風雪中衝了出來,不計生死,廝殺,受傷,隕落,身死道消……
無智或是少慧之妖頂在最前,以兇戾妖氣和堅剛妖軀匯爲浪潮,狠狠拍打在血海之上,化爲碎肉,化爲血水,漸漸地,更多有慧的妖族出現了,義無反顧地咆哮着,衝向七星陣,衝向血海。
數以萬計的兇妖獸形咆哮着,嘶吼着,被劍氣斬落,被雷火殛死,被萬蠱噬身,被真符鎮滅,甚至落到血海之中,濺起小小的漣漪……而這樣的犧牲和亡命,則是爲了替妖聖創造出更好的衝陣機會,也表明了溯雪的決然意志。
“妖族主生,此言誠不欺我!”淵蠱仙尊緩緩點頭,神情中似有感悟,如此濃烈的求生之性,於蠱道修行亦有可以借鑑之處。
“身死道消,你死我亡,劫爭就是如此殘酷,他們不會退,我們也不會退。”
鄭景星聲如朗月,眸子中似有深邃星辰,語氣更是古井無波,平靜得沒有絲毫波動,“這一幕沒有發生在東雍,也沒有發生在白玉京,甚至沒有發生在人族四域,就是我等在此的意義。”
風雪加身泛波瀾,劫深血未冷,且見誰膽寒。
心蠱仙尊的嘴角勾起一個寬慰的淺笑,金玉麒麟會如此評價,她早有所料,這樣毫不動搖的錚錚意志才堪爲人皇之選,也只有這樣的麒麟,方能釘住了龍宮難逃,也才能令諸脈天子終是落陷,眼下更是要將北疆妖氛一舉蕩平。
她於二次淵劫之初入道,那時中原所在百廢待興,也出過不少耀眼的道子,甚至她本人就是其中之一,只可惜比起眼前這位金玉麒麟來,只如疏星遇了皓日,羞見其光。
曾經,蠱宗元神對三次淵劫最樂觀的估計,便是撐住人族四域不破,不曾想,眼下卻是連北疆兩大妖廷都覆滅在即,猶如身在夢中一般。
心蠱仙尊的鳳目之中已然浮現深深的慶幸之色,神情中頗有感懷念想,她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前來徹底葬送北疆妖廷。
天地曾蒙塵,道子迎寒碧血來呈,北地多妖氛,麒麟奔踏煌雷錚聲。
這樣的劫爭,這樣的麒麟,彷彿是人道壓抑已久的怒吼吶喊,向無常天地,向各大妖廷,向諸脈天魔,烈烈說了“一”個“不”。
當一醉,當一淚,當不悔,當不退……
驟然之間,心蠱仙尊眉間生冷,微微對着鄭景星頷首一禮,正色說道,“啓稟人皇,心蠱已有感應,震位、兌位、離位三處,皆有妖聖同時襲來。”
三位妖聖每衝擊一次血海,雖是一擊而走,卻多少都會留下絲絲痕跡,終是被心蠱以至妙之法,將妖聖氣息給生生攝住,奪下了一分勝機。
“多虧了仙尊蠱道玄妙,纔有了落陷三位妖聖的可能。”金玉道子輕輕點頭,神色中無風無浪,平靜地開口,“既然如此,便按計劃伏擊過去。”
說到最後,鄭景星卻是沉沉嘆息,“自作孽,不得生,不可活!”
缺冽仙尊當即望空嗤笑,眸子中已然生成凜凜寒意,揮手之間,點點血焰自血海中騰空而起,鐵血、森然、殺烈,諸韻相融,匯入他的血軀,觀生無生,觀心心證。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溯雪妖廷自絕生路,也是自做自受。”
折葉仙尊同樣撫掌而嘆,神色中極爲感慨,身後九道真符鎖鏈幻生幻滅,如繁華眼底塵不動,似潺潺春秋水無痕。
似風停水靜,更有凜凜森寒,原家元神淡然而笑,劫數亦爲歸途,既然麒麟一語承願,必然是要碎了這北疆的風雪遮天,便是偶見芝蘭,便鋤芝蘭,哪怕漫天血染,付與笑談。
四位元神,兩尊先天神魔,向着鄭景星拱手一禮,旋即主動向着風雪所在迎了上去。
鄭景星手持鼓槌,重重敲在戰韻鼓之上,似有雷霆炸裂,發出了不甘的吶喊,如有天人狂醉,嘯着平生志趣慷慨,彷彿掌握雷霆的神人,忿怒滅世而來。
昂!
剎那間,天地齊應,麒麟法相驟然出現在血海之上,似有烈烈金戈意,如有浩瀚風雷聲,來傾心頭熱血,來呈劫中命懸,初心流年不曾變,此來舉焰,潑盞人間。
這樣的天地,我不許,這樣的祥和,我不取,北疆不該是如此的北疆,天地不該是如此的天地。
劫中曾丟,血中討取。
浩瀚氣運倏地降臨,加持於血海中的七星陣,剎那之間,諸多七星陣之上生出宛若琉璃一樣的明光,劍氣愈發靈動,血煞更見凌厲,符性或變得光華燦爛,又或是變得沉凝內斂,便是那些傾灑而出的蠱潮,亦是兇威更甚,甚至各色煙嵐如波浪一般翻涌,氣吞天地般向着妖軍倒卷而去,說不出的猙獰恐怖。
妖軍宛若濁白之潮,修士好似清血之浪,呼嘯着碰撞到一處,剎那間,已然殺得難分難解,風雪吹皺了彼此眉眼,血色聚散如雲煙,命隕處俱是無言,烈烈錚錚,煌煌正正,日月當悠悠,殺伐且無休。
金玉麒麟踏於血海之上,神色中漠然平和,卻有誠意已駐,似呈天地當傲就,似許人間第一流。
於他的眸子中,於凜凜風雪深處,三位妖聖現出了數百丈的戰軀,赫然撞了出來,帶着決然無悔,攜着森然殺機,有着不容拒絕的劫意。
來叩殺爭門,來奪一線勝,來添風雪塵,來作無情刃。
“我北疆妖廷不是不敢爭!鄭人皇,還請你於此見證!”回寒妖聖長嘯出聲,語出錚錚,似悲事不悲殺,如行來同征伐,嘆得炎涼一何深,徑去劫中意自誠。
一百二十丈的貂身之上,盡是凜凜冰風纏繞,兇戾至極,猶如龍蛇電閃,似能刺破天地乾坤,妖氣激盪之下,宛若一柄清淨明澈的靈劍,便是洶洶血海,急切間也不能將它洗染。
縱然以鄭景星的眼光之高,也不由得輕輕頷首,以妖軀化劍器,以鬥心生劍意,也算是別證劍道的法門之一。
甚至比起人族天宗的正統劍道來,這等以己爲劍的法門,雖是失了一分迴旋餘地,兇戾卻是更甚,足以懾敵心驚。
“我人族天宗也不是無人!”
一朵七彩蟲雲驟然自虛空中化生而出,倏地將回寒妖聖裹住,宛若潮水澎湃洶涌,蟲豸嘶鳴悉悉索索,似有恆河沙數,讓人聞之毛骨悚然。
淵蠱冷冷笑笑,捏碎了手中的小鼎,徒留一個鼎形虛影,他整個人當即化爲流光落入鼎形虛影之中,晃眼間便化出無盡的蟲山蟲海,直將七彩蟲雲牢牢遮掩起來。心蠱仙尊的面容上盈盈若水,似笑非笑,漫吟出聲,“蜉蝣草芥欲窺圓滿,卻要紅塵作繭,心難斷,春猶寒,如何闖得衆劫關。”
於她身前,頓時出現一個雪貂虛影,而在虛影之上,更有數個晶盈光點,爍爍其華。
“當看透本相!”,嘩啦,雪貂虛影頭上那個光點赫然熄滅,與此同時,震天晃地的怒吼聲從蟲雲之中傳出,甚至壓下了萬千蟲鳴。
“當心有癡釀!”血光呈現於妖聖虛影的胸口,那處光點也同樣熄滅,轟!蟲雲劇烈震盪,顫動不休,似被什麼猛烈地撞擊着。
“當敢敬無常!”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出現在妖軀虛影之上,猙獰可怖,令人不敢直視。
……
當回寒妖聖最終衝出蟲雲,落入眼簾的,卻是一位妖聖被真符鎖鏈纏上,又有洶洶血浪拼命撕扯,生生將之拖住了血海之中。
而在另一邊,滾滾澎湃的滄浪之中,另一位同來的妖聖難抵兩尊先天神魔聯手,被無頭神魔以戰意鎖住,生生劈開了妖軀,已然血灑風雪。
妖聖僅剩的瞳孔中露出苦澀之意,長長嘆息一聲,“此時未見后羿神魔,也未見刑天之主,是不是我決斷錯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爲了爭得喘息之機,奮力一搏,沒想到卻將最後的希望給葬送了,既然刑天之主不在此處,想來冥霧那邊的殺機必然更見可怖,雙英俱在!
鄭景星於血海中行了上來,看着眼前兀自鼓盪妖氣的貂聖,緩緩地點點頭,眸子中清如靜湖,彷彿淡漠一切的佛,好似傲視一切的皇。
殺伐急來欲沾衣,銜恨心積盡噓唏,掀了風雪討春意,自向殺爭捉太平。
劫爭至此,勝負已分!北疆的諸聖一個也不曾走脫。
“不瞞妖聖,我也是想借此契機,化解雙英芥蒂,至於那幾位去落陷佛母的妖聖,會是什麼結果,回寒妖聖當是心中有數。”
鄭景星淡然地看着貂聖,語氣中倒是多了一絲平緩,“無論是徹雷、溯雪兩大妖廷,又或是我人族天宗,皆是想爭條活路,不過是想求個心平,在這點上,我和妖聖其實並無什麼區別。
北疆無數年的血色因果,便於今日了結吧!”
回寒妖聖不禁喟然一嘆,靜靜看着鄭景星,眸子中不禁露出羨慕之色。
便是眼下勝負已分,便是狼狽至此,他也不得不承認,鄭景星不愧爲人族各域衆望所歸的人皇之選,金玉非爲樊籠困鎖,風月不滯執心消遲,決意殺伐事,定此劫中行,皆有一分過人的風采。
這樣的皇,若是生在妖廷,何愁妖途不盛,何憂生路斷絕。
北疆妖廷,怎麼偏偏遇到這樣一位人皇,當真是劫數難逃!
不,還有希望,便是冥霧落陷了毀梅他們六位,便是同來血海拖延的妖聖僅剩自己,但只要妖聖不死,溯雪妖廷便不會亡!
妖師的救援很可能就快到了,只要自己活着,哪怕是以後跌落了尊位,終是能爲溯雪妖廷留下一分復起的念想。
回寒妖聖長長嘆了一口氣,他恨不得立時死在當場,但是眼下,卻只能用盡一切手段逃得性命,才能留下北疆的種子……
好在,這是北疆妖域!好在,自己還有最後的護命神通!
“既然劫爭至此,還請妖聖前赴幽冥,以完因果!”
鄭景星微微頷首,予了對面一分體面,“這北疆不是你妖廷讓出來的,而是我人族天宗,堂堂正正奪回來的。”
“鄭人皇,佩服!既然如此,不知可否給我最後一點體面?”
對於金玉麒麟的趕盡殺絕,回寒妖聖沒有任何意外,龍宮如此,窺真魔脈也是如此,只是今天卻是輪到了溯雪妖廷入劫。
天意如此,不予北疆妖廷一絲生路,夫復何言……
“可以,此處元神四位,先天神魔兩尊,妖聖可任擇一位給予體面。”鄭景星輕輕點頭,面容如金如玉,淡然笑了笑,既有殺伐凜凜,亦有垂憐悲憫。
天地爲棋,執朱成碧,似以浩瀚乾坤煉帝王心,如用滾滾逝水洗白骨意……
“謝過鄭人皇,正好原家折葉在此,他剛好也是出身北疆,便請他來收了我的性命吧,也算是全了溯雪妖廷與原家的因果。”回寒妖聖沉沉嘆了一口氣,眸子中生出一抹慶幸之色。
若是其它元神出手,他只有六成把握脫身,若是原家折葉仙尊來行殺伐,他卻有九成把握逃出殺劫,畢竟原家的神通,溯雪妖廷也算知根知底。
折葉仙尊側過臉,靜靜看向鄭景星。
“無妨,仙尊出手就是,溯雪妖廷想要最後的體面,便給他最後的體面。”金玉麒麟的聲音悠悠淡淡,“以人皇之名,鎮此間天地!”
剎那之間,一枚小印自他掌中躍起,於血海之上,於風雪之側,輕輕印下,自有叱吒煌煌,凜然不可侵犯之意。
不可能!回寒妖聖驟然色變,語氣當即變得很是苦澀,“人皇怎麼可能於妖域運使神威印?”
“北疆殺劫,你溯雪妖廷擄了那麼多人族來妖域,又還未轉化爲妖廷所屬,這些凡胎只能支撐靈寶少許威能,不過攔下護命神通當是夠了。
自作孽,不得生,不可活!”
鄭景星搖了搖頭,衝折葉仙尊做了一個虛請的動作。
回寒妖聖喟然一嘆,緩緩閉上了眼睛,再無它言,溯雪妖廷終是絕在了自己的手中。
人皇踏血來前,血與雪鏖戰,人與妖繳纏,北疆無所有,風雪亦將散……
這點點悔,這點點倦,終是付了嘆息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