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來錚錚殺伐驟,踏前無路且命酬,是神魔入世劍入袖,是執了金戈不回首,是溫盞盛血敬同遊,是一眼回眸笑依舊……
天光依舊明媚,只是落在劍宗元神的眼中,卻顯得越來越冰冷,彷彿能將他的元神妙相都給牢牢凍住,姜默舒踏在神魔的肩頭,悍然殺入中原魔域的樣子,似乎依舊映在他的眸子中,令他不禁心中默然。
心中慶幸是真,怨道子不惜身也是真。
只是刑天之主戰意甚堅,執意要去試探各位天子,他當真是不好阻攔,只能盼望那些天子心有忌憚,不敢悍然發動圍攻,否則怕是有不忍言之事。
昂!
一聲激烈悠揚的神魔怒嘯,猛地撕裂了滾滾魔潮,烈烈氣勢彷彿從洪荒中爆發開來,經過春秋逝水的洗滌,茫茫中更見清澈純粹。
昂藏神魔悍然從中原魔域之中踏了出來,彷彿山與海應約而至,充塞天地,激盪乾坤,自有一股凜然氣勢。
真的衝出來了?拙愚仙尊的眸子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待劍宗元神回過神來,如山神魔已然來到身前,神魔戰軀之上,仍有諸多大大小小的傷口,道子淡然立於神魔肩頭,只是半邊身子已然被赤血染透。
“默舒,可有大礙?”拙愚仙尊的面容上多出一抹關切之色,捏緊的拳頭這才鬆了開來。
剛剛他甚至心中暗中推演着劫爭進度,若是再過一個時辰不見神魔道子撤出魔氣所在,說不得他便要執着玄痕道劍硬闖一遭中原魔域了。
不然金玉麒麟處交代不過去,各家天宗也交代不過去,便是他自己的劍心,更是半分都交代不過去……
“受傷不輕,好在已成元神,用上幾年總能恢復過來,不過念慈天子的魔妙着實不凡,甚至能以命換傷,仙尊以後若是對上,還得小心一些。”姜默舒輕輕嘆了一口氣,面色已然變得正色凝重。
念慈天子所執之妙,他已然有所猜測,實在是非同小可,由不得他不小心謹慎,不然一個倏忽,說不得便要被生生奪了勝機。
俗話說行百里半九十,更有困獸猶鬥之言自省自警,姜默舒對各位絕強妖聖和至妙天子絕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甚至不敢存任何一絲僥倖——諸脈天魔和各大妖廷雖是被諸多裝出來的人族道子給唬住了,但若論硬碰硬的實力,如今妖魔聯手之勢已成,卻是不輸各家天宗。
“默舒沒有大礙就好……”
拙愚仙尊輕輕舒了一口氣,旋即心有慼慼一般頷首應聲,“各脈天子的魔執各有玄妙,倒是不輸我等元神,也虧得你敢衝進魔域捋天子的虎鬚,只是這般行`事實在太過駭人,下次莫要讓我老人家壓陣了,倒是比劫爭爭勝還要來得煎熬。”
說完後,劍宗元神停頓了幾息,面容上毫無介懷地微微笑道,“我甚至都想不出,天地中還有哪位元神,敢就這麼獨自衝到魔潮之中,偏偏還能全身而退!
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已經凝了天子執,成就了刑天天子……”
說完後劍宗元神忽然哈哈大笑了幾聲,眸子中的佩服之意竟是毫不吝嗇的投出,如此勇悍的道子便是不在劍宗,卻是遠勝劍宗,活該玄石道子爲其所得,當真輸得心服口服。
拙愚仙尊輕輕搖了搖頭,笑容中有着釋懷,也充滿了對美好未來的期盼。
“若是第一次淵劫你便在……若是第一次淵劫你便在……”
劍中無謊,雲界之中,劍宗元神的眸子中變得略略溼`潤,似見了若隱若現的盛景,似告了依舊清晰的故影,只覺得冷冷天風也令人心胸坦蕩,便是漫漫白雲,也不足以遮住視線。
春秋只一渺,長恨數萬年,心桎氣運化妄言,往事不堪,慚稱道劍。
彼時忽天傾,茫茫困魂魘,兜轉醒於殺伐前,神魔驚豔,眉眼春山。
姜默舒深深吸了口氣,雙眼清澈,同樣笑了笑,“雖是遲了些,但總算是趕上了,這天地既然不如意,難道還慣着它不成,不管以後這天地是什麼樣子,至少先將妖魔斬絕總不會錯。”
聽到神魔道子如此說話,拙愚仙尊不禁仰天長笑,“默舒好心氣,我實在不如你多矣。
正是有了你,有了鄭家麒麟,還有諸多人族的絕世道子,過去數萬年我從沒有哪一刻,有眼下這般對淵劫充滿信心。”
拙愚仙尊笑眯眯地看着神魔道子,眸光中頗爲感慨——雖然曾有因果,不過好在祖師保佑,玄痕劍宗最終沒有擋在雙英之前,不然……
想到天魔宗,還有北疆佛脈的淒涼下場,劍宗元神靈臺深處不禁微微一顫。
“仙尊謬讚,若說之前我還有幾分信心,眼下倒是不敢狂妄了……”
姜默舒聳了聳肩膀,嘴角掛起一個頗爲無奈的笑容,“破滅天子沒有圍攻我,也沒有任何一位天子與我換命,彷彿對淵劫之爭已然有着十足把握,不知仙尊怎麼看……”
“你接連斬落聖尊,戰績如此駭人,那些天子怕不是破了膽吧。”
劍宗元神剛剛隨意調笑一句,雙眼已然微微眯起,面容之上凝重一片,待過了幾息,他的神色更是變得複雜難言。
對於姜默舒親自衝入魔潮,直面天子得到的結果,他不敢有絲毫疏忽和輕視,細細推演後,一個恐怖的猜測如同雷霆貫頂,令劍宗元神不由得喉頭發乾,甚至額間已經出現豆大的汗珠。
不可能!絕不可能!
姜默舒靜靜站在天風之中,如山神魔同樣默然無語。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他怎麼可能說服鳳廷和所有的妖皇!”劍宗元神恨恨出聲,眸子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誠然,如今的劫爭局面,妖廷確實損失不小,但妖廷吞噬麒麟天的歲月數以萬載,便是傷筋動骨,也還有四大妖廷加上一座鳳廷,足以淵劫爭勝。
各脈天魔自青冥虛天蕩氣而落,奪體爲裳,灑血爲濯,掀得天地起金戈,爲封天之前,人族最爲悲哀的心灼,鋪了無盡山河入眸血色,惹了無數道子飲鴆止渴。
其後,各脈天子行獵於天地,逼得妖聖不得不結廷自保,逼得元神只能夠東躲西藏,所以,哪怕封天之後,妖族樊困人族於中原之地,即便當年被妖廷頻頻破界劫掠,人皇和各家天宗也從不曾動過解除封天的心思。
瘋魔至此,怕是那迦雲真已是恨極了,寧願和人族天宗同歸於盡,甚至便宜了諸脈天魔也無所謂。
姜默舒沉聲問道,“一定會是虛天解封麼?還有沒有其它可能?”
此話一出,拙愚仙尊苦笑連連,搖了搖頭,“只有這種可能才能令諸脈天子不計較眼下的得失!
也多虧了默舒以命犯險,才窺破了一絲端倪。
以妖師之狠,才能佈下如此惡毒謀劃,偏偏又是煌煌正正,而以迦雲真之能,方能說服鳳廷和妖皇,他必然有着其它後手,只可惜,就不是我能推演出來的了。”
劍宗元神好生慶幸,對面妖師以天地爲棋盤,以聖尊爲棋子,恣意佈局,遙指諸家天宗,當真好生恐怖!
若不是眼前道子走了修羅道途,察覺到破滅天子的一絲異樣,又敢捨命去衝擊魔域,怕是到了破天之時,人族天宗都會被矇在鼓裡,真到了那等局面,諸脈天子以虛天爲遮蔽,行獵突襲,各家天宗怕是守無可守,必然死傷慘重。
姜默舒瞥了一眼西極方向,微微嘆了口氣,劍宗元神和他的推斷並無二致,看來天地恐怕是要大變了。
想到隱在分鋒妖嶺那位故人,他不禁有些唏噓——雲真,你是真捨得下血本啊,自己是萬萬沒有與虎謀皮、以天子爲刃的本事,當真活該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眼下這傾天之危就如一顆太古隕星懸在頭頂,隨時都會砸下來,當真恐怖至極。
“情況緊急,又事關諸域,必須馬上告知鄭人皇!”
拙愚仙尊不禁眉頭緊鎖,沒有絲毫遲疑地開口,“默舒先去養傷,我以道途立誓,若有所遣,我玄痕劍宗願爲伱掌中鋒刃,不計生死!”
劍宗元神正色向着姜默舒拱了拱手,眸子中並無半分玩笑之意,周身的劍氣卻是變得更加古樸自然。
劍中無謊,這樣的氣機變化自然被姜默舒發覺,他本身的順意劍意也推演到了堪比天子之執的地步,無智閒閒,無拘放`蕩,任其自然,當然知道這代表了什麼。自向幽窗守拙,堪破春花秋月。
乾坤許大何有智,渾如真愚一劍出。
如今看來淵劫於浩大天地,於有情衆生,既是劫,也是機,至少堪破迷茫之後,要走的路會愈來愈清晰。
“恭喜仙尊!”姜默舒淡淡笑了笑。
許久,拙愚仙尊的神色極爲複雜,旋即沉沉嘆息一聲,“昔求與物隨流水,不想幽蘭自在開,這拙劍在手中,今日方纔放進了心裡,一愚就愚了這麼多年,呵呵……
謝過默舒!”
“不謝!”
劍中無謊,一語足矣……
……
“你爲什麼這麼能吃?”公孫有常悶悶問了一句。
龍下淵忸忸怩怩地緊了緊袖口,臉上略微有些漲紅,支支吾吾道,“你,你胡說什麼呢,我不是龍血在身麼,多吃點怎麼啦,不多吃點怎麼長壯,不長壯點以後怎麼幫你打架?”
“可是……”
公孫有常吞了吞口水,看着自家還剩小半的飯菜,以及龍下淵旁邊摞了幾層的盤子,不由得有些沮喪。
明明之前大家一般高的,結果,眼下龍下淵已經快高他大半個頭了,實在是讓人意難平啊。
看着賭氣一般往嘴裡塞飯的公孫有常,龍下淵不禁咧嘴一笑,不過想到對面那幾乎滿分的文課和數課,他的笑容漸漸凝固住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腦袋如此靈光,簡直就是赤`裸裸地欺負人啊,那些文課也就罷了,那些數課簡直不是人能做的,真龍也不行。
堂堂真龍,居然輸了……輸了……文課輸了,數課輸了,就連神通修行也輸了……我不做人啦!
龍下淵和公孫有常眼下正在人皇宮中吃飯,當然根據命曇宗的規矩,他們的每一餐都要折成宗門貢獻消耗,龍下淵非常能吃,公孫有常喜歡買書,所以他們掙得那點兒宗門貢獻還是挺緊的。
“再來一盤!”
龍下淵拍了拍肚皮,而在他對面,公孫有常已經撐得動不了。
看着水鏡中的兩小隻,君羅鈴的眸子中難得出現了一抹生氣,似是記憶中那個身影再度清晰起來,點漆眼眸,無憂無愁,淡淡說着春與秋,奉與緣淺難留。
於淵劫歲下,似無情天地也嫉妒於他,賜了殺伐,折了蘭芽,賞作溫柔明光揮灑,梨兒不達,情兒無話,料峭春風難見梅花……
“這就是我要照顧的兩個小傢伙?”
君羅鈴轉過身來,嫣然一笑,明明極爲清麗溫柔,卻似困於落霞煙雲,總有淡淡的愁,不得消散,“麒麟和師尊於劫爭之中,還要分心於我,羅玲實在心有愧疚。”
“那桃花島上雖好,但總不能一輩子都在那島上。”
鄭景星平靜地開口,淡然看着君羅玲,“二山性子太過高傲,其中有我一分責任,他心中嚮往的麒麟,甚至怕是我都比不上。
所以,他最後纔會決然選了他認爲對的道路。
而這次請你過來,正是我不想這兩個小傢伙走上二山的老路!”
金玉麒麟的眸子中流露出一絲歉意,一絲遺憾,淡淡,卻又清晰無比。
“嗯……”也許是長久壓抑的感情太過厚積,晶瑩的淚珠當即從君羅鈴的眼眶緩緩垂落,如此淋漓盡致,這般毫無保留,好似怨春風不予,好似怪天意不許,好似苦風月無緣,好似恨聚散如煙。
那心上之人,怎麼就被烽煙殺塵給吹去了呢?
那喜梨之人,怎麼偏偏刻骨情深時離開了呢?
那同悲同喜之人,是那樣的驕傲,是那樣的明豔,偏偏卻是離別太早……
淚眼朦朧中,君羅玲看向打打鬧鬧的兩小隻,竟是彷彿看到兩個影子重合到一起,化爲了當年驚鴻一瞥的那個人。
真像啊,真像啊……
“他們兩個都是神魔天命,龍下淵還有真龍血脈,管教起來不易,無論是你家宗主,還是你家師尊,都覺得你是最好的人選……”
鄭景星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
很多時候,由不得人來選,因爲所有人都執着利刃,根本容不得半分退讓,只能事後以悲歡作答,無論血酒或是苦茶,一併痛快飲下。
鄭景星和君羅玲靜靜地看着水境,人間有相逢,大多卻是不得有終,這兩個小傢伙,真好……
“藍香谷前來應`召!”
“鎖龍寺前來應`召!”
“紅袖香居前來應`召!”
“萬鬼黃泉宗前來應`召!”
……
東雍上方的雲界中,生出陣陣吟嘯禪唱,穿雲裂天,令得雲氣流轉,煙嵐四合,各家天宗的仙尊,俱是在東雍上方顯出元神法相,沖霄破鬥。
“人皇……”君羅鈴神色緊張的轉過身,卻看到金玉麒麟輕輕扯了扯身上的鶴氅。
鄭景星心中不由得一陣苦笑,莫坑人,特別是莫坑自家,不然報應來得實在太快!
“可以的話,別讓他們想着當麒麟,也別讓他們成爲下一個二山,拜託了……”
鄭景星淡然一笑,恍若暗夜中的明月,驅散了無盡的夜色,也照亮了沉沉的黑暗,“金玉麒麟該做的事,我儘量自己做完……”
刃自從容,殺伐不空,紅濃血潤,一卷天地呈赤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