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數之中,一切的掙扎都有着意義。
血脈天成非貴胄,掙活險中求,殺過明爭邀暗鬥,逆來豈順受。
生死何足道,桀驁怎可消,誰識命中當咆哮,不甘爲芥草,牙爪亦不饒,堪堪玉碎亦尚好。
滾滾妖雲之中,二十八位妖王排列成行,靜靜而立,沒有發出絲毫聲響,甚至周身的妖氣也盡數收斂起來,不見半分兇戾。
妖王的對面,是一身赤衣的迦雲真,正沉穩而淡漠地看着他們,而在妖師的身後,三位妖皇和第三明凰同樣靜靜而立。
眼前這些妖王,無一不是各大妖廷中的精英,皆有大天妖的潛力,甚至有着一躍爲聖的可能,而在這可怖的淵劫之中,這些妖王的眸子已然被烈烈劫爭擦亮,褪去了一切的虛執妄念,只剩下灼灼明芒深蘊其中,如燎原野火,如不滅夜星。
其中一位妖王猛然踏前一步,澎湃的妖氣當即爆發開來,似有氣吞山河之勢,更有一種慘烈的氣魄,似折牙斷齒的獸,依舊艱難昂起頭,向着天地,向着逝水,發出不甘的烈吼。
“我是龍宮鯉屬,漏鱗,見過妖師、妖皇、真鳳!”
漏鱗妖王拱手一禮,雖是不卑不亢,但看向迦雲真的目光中,卻是有着深深的感激,毫不遮掩。
迦雲真微微含笑,頷首一禮。
“我參加過龍宮之戰,陣斬四姓金丹兩人,也曾潛伏南域刺探消息,躲過元神清剿三次,逃出神魔追襲一次,後來便在連雲戰堡,與那虛天要塞爭鋒,斬金丹四次,破七星戰陣應有數十。”
漏鱗妖王以右手重重在胸前一錘,便是脣邊的兩根長鬚,亦被震得不住顫動,“本是龍宮殘屬,卻是不敢自棄,妖族主生,於戰無悔。”
隨後,妖王道出了自家生平所有戰績,平靜的話語之中,沒有破碎的爪牙,沒有殘缺的鱗片,卻是沒能掩蓋住其中的錚錚血色。
迦雲真正色拱手一禮,面容皆是赤誠。
漏鱗妖王點了點頭,退回到隊列之中,神色淡然,盡是無悔的覺悟,足以令妖皇和明凰動容。
“我是徹雷所屬妖王,幽凜,兼修明王之道……”
“我來自溯雪妖廷,風宿,雖是僥倖逃得性命,亦是不悔劫爭……”
一個又一個妖王站了出來,風雷一般的彙報激盪在妖雲之中,彷彿是海燕於茫茫大海上,高傲地飛翔,迎着暴風雨,爆發出生命中最極致的力量。
璣啼默默出列,自第三明凰浴火重生以來,卻是再也認不得她了,她悵然若失,卻也知道這是必然的代價。
真鳳不死身,不死的是身,卻不是心,記憶中那位最是心疼自己的長輩,終是永遠地遠去了。
這樣的代價值得麼?自己記憶中的那位第三明凰,真的不悔麼?
這個答案,卻是需要她自己來尋找。
終於,迦雲真配合若塵天子進行謀劃安排,她主動站了出來。
對於她的決定,迦雲真當時沉默了良久,終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什麼話都沒有說。
走到迦雲真的身前,璣啼貴女剛想說話,卻猛然看到,在妖師的身後,妖雲深處的遠遠角落,一對少男少女卻是站在那裡,似是失魂落魄。
翼芷落拼命捂住自家嘴巴,原本靈秀的妙`目卻是早已淚水漣漣,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龐滑了下來,不捨卻也難留,不得灑脫,不得解脫。
而她身旁的少年,則是緊緊抿住了嘴脣,拳頭已然攥得發白,甚至略略抖動,就如他的臉色一般。
鳳廷貴女略微一怔,旋即衝那個方向輕輕頷首,隨後轉過視線看向了迦雲真,玉顏上不由露出一絲明麗的笑容。
不管怎樣,他終是心軟了一次,爲了她。
能容兩個落落來亂她的心志,倒也是難爲他了!
只是,這別樣的溫柔,卻註定要爲洶洶的淵劫所淹沒,這輕灑而下的漫天妖血,豈能少了鳳廷的赤誠!更何況,若是不抓`住這次機會,於這洶洶的劫爭中,又怎能予他更多的助力呢。
“我是鳳廷的妖王,璣啼,落於分鋒妖嶺,曾想騙得后羿一箭,只可惜未能功成,實在遺憾。”
璣啼的聲音嫋嫋若吟,宛若天賴,更似清泉流於石上,即見其清,更有淡淡決絕之意,於其中靜靜流淌。
倏地,列隊的諸位妖王呼吸都緊了一分,此番謀劃名單是保密的,各位妖王也是到了此間,才驟然發現好些熟悉的面孔。
比如,眼前這位正在呈誠的鳳廷貴女……本以爲她是代妖師和明凰前來招呼各位應`召妖王,直到列隊之時,纔有妖王發現了不對。
而到了此時,璣啼貴女開始出聲呈誓,各位妖王已然如墮夢中,甚至好幾位妖王的表情都顯得有些迷茫,似不能相信眼中所見,耳中所聞。
貴血天成,何至於此!
“鳳廷璣啼……”迦雲真輕輕掃了一眼妖雲的某個角落,聲音卻是變得凜凜。
他的神情變得正色嚴肅,更是沒有絲毫玩笑之意,“眼下,可是你自願所擇?你應該清楚,還有更多的劫爭事務其實更適合你。
你眼下所選,雖說不會拖後腿,但也不一定會有助益。”
妖師盯着鳳廷貴女的眼睛,淡淡出聲,“你的理由呢?”
“確是自願。”
璣啼輕輕將秀髮撩至耳際,剎那之間,彷彿清麗月色傾瀉於妖雲之中,“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忽然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
深陷淵劫,大家都很辛苦,卻也都敢擲下性命,明凰可以,妖聖可以,站在這裡的諸位妖王可以,我自然也可以……”
此話一出,彷彿殘陽的光芒落於天邊,葬送了最後的希望,妖雲深處,一對少男少女已然淚如雨下。
無論是三位妖皇還是第三明凰,皆是幽幽一嘆,陷入了無言的沉默。
其他二十七位妖王倒是站得更加挺直了,面容上有着淡淡悲傷,也有着深深的驕傲,鴉雀無聲,卻自有一種慘烈之意瀰漫妖雲。
激盪的妖氣似乎能迷住妖瞳,迦雲真閉了眼睛,沉默了幾息,隨後才驟然睜開,目光在璣啼的玉顏上停留了三息,隨後輕輕揮了揮手,讓其退回到妖王的隊列中。
妖師的眼光緩緩掃過諸位妖王,鳳廷貴女在其中,韞巖妖王也在其中,龍宮和北疆的殘屬亦在其中,共計二十八位妖王,所有妖王的生平事蹟,他都可以隨口道出。
妖雲之中,這些妖王靜靜站在那裡,彷彿一座座的山,眸中更似有着幽幽的海,不管是什麼樣的理由,這些妖王都選擇了破命而出,絕不甘心庸碌於淵劫。
“各位,此去相邀天宗元神,必然是九死一生!”
妖師輕輕出聲,語氣中沒有絲毫澎湃激盪,就如在闡述一件平常之事,“不過,既然站在這裡,想來各位已經考慮清楚了。
還有一點我需要說明,無論各位是否身死,我皆是不會選擇爲各位報仇,或者說,我不會刻意去做此事。
此次的目的很簡單,流明妖廷和鄭家要了結舊年因果,自然要驚天動地,更是不容拒絕,你們前去邀請各宗元神觀禮的同時,需要激怒這些人族天宗,所以可能付出性命,作爲此行的代價。
當然,若是能在元神憤怒出手的情況下,還可逃回妖廷,便能令妖軀血脈感受極至的危機,想來也會多出幾分躍爲聖尊的可能。”
一衆妖王微微昂首,沒有出聲,卻是同時重重在胸前一捶,妖師說得沒錯,若是能活着回來,確實能令自家鬥心更純,可以更爲深刻地挖掘血脈中的生機與明豔。
不過,這並不是主要目的。
二十八根金柱,二十八位妖王,能有多少活着回來,沒有誰能知道!但無論是否身死道消,只要妖王潛行到金柱,以性命發出邀請,鄭家和金玉麒麟便沒有任何退路可言。
成也麒麟,敗也麒麟,鄭家絕不容金玉麒麟的身上出現任何污點,那昂陰仙尊自然會落入陷阱之中。
雖然妖師沒有說出後續的謀劃,不過倒也無妨,想來必然對妖廷有利,如此便夠了。
天生妖血具,難得靈慧起,千古萬代妖,踏血命劫裡。
若有生路,當是命赴,鬥戰爲妖,非是愚畜……
……
浩大的金柱立於厚土之上,彷彿將整個青冥都撐住了,浩浩天風席捲來去,淡淡天光輕輕灑了下來,恢弘壯闊,完全不似人間景象。
如此盛大迷人的景色,卻是誕生於洶洶淵劫之中,令人不禁有些唏噓。
南域的風有些潮,但也有一絲暖意蘊在其中,輕輕打在韞巖妖王的臉上,令他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
除開水氣太多有些煩人,葬於如此恢弘的盛景中,也算是一種福氣吧,至少比起萬妖叢林的諸多老兄弟,自己也算活得夠久了。
“叔父,我的確需要探探元屠金柱的虛實,但比起其它星位來,元屠金柱無疑是最兇險的幾處星位之一!所以,我不希望你來選!”
“你真以爲和公孫無止有舊,他就會手下留情?別忘了,伱也曾差點將他撕成兩片!”
“這幾處星位脫出生天的可能性比較大,叔父,算我求你,若是化鴻還在,也絕不會看着你自陷死地!”
“你一定要我以妖師之名下令麼?韞巖妖王!”
韞巖妖王回想起迦雲真砸碎桌案的樣子,不禁輕輕地搖了搖頭,憨厚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即便以瘋魔之性將自己深深掩埋,便是每日裡苦茶不斷,但說到底,出身萬妖,終於化真,卻是從不曾變,雲真始終是當年那個妖王子弟,於身邊的人,總藏着一絲最後的溫柔。
萬妖叢林那些日子,自己每每將好酒藏起來,當走進酒窖之時,說不得就能見到,化鴻和雲真那幫小子,已然在裡面爛醉如泥。
“叔父,這酒你是一定要藏起來麼,還不是被我找到了!韞巖妖王,你是鬥不過我的!”當年的迦雲真醉眼朦朧之際,拍着翼化鴻的肚子,放肆地大笑着。
只可惜,這樣的笑容,已然好久好久沒有在雲真的臉上出現了。
韞巖妖王輕輕一嘆,渾厚的眸子中多出一抹複雜的意味,雲真心魔已重,瘋魔之性早已鬱結於心,也虧得他御心有術,方纔能將之壓制得住,倒是自己選了元屠金柱,令他氣急敗壞,反而多出了一些生氣。
只怪劫爭中因果糾纏,將所有人生生拖入其中,否則,雲真與默舒未嘗不能做個朋友。
而現在,所見皆血色,行來各錚錚,卻是什麼都晚了。
雲真想護住萬妖軍,雲真想護住各大妖廷,雲真想護住龍鳳真血,雲真想護住風虎遺脈,唯獨沒有想過護住他自己。既然是他的心血謀劃,萬妖軍豈能落於人後,鳳廷貴血敢選命曇金柱,難道自己身爲萬妖軍僅剩的妖王,還不敢選元屠金柱?
若是活着回去,便可衝擊妖聖尊位,若是死在此處,好歹不曾辱沒萬妖軍的名頭,同時也算以性命敬了故人。
想到公孫無止那張漠然的臉上露出驚容,韞巖妖王挑了挑眉毛,笑得頗爲古怪,橫豎也是搏命,爲順眼之人添上一分明光,亦是快事。
只可惜,不是默舒,若是死在他的手中,也算是完了萬妖軍的因果。
在這冰冷且殘酷的劫爭之中,最缺的便是體面,自己怕是沒有這等福氣了。
想到此處,妖王的心頭有些發酸,面容中也有着淡淡的迷茫,“如此多的絕世道子,若是不成妖聖,我拿什麼來相助雲真?兩個落落又怎麼辦?”
妖王長長嘆息一聲,剎那之間,雄渾的妖氣已然凌空爆發,好似磅礴的洪流傾天而起,轟轟烈烈,漫天飈卷。
舒展開的天妖戰體,獠牙森森,巨口猙獰,鐵毛如箭,厚皮如巖,足足九十九丈的野豬之形,更有森然兇戾的煞氣纏繞不休,已是悍然出現在金柱之前。
“故人來訪,還請無止刀君現身一見!”渾厚的聲音向着浩大金柱蕩去,彷彿天地中嘹亮的戰歌,呼喚着春秋枯榮,見證着戰與誰同。
來賞劫中殺重,來贈寒刃幸逢,來會曾遇驚鴻,來付赤血稠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