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只恨明`慧淺,如今只恨謊實深,慧淺尚能鬥心補,謊深入劫豈由人。
悵然的大笑自深淵巨口之中噴薄而出,昂立於妖聖眼前的,是眉眼溫潤的道子,司命刀已然被他隨意丟在了虛空之中。
似那世間風雨飄零,命不由己,如那劫中血灑滿地,枉自唏噓。
一株玉色曇花正於溫潤道子的掌中幽幽輕擺,灑下點點星屑,猶如幻美無儔的光雨,將墨色的虛天暈染得更加清晰,不再千篇一律,似那山屹立,如那海無盡。
此情此景落入眼簾,令妖聖有種身在夢中的詫異之感,似乎難以分出現實與夢境。
果然是命曇三界花啊,果然是刑天之主啊……既然用出此寶,想來對面絕不容他於劫中走脫,不過眼下的他,也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了。
就在這片虛天之中,來了結彼此的因果。
偌大的豬首猛地昂起,張開了如淵巨口,渾渾的妖氣已然洶洶爆發開來,不是暴虐無比,也不是烈烈如火,彷彿於沉沉后土中綻放出最本源的生機,要頂開頭頂的巨石,去見那明光,去遇那輕風…
妖氣劇烈激盪,如刀斬、如牙咬,如劍刺,如爪撕,有龍形昂揚,有鳳姿靈動,蘊含`着生命中最極致的掙扎。
這就是妖族執掌的生之路,深蘊於血脈之中的赤誠,從蠻荒綿延至今,歷經無盡歲月的風風雨雨,踏過諸般劫數的沖刷洗禮。
“我本就魯莽愚笨,勾心鬥角這些事,從來都是雲真來考慮,所以,對我來說,拼上性命倒是不算什麼!
大家交情一場,你也是個體面良人,不若默舒與我講講,這到底怎麼回事?
萬一我破劫而出,回去也能和雲真吹噓一番……”
韞巖妖聖揚了揚巨大的獠牙,似在挑釁,妖瞳的最深處卻有着極致的平靜,尋找着眼前道子的一切破綻,“要和我萬妖叢林了結因果?沈採顏來說這番話倒是合適,我猜一猜,她可是你的道侶?”
剎那之間,妖聖冷冷出聲,“你該不會想告訴我,雙英爭得頭破血流,從根子上,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謊局。”
轟!
洶洶妖氣驟然生出了無邊戾煞,化爲滾滾獸潮,橫空向着道子捲了過去,似是無窮無盡,似是無怨無悔,氣勢慘烈到了極致。
森然殺韻瀰漫在虛天之中,似點點星火,也似沉沉巨牆,三色交織,瑰麗絕倫,璀璨已極,無論妖氣如何澎湃,觸之即毀,撞之立碎,不時還會響起密雷炸音,如冰玉相擊。
姜默舒微微頷首,面容之上並無半分得意之色,淡然的眉眼中有着些許遺憾,亦有着決然的無悔。
就如他的掌中,青紫二色已然俱來,錚錚鋒芒當是即開,誅妖聖,陷故人,殺伐以待。
“說來慚愧,當年初明道途,爲了多爭一分勝機,方纔以姬催玉爲僞身,去萬妖叢林爭個宗裡的真傳身份。
結果被那和尚搬弄口舌,引來了各位妖王子弟,好在採顏作爲旗魂,萬鬼旌旗在其掌御之下,還算犀利明豔,纔有了後面諸多因果。”
姜默舒輕輕搖了搖頭,目光中生出一抹緬懷之色,澄碧空淨,古井無波,淡似清流。
貪食纏裹的妖氣當即暴走,宛若澎湃洶洶的風暴,似要撕碎天地中的一切,轉瞬之間,卻緩緩退了下去,好似無盡風雪席捲天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殺伐的,因果分明,欠命的,此來還盡,
劫中彼此命皆輕,何來半分僥倖。
看清的,尋不到生門,陷身的,笑擲了性命。
偌大宛若山嶽的豬首之上,已然露出極爲迷茫的表情,似那求不得,如那堪不破,難以相信,難以解脫。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妖聖不禁呢喃出聲,迴盪在虛天之中,似是若有所思,似是難以置信。
巨大的豬首之上,浮現出極爲痛苦的神色,緩緩閉上妖瞳,過了幾息方纔睜開,再度看向了神魔道子,幻美星屑的環繞下,姜默舒依舊靜靜而立,神色淡然,無風無浪,眸子中依舊是擲身於劫,無懼身死的凜凜清光。
真是好道子啊,當真騙得人好苦啊!
韞巖妖聖長長嘆了一口氣,誰能想到真`相卻是如此,雙英居然是一人,不止,還有無止刀君,瘋魔屍鬼皆是他的僞身……
難怪,各大妖廷和各脈大自在天子皆是被這至謊扯入到殺劫中,得了個身死道消。
難怪,雲真的諸多謀劃,都是莫名其妙便失敗了。
原來,各族的諸多聖尊從一開始便錯了,被一衆人族的絕世道子生生給唬住,誰能想到,皆是姜默舒的僞身!
妖聖不禁幽幽嘆了一口氣,當初若是不管不顧,諸族直接全力發動劫爭,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局面?
“默舒,我以前倒是不知你居然是個騙人的性子,化鴻入滅前,想來也是被你告知了真`相……你倒真是願給體面啊。”
妖聖長長嘆了一口氣,向着神魔道子微微點頭,似是一禮,“我是個蠢妖,一向什麼都不懂,也懶得去想!
但我知道,只要想辦法殺了你,雲真便能輕鬆一些,哪怕還有金玉麒麟與他爭鋒。”
洶洶的殺劫壓力宛若太古神山,沉沉壓在了韞巖的妖識中,令他如困樊籠,想要大聲嘶吼咆哮!
不過,這也令他的鬥心和意志純粹到了極致,瞬息之間,他明白了翼化鴻的遺蛻上,那淡然而無悔的表情,代表着怎樣的心境變化。
韞巖冷冷一笑,既然根本沒有什麼公孫無止,那諸脈天子爲薪材,煉得九階司命刀,便純粹是胡說八道!
怪不得那司命刀怎麼看都尋不到九階靈韻,本以爲是靈物自晦,沒想到根本就是個樣子貨,唬人啊!
“默舒可是強行陷落了破滅和落花的兩道的天子,以致受了重傷,甚至三尊神魔都給天子破毀了?!
如此看來,我也不是沒有機會嘛……”
純粹到極點的鬥心,瞬間便令韞巖窺破了姜默舒的破綻,無有歡喜,無有恐懼,只有全力以赴的貪婪。
可取世爲食,亦能隕落而萬妖生,沒有什麼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
韞巖妖聖無比慶幸自己選了元屠金柱,只要趁着神魔道子最爲虛弱的時候,與之同歸於盡,妖廷的困局便算是破開了大半,各位明凰亦能被解放出來。
剩下一個金玉麒麟,便只能靠雲真將來自行謀劃了……
“韞巖你沒有說錯,眼下確實是三次淵劫以來,我最爲虛弱的時候,破滅一道的天子拖了三尊斬魂神魔同赴自在,眼下刑天、共工、后羿皆是無法勾召!而我的本體神魔也在祭煉之中,尚未全功!
這是伱的機會!
不過,我這人行路踏劫,只重身前利,只取踏實地,與其將來難言後悔,不如直接在最初便將孽因斬斷!
所以,你既然成就了妖聖尊位,因果相牽,未來必然會攪出莫測的變數,故而我不會放你離開!不計代價!”
錚錚之語,帶着凜凜的意志,沒有絲毫疑惑或遲滯,就如尋着來時之路,道子依舊殺伐心,蟬終知了雪,鬆終不落色,少用心機,不爲形累。
韞巖妖聖點點頭,妖瞳中印入了道子的身形,氣勢並無半分退縮,反倒像是鬆了一口氣,釋懷地笑了笑,“難怪化鴻和雲真,甚至我都視你可以結交,喝過茶,交了命,倒也痛快!”
頓了一息,韞巖卻是又開口,“我看默舒欲言又止,若是有話不如一次說完,你我也好痛快廝殺,了結萬妖叢林當年的因果糾葛。
雙英爲一人,無止爲無常,這般體面我都有了,我不信你還有其他秘密……
總不能說金玉麒麟也是你吧?哈哈哈!”
說到此處,韞巖妖聖當即暢快地大笑起來,似乎很滿意自己說了個了不得的笑話,算是勉強還了道子的誅心至謊。
姜默舒沒有回答,只是淡淡然笑着,雲淡風輕,就如插在山頭的利劍,也如渾然一體的冰玉,被世間的風驟雨急細細打磨,默默無語。
劫中諸趣互映,又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笑着笑着,韞巖妖聖的笑聲卻是愈來愈小,瞳孔中的震驚之色卻是越來越多,直到最後,笑聲戛然而止,妖聖不由得長長嘆息一聲。
“實在是辛苦你了,也當真是委屈雲真了!他被瞞在鼓裡,卻還要辛苦進行謀劃,拼命爭奪這一分分的勝機……
不過默舒予了我這等體面,卻只會堅我同歸於盡之心,在此謝過默舒,也謝過無止,當年北疆那盞茶喝得是真值啊。”
妖聖輕輕搖了搖偌大的豬首,極爲感慨,“不想這纔是第三次淵劫中,最爲恐怖的真`相,奈何啊,奈何啊……”
韞巖的妖瞳映出了姜默舒的身形,眉眼溫潤,無悔無怨,道子掌中青紫二色已然璀璨到了極致,彷彿下個瞬間便會於虛天中明豔綻放。
就是這等絕世道子,生生演得諸般明豔,不僅騙過了諸族聖尊,也騙過了雲真,唉……
而姜默舒亦是靜靜注視着妖聖,眸子中無風無浪。
既然殺爭劫數,自然要爭個聖尊不許,更是要斬去未來風雨,不管有心又或是無意,彼此既然已經入局,唯以殺伐來敬一番友遇。
困獸猶鬥最是恐怖,更何況對面剛剛呈誠血脈,正是鬥心最爲純粹的時候,沒有斬魂神魔牽制,本體神魔又未竟全功,韞巖妖聖全力爆發,確實有同歸於盡的可能。
萬年溫玉能平息心中妄起的殺念,卻是於劫爭無益。
迷天七聖於淵劫之爭還有大用,已然送到第二元神那邊,亦是無法借力。
眼下能依仗的,唯有掌中兩柄錚錚殺劍,流光婆娑,無言緘默,執戈方爲我,卻與誰劫中對酌。
無論是妖聖,又或是道子,已然同時呈現怒然之姿,鬥戰之心如此灼灼,與森然的修羅之性相映成趣,皆是最純粹的意志。
天生貪食之性,亦有落軀而生萬妖之誠。
銘心刻骨之真,明賞天地自是不肯偷生。
許是不甘萬妖終至蹉跎,許是隻願天地明淨婆娑,血染紅彼此的心意,風吹散了過往的點滴,劫中殺伐處,錚錚如棘,後會無期。
妖聖狂放地大笑着,似爆發出生命中最爲濃烈的意志,清晰而明麗,“我吞啊,我食啊,爲我性啊,爲我命啊,
當一妖落啊,可萬妖生啊……”
雄渾的妖氣不停向着妖軀中濃縮而去,彷彿鯨吞山海,好似猱奔於野,天性天成,嚼碎了諸雜,還軀於天地。
“韞巖你的屍身,我會想辦法還給雲真!”姜默舒眸子中驟然生冷,似那霜月照於天地兩間,照得心事無言。
紫青二色的光華頓時暴漲,冰冷的殺意蘊在劍氣之中,至銳而赤誠,似且取他年北疆風雪,請君於此漫煮命劫,殺伐未肯歇,以赴生死纏約。
兩袖靈蛇似是同時化爲真龍氣象,彷彿於濁世中開了兩朵蓮花,彼此來映,一塵不染,諸因盡斬。
嗷!
龐大的妖軀再度暴漲近百丈,妖聖仰天咆哮,彷彿要將一切的“愛恨嗔癡”盡數怒吼而出,唯有“貪”深蘊妖身,召喚着血脈中的內妙。
滾滾的妖氣幾乎凝爲了實質,化爲最爲堅硬的鎧甲,披在了本就堅剛無比的妖身之上。
同時,妖聖不管不顧,悍然向着道子撞了過去,如淵巨口猙獰恐怖,似要咬碎道子的意氣慷慨,將繁花明豔當即殺壞,貪者當破劫命開,妖者既主生,焉能劫中道深哀。
轟!
煌煌巍巍的殺性激盪在虛天之中,好似寒刃撞到了硬巖之上,恣意殺伐彼此碰撞,瞬間已是天搖地撼之勢。
似有無窮無盡的沛然真力凝爲一點,雄渾至極,殺銳至深,不斷蔓延,攜來恐怖的至性碰撞。
似貪食者沾了醉意,顛倒了天水之際,忘了歸期。
似默默者逢了風雨,無傘亦是懶得避,眉邊如洗。
半邊道體已然被精血染得赤紅,姜默舒輕輕嘆息一聲,神色中亦是多出一抹落寞之意。
糾纏多,怨恨少,且以殺伐來敬暮暮朝朝,亦敬故人行來迢迢,劫中爭命各不饒,皆是貪得唱曉,皆是愚得潦草。
道子向着妖聖拱手一禮,逝去的再也無須心煎如火燒,而活下來的人,卻是依舊行在劫中,踏那前路遙遙,搏那生死難料。
一壺靈酒輕輕灑在了幽幽虛天之中,無言而默默,以之相敬,以之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