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武和張陸兄弟倆合力買下來的那座小小織染坊,位於京城內城地價最便宜的北城,和國子監只相隔兩條衚衕。至於爲什麼買這家,一來是距離國子監近,方便隨時照管,至於二來嘛……很簡單,因爲便宜。張武和張陸還沒分家,窮鬼一個,錢都是張壽掏的。
就這麼些錢,張壽可以說是傾其所有,把當初公子哥們在翠筠間求學時奉上的那點束脩全都一股腦兒倒了出去,再不行夠,他就自忖要問吳氏去張口要錢,那才叫窘迫。這還多虧了陸三郎掏錢買下的那家鐵匠鋪,否則,此時此刻的他還得更加精窮。
而此時此刻,那家大門虛掩,只有紡機和織機的各種運轉聲不斷傳來的織染坊附近,卻是有不止一雙眼睛在盯着。哪怕大多數人都在關注大皇子和二皇子選妃的事情,可曾經被張壽害苦的某人,卻是卯足了勁打算把這兒當成突破口。
“確定那個阿六在蕭家?”
“是,老大你就放心吧!那個小子畢竟是趙國公長公子朱廷芳在外頭認下的義弟,再怎麼也比張壽名義上的兩個學生置辦的產業更要緊,所以突然有人從外頭丟石頭射箭,那個阿六立刻就趕過去了!再說了,這會兒張壽和張武張陸那幾個,全都還在國子監上課呢!”
“很好,告訴大家全都利索一點,做成了這一票,二皇子給的賞金就足夠大家一輩子不愁了!”說完這話,爲首的驃悍大漢見身後那矮小漢子立刻喜形於色,隨即貓腰去向其他人傳遞這話,他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等到各處就緒,他就鼓起雙脣打了個呼哨。
隨着這個清脆的聲音,十幾個人動作敏捷地往那小小的院落衝了過去。然而,他們全都默契地放過了那緊閉的大門,而是兩個一組,一個手託,一個攀爬,須臾就有好幾個人輕手輕腳地翻過了圍牆跳入了院中,爲首的大漢就在其中。
然而,就當在外頭接應順便望風的幾個人聽到裡頭並沒有異樣動靜,剛剛舒了一口氣的時候,裡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又驚又怒的聲音:“怎麼可能……快,快撤!”
幾乎是在這個撤字剛剛落地之際,外間圍牆邊上聽出是頭兒聲音的幾個人不假思索拔腿就跑,壓根就沒去管院子裡還沒來得及走的頭兒和其他同伴。可他們也只是堪堪跑出去不過幾步,就發現來路被人堵住了,而領頭的正是似笑非笑的朱宏。
“還真是好大一夥賊盜!”朱宏衝着身後趙國公府的那些侍衛打了個手勢,隨即哂然笑道,“把這些賊盜全都拿下,送去順天府衙!”
張壽拜託,太夫人親自吩咐他帶人化整爲零在這守株待兔了這麼多天,沒想到居然真等到了一夥以爲此地毫無準備的笨賊。至於賊抓到之後送去順天府衙,那自然很簡單,除卻剛直強項的順天府尹王傑,如大興縣令宛平縣令這種小官,那是絕對扛不下這樁官司的。
當二皇子得知,他派出去打探張武和張陸那織染坊的人竟然被趙國公府的侍衛一鍋端,然後送去了順天府衙,那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面對這個壞到不能再壞的消息,他氣得狠狠砸了一氣東西,但最後即便喘着粗氣,仍是不得不面對現實。
其他小官他也許還能拿捏,但順天府尹王傑那種油鹽不進的傢伙……他對付不了!
之前皇后因爲太后一句話而被禁足在坤寧宮,他和大皇子也再次被禁足在坤寧宮的東迴廊中,時隔多日,這纔剛剛得以離開宮闈,住進自己在宮外的別院。還沒開府的他,居處只能是別院,而不能叫做王府又或者皇子府。而即便是這座別院,還是皇后給他的。
此時,二皇子猶如困獸一般在書房裡團團轉。發覺自己很可能又要倒黴,他雖說恨張壽更恨朱家,連帶張武和張陸都被他詛咒了無數遍,可他到底知道眼下不能坐以待斃,思來想去,他就知道求誰都沒用,母后也幫不上自己,只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那就是把他那個討厭的長兄大皇子一塊拖下水!兩個人承擔,總比一個人承擔好,至於大皇子願不願意背這個黑鍋……那關他什麼事?就好比當初大皇子故意坑他去找劉侍郎的女兒劉晴麻煩一樣,現在只要大皇子在背後有點動作,回頭他就可以把事情鬧大了!
反正他那個好大哥前一次已經被父皇認定煽風點火,那以後就別想洗脫這一層印象!
在二皇子打定了主意賴上長兄的時候,大皇子也得到了二皇子派人突襲織染坊,結果所有人手卻都被一網打盡,然後送去了順天府衙的消息。他固然幸災樂禍,可想到張壽一手將張武和張陸捧成了皇家女婿,一手卻又把趙國公府的人支使得如臂使指,自然談不上好心情。
面對這樣的消息,同樣出了宮呆在自己別院中的他來來回回在院子裡踱着步子,努力思考着接下來應該怎麼做。當院門外傳來通報聲的時候,他不禁非常不耐煩地喝問道:“是誰?”
“大皇子,皇后娘娘差人給您送來了玫瑰露。”
聽說是母后派來的人,大皇子不禁心頭咯噔一下,可避而不見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吩咐帶人入內。果然,來的是坤寧宮管事牌子寧夕,人笑容可掬行過禮奉上東西后,就壓低了聲音說:“皇后娘娘已經知道了二皇子鬧出的那樁事情……”
他這話纔剛出口,大皇子就不耐煩地打斷道:“二弟他見天惹是生非,莫非母后還要讓我去給他收拾爛攤子?這事情已經鬧到王大頭面前去了,我是無能爲力!”
“皇后娘娘自然不會因爲二皇子胡鬧,就要把您牽累進去。”寧夕一面賠笑解釋,一面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說,“二皇子大約是覺着,張武和張陸那兄弟倆肯定是聯同張壽一塊搗騰什麼名堂,可強行硬闖去探知端倪,這實在是太蠢了。”
見大皇子果然面色稍霽,他知道自己這表態算是對了大皇子脾胃,當下趁熱打鐵地說:“要破壞他們的謀劃,只能智取,不能硬攻。皇后娘娘說,您肯定比二皇子有辦法。”
聽了這一番言語,大皇子終於心情漸佳。畢竟,確定了自己纔是母后真正的倚靠,而母親也願意倚重自己,這比之前動不動就和二皇子各挨五十大板的境遇要好得多。當下他就矜持地微微點頭道:“你回去稟告母后,那小小的織染坊到底什麼名堂,我會弄清楚的。”
“是,奴婢一定稟告皇后娘娘。”任務達成,寧夕這才滿臉諛笑地告退。皇后那邊對大皇子的反應當然一定會很滿意,而二皇子……他既然幫了這樣一個忙,在皇后和大皇子中間兩頭遊說,也就對得起二皇子送給他的那份厚禮了!
大皇子素來雷厲風行,打探到張武和張陸買下的那家織染坊留下了六個紡工,而這些人已經五六天沒回家,他就有了主意。他對二皇子那沒腦子的做法相當不屑,直接讓人砸下重金買通了幾個紡工的親戚,讓人去織染坊要求探望。
果然,最初這要求雖說被拒絕了,可幾家人先後這麼一鬧,張武和張陸又不可能在裡頭一直守着,那些紡工最終見了家人。而這些家人也果然打聽到了一個消息。當大皇子得知內情的時候,他簡直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那些紡工居然告訴他們的親戚,他們現在用的紡機,比他們從前用的,速度快了好幾倍?這簡直荒謬,怎麼可能!”
親自去做這件事的那個侍衛也覺得事情不可思議,可幾個人都異口同聲這麼回答,最初不信的他如今也不得不相信,當下就信誓旦旦地說:“殿下,我敢保證那些傢伙絕對不敢誆騙我。我琢磨着,是不是就因爲這些新式紡機,張武和張陸方纔把人圈起來秘而不宣?”
“你說得不錯,確實大有可能!”大皇子越想越覺得事情確實如此,當下便輕輕吸了一口氣道,“張武和張陸原本不過是侯門庶子,身份低微,而就算是將來,南陽侯和懷慶侯也未必能分給他們多少家業,所以這兄弟倆琢磨着靠這個撈錢,那也在情理之中。”
那侍衛連忙點頭道:“殿下英明,肯定是如此!”
“可他們從哪弄來的新式紡機!”大皇子煩躁得以拳擊掌,再次在書房中兜起了圈子,他說是皇子,實則也和他們一樣沒有什麼產業,每年宮中內庫撥給的那些錢,他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要說養什麼人才了,他連結交人才的錢都捉襟見肘!
他攢了這麼多年,再加上母后的各種貼補,至今也不過是攢下了五六千貫的家財,其中一多半都是母后孃家資助他這個將來很可能當太子的外孫的……然而,他那母后家裡敗落得太快了,也就這麼一點家底,而且也沒什麼人才!那種新式紡機爲什麼不是他弄到的!
自怨自艾素來不是大皇子的原則,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就一字一句地說:“去查,我不相信那樣的紡機能夠憑空冒出來!定然有人給張武和張陸供應紡機,不管他們是用錢砸,還是用了什麼威逼的手段,總之,我要弄到一臺成品!只要能弄到,我不吝厚賞!”
聽說如今江南從棉田、紡紗、織布、成衣已經有了一整條產業,如若他掌握了那樣的紡機,無疑就能和那些富甲江南的商賈扯上關係,也許就能讓他們那財力成爲他的後盾!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更何況大皇子的身份放在那裡,有的是人肯爲其奔走效命。在無孔不入的打探之下,他很快就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那些紡工說,紡機居然是陸三胖親自送過來的?還有人聽到張武張陸答應日後所有利潤給那死胖子兩成?”儘管大皇子簡直覺得這個答案有些匪夷所思,但想到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小胖子是葛雍和父皇全都稱讚過的人,他最終還是決定姑且相信這個消息。
如果是二皇子,此時此刻興許已經打算去綁架陸三郎威逼利誘了,可大皇子卻自詡有氣度有風度,再加上和陸三郎並未有過齟齬,與張壽也並沒有發生過實質性衝突,他就挑了一天傍晚國子監下課的時候,直接等在了陸三郎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然後……他等了足足一個時辰,卻壓根沒見那個體形扎眼的小胖子從國子監出來!
大皇子簡直以爲陸三郎那是勤學苦讀到此時還沒離開九章堂,可當他惱火地派人打探過後,這才得知,陸三郎除了每個休沐日回家,也就是隔個三天左右纔回陸家一趟,其他大多數時間,全都宿在國子監提供給監生的狹窄號舍中。
直到這時候,大皇子方纔想起,他確實曾經聽說過這件事,但那時候只以爲那是陸三郎放出勤奮的風聲,沒想到是真的!可正因爲如此,雖說心裡不痛快,可他卻漸漸覺着,那新式紡機是陸三郎弄出來的可能性漸漸增大。畢竟,不勤奮,何以成才?
既然知道自己錯在何處,大皇子便再不遲疑,差人以陸家的名義給陸三郎報信,只道是陸綰有要緊急事召這個兒子回去——當然,用陸綰又或者陸夫人突發重病的消息也許能更快地把陸三郎騙出來,但大皇子卻深知如此詛咒人父母,定然會讓陸三郎反感。
正如他預料那樣,消息送進國子監之後,慢雖然慢了點,但最終,陸三郎還是出來了。人左顧右盼,最終上了那輛確實是陸府車伕趕着的馬車。不多時,馬車就在他這輛停在巷子裡許久的馬車前停下,而後,他就笑吟吟地看着那個陸府車伕打起了前頭車簾。
“怎麼突然就停了?不是說老爹十萬火急找我麼?”
陸三郎不耐煩地問了一聲,可看到對面馬車裡坐着的大皇子,他臉色立刻就黑了,怒瞪那侍立馬車一旁的車伕就罵道:“好你個刁奴,竟敢賣主!”
“我只是讓他幫個小忙,陸三郎你別動怒。”
大皇子笑容滿面地對陸三郎點了點頭,隨即誠懇地說道:“近來京城人人都說陸郎大才,我原本不信,可悄悄訪查下來,卻發現傳聞不但不虛,甚至還不足你真實才學的萬分之一,所以方纔拜託了你家下人,私底下單獨見見你。”
這要是從前,有人這麼誇讚自己,陸三郎就算不能一蹦三尺高,至少也會喜形於色,可他如今早已被人誇得麻木了,當下心中冷笑,面上卻得意洋洋地說:“大皇子您倒是有眼光。敢問找我何事?”
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想請你和我聯手,共謀一場滔天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