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紀九這個半山堂的代齋長威信嚴重不足,很多人不服氣,可分堂試在即,張壽既然親口點了名,他們也只能暫時不計較這一茬。縱使有人覺得紀九爹不疼娘不愛,又不像張武張陸那樣有張琛倚靠,試圖要挾他幫忙作弊,紀九卻還有另外的招數。
於是,新鮮出爐的代齋長竟是順順利利就躲過了分堂試前兩天這難熬的日子。
然而,等到分堂試這一天,風和日麗,張壽宣佈就在半山堂考試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朝紀九刺了過去。然而,即便是在半山堂,大多數人也找不到機會,因爲這裡本來就大,每張桌子前後左右都相隔近一丈,幾個人眼睛這麼好能瞧見別人的卷子?
更何況,還有繩愆廳的徐黑逹親自帶了兩個小吏巡查監考,想作弊的人只能徒呼奈何。
等到卷子發下來的時候,幾個動作快的監生迅速用眼睛一掃,就顧不得此時這莊嚴肅穆的氛圍,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哀嚎,而這種異聲轉瞬間就蔓延開來,直到講堂上傳來了醒堂木的聲音,偌大的半山堂裡纔再次鴉雀無聲。
題目難不難,暫時還看不出來,但每個人都認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題目多!
而在開考之前,張壽就已經揭示了謎底——題目大部分是徐黑逹出的,小部分是皇帝出的,所以,在皇帝並未親臨的情況下,徐黑逹自然成了被那些眼刀集火的對象。只不過,繩愆廳大名鼎鼎的徐黑子卻彷彿沒察覺一般,照舊如同鷹隼視察領地一般在考場中巡查。
只不過,他心裡卻到底還是頗爲感激張壽——他名氣雖大,卻不如國子博士們乃是正兒八經的清貴學官,而是雜職末途,處置犯了學規的監生是他的職責,可給監生們出題,他卻沒這個資格。偷偷旁聽了張壽這麼多課,他如今有一種沒白聽的感覺。
所以,張壽讓他加大題量,他就毫不客氣地出了整整三張卷子的考題,最終甚至動用了五名小吏關小黑屋抄卷子——爲了保密,人到現在都還沒放出來。從張壽最開始的講史,到後來的自然和數理,全都囊括在內。難度固然不高,卻因爲題量大,卻也不好答。
徐黑逹不是進士出身,但也是科場一路拼殺出來的,縣試府試院試一路考到了秀才,但在考舉人時卻屢試屢敗,也就是那時候,他聽說了太祖初年一度停了科舉,天下縣學州學府學國子監,一級一級學校優中選優推送上來,最後國子監出來的方纔授官,大爲驚異這制度。
因此,在將近四十方纔考中了舉人之後,他就絕了考進士的念頭,苦苦熬資格,最終進入了國子監繩愆廳。可國子監的狀況卻讓他大失所望,久而久之,他便對監生們越發嚴厲,奈何他一個黑臉無私的監丞,卻挽回不了漸露衰敗之相的國子監。
直到張壽成了國子博士。
這位年紀輕輕的國子博士,就如同太祖皇帝曾經在朝堂上對大臣打比方的那條鮎魚,攪得原本一潭死水似的國子監整個都活絡了起來,而且,人還竟然攪混了朝中那一池春水。
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當初這年紀的時候在幹什麼?正在一心只讀聖賢書,正在苦苦地磨礪那四平八穩的制藝,那官樣文章?其實那時候他也曾經想過,這種文章寫好了就能治國理政嗎?他覺得不能,可誰又在乎他?
所以,張壽把半山堂那些原本只會吃喝玩樂的貴介子弟們猶如抽陀螺似的抽動了,支使得衆人團團轉,從半山堂到九章堂,讀死書的傳統被漸漸改觀,徐黑逹雖說只是遠遠站着看熱鬧,心裡卻很贊成。
年紀輕輕的時候不豁出去做點有益的事情,難道還等磨平了銳角之後再去做?那時候,大多數人早已經變成碌碌無爲的祿蠹了!
徐黑逹一邊想,一邊站在監生們身後,瀏覽着他們的卷子。題目類型是張壽事先知會他的,所以他出了大量仿效帖經的填空題,然後則是名詞解釋。而最後的三道問答,卻是出自皇帝御筆。所有三部分題目總共一百分,每道題分值不同,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
當他路過紀九身後時,眼睛只一掃,原本邁出去的步子就收了回來,忍不住站在那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才確定,還不到兩刻鐘,他出的那一百道填空題,紀九竟然已經快做完了。做完了不稀奇,準確率非常高,這才稀奇!
徐黑逹很快意識到自己在紀九身後佇立的時間太長,很快就挪移到了另一個人身後,也站了這麼久,看到的卻是慘不忍睹的謬誤和空白。於是,等他又看過幾個人,最終來到了講堂最後的張壽身邊時,他就忍不住哂然笑了一聲。
“都是出身貴介,從前也都是學業平平,但如今張博士你教導了這麼久,卻竟是分出了高低優劣,而且差距還這麼大,我真的是沒想到。”
“徐監丞你只不過是旁聽,都能輕鬆駕馭的題目,他們卻是日日聽講,功課,卻還做不出來的話,那麼就足可證明無心讀書。在書山半山腰上還知道前進的人,半山堂當然需要,但躺在書山腳下就不願意登山的人,還是趁早換個地方的好。”
“當然,有些人對於經史算學之類的都沒興趣,卻在其他方面有天賦有興趣,其實也並無不可。反正至少是官宦子弟,出幾個喜歡釀酒的,喜歡木工的,喜歡打鐵的,喜歡種花的……那也是好事,至於什麼都不想學的,當個單純的富貴鹹魚就行了。”
張壽說到這裡,就歉意地對徐黑逹拱了拱手說:“此番出題,監考,巡場,都勞煩徐監丞費心了。等考完之後,興許還會有人遷怒於你。皇上也知道你在國子監多年,鐵面無私,勞苦功高,若你有心外任,可以……”
“不,除了國子監,我哪兒都不去,準確地說,是哪兒都不想去。”
徐黑逹呵呵一笑,語氣中流露出非同一般的堅決:“我還想好好看一看,這座死氣沉沉的國子監,重新變成太祖年間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國子監。我等着看張博士你帶出一批不同以往的學生,所以,我願意一直把繩愆廳的監丞當下去。”
張壽沒想到一貫被人說成是不近人情的徐黑子竟還有這一面,對比他同樣熟悉的前順天府尹,現宣大總督王傑,他不禁在心裡暗歎一聲,強項鐵面的都是偏執狂。
他欣然點了點頭,因笑道:“若是如此,那自然最好。雖然難免有些被黜落的不肖子弟懷恨在心,但天子腳下,卻不是幾個權貴子弟就能放肆的地方,我會未雨綢繆的。”
“不用擔心。”徐黑逹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淡淡地說,“我讀書耗費了太多時光,如今父母已經雙亡,老妻帶着兩個兒子在鄉間耕讀,並不在京城,他們若能越過崇山峻嶺去我家裡找麻煩,那也算是他們的本事!”
張壽對徐黑逹的家世並沒有太深的瞭解,只是素來很佩服此人和王大頭類似的那種不怕背鍋,再加上也爲了防止別人在背後誹謗他考試不公,所以他纔想到請這位常常徘徊在半山堂和九章堂之外的繩愆廳監丞來出題。此時聽到這番毫不在意的話,他不禁有些無語。
“尊夫人和令郎和你分隔兩地,你就不想念他們嗎?”
“京城居,大不易,我這點俸祿,如果不去貪墨,怎麼可能養活他們?更何況,張博士你覺得,爲什麼那些跟父祖上任京城的官宦子弟中有人成器,有人卻猶如爛泥糊不上牆?京城便猶如一口烏黑的染缸,心性不定的人轉眼間就會被染黑。當然,州城府城縣城也是一樣。”
“而在鄉間,你有錢也只能從貨郎那買點小玩意,你沒有車馬得幾天才能走出山頭,那地方纔適合讀書,尤其是適合窮人家的孩子讀書。既爲農家子,本來就應該耕讀爲生。”
張壽沒辦法贊成徐黑逹這種太過鮮明的耕讀理論。即便徐黑逹所謂的耕讀大概並不是最原始的一邊下地幹活,一邊讀書,就好比讀《出師表》的人,千萬別把諸葛亮的“躬耕於南陽”當真一樣,那只是士人鄉居的一種自謙說法。
就算是所謂再寒素的士人,十有八九家裡至少僱了三兩長工料理田地。因爲要把經史掌握到滾瓜爛熟可以下科場的士人,是絕對沒時間親自去種地的……親自去種地的農家子,也很少有能夠考中進士的。
但張壽終究覺得,徐黑逹爲了能夠讓兒子們定心讀書,就把人扔在與世隔絕的山村裡,實在是有點偏激。他一向信奉的是,知識和閱歷和眼界成正比,讀死書要不得。
於是,他略一思忖,終究還是沒太顧忌交淺言深,誠懇地勸說道:“即便徐監丞不能接他們到京城定居,但山居很難結識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且,如今這天下雖不能說是日新月異,但新事物卻也不少,你也不該約束他們太嚴格了。”
“鄉間寒素,儘可爲友,我寧可沒有那些號稱滿腹經綸,實則沉淪青樓楚館的所謂讀書人帶他們學壞。”
徐黑逹難得地笑了笑:“至於張博士你說的新事物,就比如葛太師的那些書,還有你的那些書,確實是從前沒有的,我自己都感興趣,當然也希望兒子們能看一看。然則京城書貴,我一個窮京官實在是買不起,所以我有空就手抄一些,等湊一箱子就託相熟的人捎帶回鄉。”
對於徐黑逹的交友論以及讀書論,張壽唯有苦笑。
至於送你兩本書這種後世結交朋友時非常好用的招數,他想想還是放棄了。
別看徐黑逹自嘲窮京官,甚至能坦然說出沒錢買書只能抄,但越是這樣的人,自尊心越是強,無功不受祿這幾個字,可以說是刻在骨子裡。因此,他最終就換了個說法。
“我還有兩冊書正在寫,日後也會放在半山堂和九章堂作爲教材,也保不準會讓九章堂的監生們拿出去教授別人。我打算讓陸三郎謄抄幾份書稿,送給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他們斧正,到時候不如也轉送徐監丞一份,我想聽聽你這局外人的中肯意見。”
學生們在苦逼地考試,張壽卻興致勃勃地和徐黑逹聊起了日後的教材。
“要知道,葛老師對我這個關門弟子素來偏愛,只要觀點新奇,他往往都說好;齊先生褚先生雖說挑剔,但他們挑剔的地方太過專業,尋常人根本看不出來;至於陸三郎,我寫什麼他都大聲叫好。所以,我正愁沒人給我這教材提意見。”
徐黑逹微微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說:“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張壽乍一聽這段《鄒忌諷齊王納諫》的原文,不禁啞然失笑:“徐監丞此言差矣,葛老師私我,陸三郎畏我,但齊先生褚先生,卻不能說是有求於我。”
“齊老大人和褚老大人與葛太師這幾十年一路行來,志同道合,雖說他們也見過不少於術數上有天分的人,可卻沒有一個人能把這天分用於教書育人上。因爲他們想看一看你到底能把九章堂帶往何方,所以,他們確實是有求於你,自然會不遺餘力地鼓勵你。”
說到這裡,徐黑逹就點了點頭道:“你讓我這個局外人先看你的書稿,無非是希望知道,尋常人的觀感如何。此事我自然責無旁貸,更要謝你省我抄書之功。”
既然徐黑逹是個明白人,張壽當下也就不再多說。就在他看了一眼考場中這一百多號人,隨即也打算巡視一圈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張無忌,你好大膽子,竟敢在這半山堂中作弊!”
這一刻,張壽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陸三郎還嫌棄自己的名字不好聽,半山堂裡這些人,名字奇葩的多着呢!張無忌……他爹可不叫張翠山,乃是出自和趙國公朱涇有仇的張家,襄陽伯三子,昂藏八尺大漢,俗稱張大塊頭的仁兄!
然而,還不等他出聲,就只聽徐黑逹陡然一聲大喝:“全都給我坐好,左顧右盼的,喧譁出聲的,分堂試成績立刻倒扣十分!離開座位試圖走動的,本堂考試成績作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