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半山堂的分堂試對於近來波瀾不斷的京城來說,僅僅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因爲當時那一聲鮮明的作弊,仍然是不脛而走。被指爲作弊的襄陽伯張瓊之子張無忌——也就是張大塊頭,雖說沒有被立刻逐出考場,但回到家中便被自己的父親劈頭蓋臉地怒斥了一頓。
“你大伯父和朱涇明爭暗鬥了一輩子,此次帶兵還被朱涇在功勞上壓了一頭,原本我們張家就已經被人笑話了,你這個不成器的居然還在朱涇的女婿面前丟了張家的臉!”
罵過之後,張瓊越看這個高高大大卻沒什麼用的兒子越是嫌惡,氣急敗壞地直接就是一腳把人踹翻在地,隨即厲聲喝道:“來人,把這孽障給我捆了,再把家法拿來,今天打死他算數,省得他繼續在外丟人現眼!”
張氏一門三勳貴,舉朝獨一無二,但性情卻各有不同。老大楚國公張瑞穩重大氣,打仗的風格更注重守,軍法嚴明,不動如山。老二襄陽伯張瓊性情暴躁,發瘋的時候能夠八百破五千,但勢均力敵的仗卻也能陰溝裡翻船,所以爵位最低。至於老三武陵侯張瑁……
那是軍中有名的陰人,常常能使出讓人瞠目結舌的陰招。
但是,張大塊頭此時只希望眼前的是大伯父,又或者是三叔,而不是暴跳如雷的父親。張瑞和張瑁都是講道理的,不像他的父親,一旦發怒時根本就不聽你解釋!即便如此,他還是努力地張嘴想要申辯一兩句,卻不防張瓊根本不聽他說,而是突然咆哮了起來。
“還愣着幹什麼,我叫你們把他捆上!再給我堵住他的嘴,我不想聽他乾嚎!”
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張大塊頭就被左右綁得嚴嚴實實,嘴裡亦是被塞進了一團手絹。看到那幾個侍僕瞧他的眼神滿是同情,但卻絲毫不慢的動作,他登時陷入了絕望。
父親素來以軍法治家,他也就是在外頭能夠呼朋喚友,橫行霸道,在家裡素來是老實得如同鵪鶉一般,就連兩個成家立業的兄長亦是如此,這當口誰能來救他,誰敢來救他?
他在心裡無聲地祈求諸天神佛,只要能逃過這一劫,他願意日後做牛做馬,結草銜環。可是,直到被人拖到春凳上,眼看家法的大棍子已經被請了出來,眼看行刑的家丁赫然是素來下手不容情的父親心腹,他還沒捱打就已經有一種自己死定了的感覺。
可就在張瓊一聲令下,他屁股上捱了重重幾下過後,卻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老爺,老爺,國子監張博士來了!他說有一件事想當面問問三少爺,免得他平白無故背了黑鍋。”
張大塊頭被那重重幾棍子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最恨的便是告發自己作弊的吳四郎,其次恨的便是太過油滑的紀九,但第三恨的,卻是張壽——如果不是張壽突然要分堂試,他怎會在被逼無奈之後出此下策?因此,乍一聽張壽登門,他第一反應便是人家來興師問罪。
可當昏昏沉沉的他聽到黑鍋兩個字時,登時整個人猛然打了個激靈,竟是一下子清醒了。奈何此時手足被縛,嘴裡還堵着一團破布,縱使他再想開口,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而他更驚怒的是,因爲張瓊沒吩咐,責打他的人卻沒停手,只是那大棍子落下的頻率稍微慢了點。
又捱了三四下過後,他方纔聽到了父親襄陽伯張瓊那明顯壓抑着怒氣的聲音:“這個孽畜給人背了黑鍋?好,真是好極了,先停下,去,把張博士請到這來!”
儘管總共也就捱了七八下,但張大塊頭很清楚那個行刑的家丁心狠手辣,壓根就沒有半點留手,此時捱打的臀腿火燒火燎,灼痛得他滿頭大汗,甚至神智都有些恍惚。他很想咬舌尖來保持清醒,奈何那團破布牢牢堵着他的嘴,他竟是完全掙扎不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到了張壽那熟悉的聲音:“見過襄陽伯。”
襄陽伯張瓊在上朝的時候見過張壽,然而,班次相隔太遠,他只看到人生得玉樹臨風,靜靜站在那兒就有一種卓爾不凡的風度,雖說後來也見識過張壽的鋒芒畢露,可他只是看熱鬧,沒有真正和人打過交道。此時在自家相見,他不免就帶上了幾分挑剔。
面對他大哥仇人家的女婿,他幹嘛要客氣?
因此,他居高臨下地端詳了人片刻,這才哂然冷笑道:“張博士想來也看到了,我正在管教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可你剛剛說什麼他不明不白背黑鍋……怎麼,難不成他在半山堂分堂試作弊的消息是假的?要真的如此,我可要替他討回一個公道了!”
張壽見春凳上猶如半死人似的張大塊頭突然猛烈掙扎,他就不慌不忙地說:“作弊兩個字,本來就是他的同桌吳四郎嚷嚷出來的,我卻不曾以作弊爲名,把他趕出考場。”
張瓊眉頭緊皺,想到了之前自己忽略的信息,當即硬梆梆地問道:“哪個吳四郎?”
“吳太僕家的四郎。”張壽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隨即就走到春凳旁邊,右手突然向下一揮,寒光一閃,那捆着張大塊頭粗腰的麻繩立刻斷裂。他也不看張瓊是什麼表情,又直接斷去其手足上縛住的繩索,這才摘了八尺大漢口中的那塊堵嘴布。
重新直起腰後,他手指一轉,手中那把短匕漂亮地轉了一圈,隨即就被他插回了牛皮鞘中。而以他此時此刻和張瓊的距離,自然也不虞會被人誤認爲攜帶利器而入,圖謀不軌。
見張瓊的臉色已經不再像是最初那般僵硬,張壽就笑容可掬地說:“令郎已經受了教訓,能否棍下留人?如果襄陽伯容許,我有幾句話想要單獨問張三郎,不知是否方便?”
儘管已經恢復了自由,但張大塊頭足足用了好一會兒方纔艱難地從春凳上爬了起來。聽清楚張壽說的這話,他忍不住偷瞥了父親一眼,目光卻與那雙帶着怒火和殺氣的眸子不期而遇,登時嚇得心中發顫,連忙復又低下了頭。
儘管張壽語焉不詳,張瓊也並不是擅長謀略的人,但人在朝中多年,他不用細想就能腦補出無數條陰謀詭計,因此哪裡還顧得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幼子,當下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哼,張博士既然這麼說,這逆子就交給你管教了!不過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看見他,人你帶走就是!皇上一直都讚賞你能讓浪子回頭,但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你要是能讓我家這個不成器的孽障學好,我才服了你!好了,你們走吧!”
張壽沒想到張瓊竟然會如此直截了當地下逐客令,再一看連站都站不穩的張大塊頭,他不禁暗自搖頭。他和這個名義上的學生並不熟,因此並沒有伸手攙扶,而是直接問道:“張三郎,還能走嗎?如果不能,我叫阿六進來。”
“能……能走。”儘管額頭冷汗涔涔,但張大塊頭此時萬分感激張壽的到來,更萬分慶幸張瓊竟然是攆了他跟着張壽走——否則,如果張壽只是私底下問完了話後離開,他十有八九還是要挨一頓毒打,還不如跟着張壽溜之大吉。
他頓了一頓,勉強站直身子,鄭重其事地舉起雙手,竭盡所能地躬身作揖道:“老師,今天謝謝你登門爲我說情。大恩不言謝,請受我一拜。”
行過禮後,他不等張壽說出其他的話,復又對自己的父親張瓊行了個禮算是拜別,隨即就咬着牙一瘸一拐地領着張壽出了正堂。
跨過門檻時,臀腿實在是劇痛難忍的他冷不丁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登時往前頭一撲,所幸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竟是用一股他無法抗拒的大力猛地將他拽了起來,再一看,正是他見過幾次的阿六。
知道這是讓朱二畏如猛虎,連皇帝都稱讚過的義僕和高手,此時心中惴惴的他連忙出聲謝過,可待要掙脫人攙扶自己走時,他就聽到了一個清冷的聲音:“別逞強!”
張壽也聽到了阿六的警告,見張大塊頭立刻就老實了下來,他不禁啞然失笑。見那些襄陽伯府的人都離得遠遠的,他就低聲問道:“張三郎,我且問你,你那小抄是就那一本,還是另有別的?是別人給你現成的,還是你自己抄的?”
乍聽此言,張大塊頭登時一凜,待想要否認,他想想自己眼下的處境,頓時心生頹然,當下老老實實地說:“總共三本,被老師你收走了一本,另外兩本在我書房。至於那筆記……不是我抄的,是別人送來就現成的,我還花了整整五十貫錢。”
“既然如此,那你帶我去你書房取來。”
一想到花大價錢竟然得了這樣的結果,張大塊頭就不禁暗生狂怒,可緊跟着聽到張壽的話,他就沒工夫生氣了,慌忙叫道:“可我爹已經攆了我走……”萬一惹得老爹後悔怎麼辦?
沒等人把話說完,張壽就不以爲意地說:“你爹不會計較這點小事。”
儘管讓阿六去一趟也許更容易,也不會被人察覺,但張壽知道如今不是自己剛剛入京,沒什麼人知道阿六能耐的那會兒,沒必要輕率行事,因此當機立斷做出了決定。正如他所料,他和阿六跟着帶路的張大塊頭去了書房,拿走那兩本小抄離開,張瓊卻不聞不問。
而提心吊膽的張家三郎,直到艱難地上了馬車,這才終於有了逃出生天的實感。他臀腿有傷,不敢坐,只能尷尬地告罪一聲,跪着趴在一旁的座位上,隨着馬車顛簸,他的傷口也不斷被牽扯,可他卻硬生生忍着不敢叫痛,直到最終停車。
在阿六的攙扶下腳踏實地站穩,張大塊頭長長舒了一口氣,等到張壽也跟着下來,他就鄭重其事地舉起雙手,再次躬身作揖道:“老師,今天如果你不來,恐怕我就真的被我爹打死了。若是老師有什麼需要我做的,還請儘管吩咐。”
張壽之前就知道,眼前這昂藏大漢一點都不粗豪,此時他莞爾一笑,也不答應,只示意阿六扶上張大塊頭隨自己進門。等到背後張園大門落鎖,他才頭也不回地說:“你背上這作弊兩個字,又捱了你爹這一頓打,就沒覺得歸根結底是因爲這場分堂試嗎?”
要是在沒人阻攔的情況下一頓打捱到半死,張大塊頭肯定會恨天恨地,可如今到底是躲過了一劫,他腦子已經差不多冷靜了,當下就苦笑道:“之前是這麼想過,但再想想,是我讀書沒怎麼用心,也沒什麼天分。別看我高高大大,可文不成武不就,所以父親最瞧不起我。”
人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張壽也不好再勉勵什麼勤奮振作之類的話——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賦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但沒有那百分之一的天賦,又沒有相對的機遇,大多數人就是再多汗水也是白流!
“半山堂的人,十個裡頭九個是讀書天分不高的,九個裡頭又有八個是讀書不大用心的。之所以之前歲考月考成績大多還過得去,說到底,是因爲我講的東西大多很淺顯,沒有太多需要死記硬背的東西。但是,因爲沒有教材,考試之後,記得的東西多半就忘記了。”
張壽聽到背後張大塊頭的喘息聲重了一些,他就笑呵呵地說:“但我沒想到,竟然有人把我那些自由發揮的講課,全都總結成了文字。所以我很想知道,這三本小抄哪來的?”
只是片刻的猶豫,張大塊頭就坦然說道:“紀九當了代齋長之後,我和其他幾個人心中不忿,逼他在分堂試時傳遞一下答案,結果被他嚇唬了一番。大概是怕我們不甘心,他就哄我們說有老師你上課內容的筆記,叫價五十貫,我和其他幾個看過內容之後,就……”
張壽選擇紀九作爲代齋長的人選,並不是因爲發現人如何出挑——百多個學生,他哪裡有本事一一分辨性情人品,不過是看到上次人到趙園來時的言行舉止,於是一時起意罷了。
所以,他完全沒想到紀九竟然會有這樣的生意頭腦——雖說和陸三郎把人關小黑屋逼着寫通俗連載小說還有差距,但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他微微一躊躇,就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張大塊頭:“你就沒追問過紀九這東西的來處?”
“當然問了,那小子說是他自己記錄的。”張大塊頭滿臉不忿,但隨即就悶聲說道,“我看那筆記上的字確實是他的筆跡,內容也是真的,所以就買了……他還賣出去六份。”
“很好。”張壽呵呵一笑,直接對阿六吩咐道,“阿六,你去找找,把紀九請到這張園來。沒想到除了陸三郎之外,居然還有這麼個聚財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