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乾清宮東暖閣,皇帝卻依舊饒有興致地坐在那兒,聽四皇子在那滔滔不絕地訴說着陸府今天晚上那風光場面。一旁侍立的三皇子含笑聽着,雖說有些遺憾自己沒能過去湊個熱鬧,但他並不像三皇子這般好動,所以談不上什麼羨慕嫉妒恨。
可他沒想到的是,三皇子好容易說完之後,竟是衝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說:“太子三哥,陸家今天晚上請了一位曾經在御廚選拔大賽上落選的大廚來掌勺,還請了那個姓宋的來做甜品!那道甜品很好吃,我去後廚找過姓宋的,他一口答應日後也給你做……”
“咳咳!”皇帝終於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兩聲,見四皇子立刻閉嘴規規矩矩站好,他就板着臉訓斥道,“別一口一個姓宋的,海陵那也是你的堂姐,日後他也算是你的姐夫,你怎麼能把人當成廚子?”
“可他就是愛做甜品的廚子嘛……”四皇子在心裡小聲說,但嘴裡卻唯唯諾諾地連聲應是。因爲他很清楚,這要是自己把心裡話說出來,身旁的三哥一定會狠狠責備他一頓!
自從那天捱了一巴掌之後,他就敏銳感覺到,三皇子對他更關切了,但也更嚴格了,他說不清那是人越來越像一個太子,還是越來越像一個哥哥!
父子三人又閒話了片刻,眼看時辰不早,皇帝想到兩個兒子天不亮就要起牀唸書,少不得就吩咐人帶他們下去安置。自從三皇子於慈慶宮讀書之後,他就把兄弟兩人的居所設在了昭仁殿,中間的明間用於起居,而東西暖閣則是用於寢室,三皇子居東,四皇子居西。
而讓他又無奈又欣慰的是,因爲搬到了一塊,四皇子老是嚷嚷一個人睡太黑,太大多數時候,兄弟倆都是在昭仁殿東暖閣抵足而眠。
可正當兩個年長女官上來打算帶兄弟倆下去時,新任乾清宮管事牌子陳永壽就在外頭急匆匆地通報說是有急事。瞧見人一溜煙進來到父皇身邊耳語,四皇子本能地一把拽住了兄長,希望暫且別走,豎起耳朵想要聽聽動靜,結果毫無疑問地又捱了三皇子一句教訓。
“四弟,父皇定是有要緊國事,我們別打攪他!”
可四皇子不情不願地纔跟着三皇子走到門口,他就聽到了皇帝一聲笑:“呵呵,要緊國事倒是沒有,奇葩家事倒是有一樁!三郎,四郎,不用走了,留下吧!陳永壽,你去把人都帶來。”
四皇子本來就滿心好奇,父皇這麼一說,他登時喜出望外,趕緊使勁反拽着三皇子匆匆回到了皇帝身邊。只不過,他雖說眼睛滴溜溜直轉,卻忍住了沒有貿貿然發問。
三皇子知道四弟這忍耐功底就那麼一點,因而也無意考驗他的耐心,當即搶先開口問道:“父皇,是宮裡出了什麼事嗎?兩位貴妃娘娘一同打理宮務,要不要請她們……”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皇帝呵呵一聲笑打斷了:“和兩位貴妃沒關係,這不是她們能管着的事。李尚宮,你親自走一趟,把司禮監所有在宮裡的掌印秉筆和隨堂全都叫來。”
見太后親自挑選出來,調入乾清宮執事的李尚宮肅然答應,襝衽施禮後匆匆離開,這下子,別說三皇子心裡有了幾許猜測,就連四皇子也不禁吃了一驚。兄弟倆對視一眼,全都化作了眼觀鼻鼻觀心的雕像。
在乾清宮長大的他們當然不是淘氣的孩子,就連跳脫如四皇子,也絕對不會在皇帝處置國事時鬧騰,至於司禮監……司禮監那邊說是家事,其實也可以歸入國事!
然而,相比司禮監那些太監,先抵達的卻是張壽、朱瑩、張琛,後頭的花七和阿六則是聯手架着一個人。見此情景,三皇子還僅僅是驚詫,而四皇子那就完全忍不住了,竟是脫口而出道:“老師,瑩瑩姐姐,你們這是……”
張壽微微一笑,沒有率先說話。而張琛則是根本來不及開口,朱瑩就已經搶着把事情前因後果噼裡啪啦說了一遍,當然,張琛和四皇子那點謀劃,人完全略過不提,只說是張琛一時糊塗和張壽爭執兩句,就找了個僻靜地方喝悶酒,結果險些被人算計。
等朱瑩說完,張壽就從容行禮道:“事出突然,花七爺和阿六把人帶回了陸府訊問……”
“皇上,他們擅自捕拿御前近侍,濫用私刑逼供,請皇上爲小人做主啊!”
那個被花七和阿六牢牢鉗制,彷彿是一條死狗一般的御前近侍突然大叫大嚷,這不但打斷了張壽的話,更是讓乾清宮東暖閣中衆人齊齊色變。在其他人還只是或呆滯或沉思或大怒的當口,已經有人果斷採取了行動,那就是……
毫無疑問,最有行動力的四皇子一馬當先,衝上前去就是狠狠一巴掌甩在了對方的臉上。朱瑩剛剛說的催眠術三個字,他雖說並不是很明白到底什麼用,但聽來就不是什麼好路數,張琛那是運氣好沒中招,如果當初他按照張琛的話去當誘餌,那豈不是倒黴的就是他?
滿心後怕的四皇子扇了一巴掌,還嫌不解氣,乾脆又擡腳狠狠地踹向了那個御前近侍。可他纔剛踢了兩腳,就只覺得有兩隻手從他胳肢窩下穿過,隨即強力地攬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後拖。只是微微一愣,他就意識到了那是誰,頓時使勁掙扎了起來。
“太子三哥,你放開我,讓我打死這個賊喊捉賊的狗東西!”
“父皇面前,豈容你放肆!不論死活,那都應該聽父皇發落!”三皇子只比四皇子大半歲而已,個頭力氣全都差不多,此時當然也僅僅是勉強架着人往後拖。
見四皇子猶自憤憤,他就語氣嚴厲地說:“四弟,你要是再這般胡鬧,我就稟告父皇,攆你出去到昭仁殿閉門思過了!”
閉門思過四皇子纔不怕,但接下來的後續全都看不到,他卻萬難忍受。所以,他只能悶悶不樂地任由三皇子把他拖回了一邊,眼見皇帝似笑非笑地瞥過來一眼,他正低頭生悶氣,卻沒想到三皇子鬆開手之後,竟是自己走到了那個捱了打的御前近侍面前。
“你剛剛說,有人私自捕拿你這御前近侍,然後還濫用私刑逼供?”
三皇子身高不過四尺,此時身上也沒有穿着什麼華麗的袍服,但那御前近侍當然知道對方就是剛剛冊封不久的太子殿下,更是張壽的學生。剛剛四皇子的舉動就已經告訴了他,什麼叫疏不間親,可生死在前,就算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得不賭一賭。
因此,趁着張壽沒有開口申辯,他就急忙大聲說道:“沒錯,小人只不過是奉命去保護四皇子,因見秦國公長公子一個人在喝悶酒,整座院子裡沒見有別人,我擔心出事,就過去看看,誰知道他發酒瘋……”
“簡直荒謬,我什麼時候發過酒瘋!”
張琛簡直肚子都快氣炸了,恨不得和剛剛四皇子一般衝上去打人一頓。好在張壽眼疾手快,早早一把按住了人的肩膀,這才阻止了這位衝動不下於四皇子的貴介子弟。
而眼看張壽攔下張琛,朱瑩卻冷笑道:“也難怪四皇子會大發雷霆,你這狗東西倒真會顛倒是非黑白!你以爲那會兒你用催眠術蠱惑張琛的時候就沒人聽到嗎?花叔叔和阿六,還有我,親眼看到你在那一個人鬼鬼祟祟演猴子戲,更聽到了你的聲音!”
“而且,當時你那一壺加了料的酒還沒來得及給張琛灌下去,那證物我們也帶來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是一家人,當然想怎麼說就怎麼說,那什麼見鬼的證物也不是不能造假,只要隨便在那壺酒裡下點藥,就能栽贓到我頭上!”
儘管能覺察到身邊有如實質的殺氣,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旁邊兩人之手,但那御前近侍已經豁出去了,此時就狀似悲憤至極地叫道:“皇上明鑑,太子殿下明鑑,小人所言句句屬實!若是小人之前不招供,就要被那趙國公府家將花七的貼加官酷刑給活活悶死了!”
皇帝嘴角含笑,一言不發,四皇子氣得肩膀微微顫抖,可剛剛捱過三皇子的訓斥,他此時也不敢再貿然舉動,只能用期冀的目光盯着自家兄長的後背。
而三皇子則是面色凝重,嘴脣緊抿,等人說完之後,這纔看向花七,一字一句地問道:“花七爺,他說的話是否當真?”
花七呵呵一笑,非常爽快地點頭道:“可不敢當太子殿下這花七爺之稱,叫我花七就好。他說得不錯。我承認,確實是動用私刑。當時是在陸家,又是陸三郎大喜的日子,嚴刑拷打見血的話,不免會壞了人家的喜氣,所以我只好用這最簡單卻又不見血的法子。”
見那御前近侍明顯舒了一口氣,他這才淡淡地說道:“但誰要我最初問話,此人一開口,就把罪名全都推到了司禮監掌印楚公公的身上呢?我懷疑他拿着雞毛當令箭糊弄我,再加上那見習的腰牌並非正式的牙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就不得不下狠手審一審了。”
仍然被張壽死死按住的張琛,此刻已經呆住了。
他沒想到張壽不辯解,朱瑩也不駁斥,花七更是大大方方承認了濫用私刑,而且對付的還是一個御前近侍……哪怕是見習的!他只覺得這會兒背心漸漸出汗,非常想擡頭去看皇帝到底是什麼表情,可到底是被那位太子殿下的話吸引了視線。
“也就是說,你確實是未明其身份的情況下先斬後奏審的他?”得到了花七的點頭答覆之後,三皇子就淡淡地說,“論理如此做大爲不妥,但既然不曾造成他任何損傷,此人又是鬼鬼祟祟在先,那雖說有過錯,但也是事急從權,可以寬宥。”
沒想到三皇子竟然如此輕描淡寫,那個御前近侍簡直驚呆了,隨即下意識大叫道:“怎麼沒有損傷,小人差點就要死了……”
“那你死了嗎?”三皇子眼神冷冽地盯着那個滿臉急切的傢伙,一字一句地問,“你身上肢體可有損傷?”
朱瑩見三皇子這般一本正經說着瞎話,差點笑出聲來。而張壽亦是品出了其中那點詭辯滋味,頓時也忍俊不禁。然而,反應最大的不是別人,竟是當今皇帝,因爲人不但直接哈哈大笑了起來,甚至還笑得在那捶着扶手。
而聽到皇帝的笑聲,那御前近侍在微微一愣之後,就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立刻大聲嚷嚷道:“皇上,太子殿下這是偏袒他們,小人真的……”
“真的什麼?真的以爲朕就會信了你的邪!”皇帝笑聲戛然而止,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之後,徑直站起身來,“這裡的每一個人朕都信得過,除了你!你剛剛說,已經捱了一次貼加官,然後險些喪命?很好……花七,你就在這,給朕貼,看他還能不能再逃得一條命!”
此話一出,在剎那的寂靜之後,花七立刻乾咳一聲道:“就在這乾清宮東暖閣?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也在這,這是不是……不太妥當?”
“沒什麼不妥當,大不了就是殺個人而已。這皇宮本來就是在元大都的皇宮殘骸上建造起來的,下頭也不知道埋過多少枯骨,也不在乎再死個把人!”皇帝滿不在乎地呵呵一笑,隨即又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四皇子以及強作鎮定的三皇子,輕描淡寫地吐出了一句話。
“至於三郎和四郎,他們也該到了見血的時候了。”
“那敢情好。”花七呵呵一笑,鬆開手只讓阿六一個人抓着那御前近侍,卻是直接捲起了袖子,“這小子之前才挺過區區三層紙就快尿褲子了,一會兒我爭取手腳麻利一些,好歹也貼個五六層,否則白瞎了當年學的這手藝!來人,給我預備紙,要那種黃紙!”
皇帝和花七一搭一檔,其他人又沉默不語,那御前近侍眼見花七竟是真的在這乾清宮肆無忌憚嚷嚷了起來,他那最後一絲僥倖之心也終於無影無蹤。幾乎下意識地,他帶着哭腔嚷嚷道:“指使小人去陸宅刺探的就是司禮監掌印楚公公,小人並沒有一絲一毫虛言!”